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道侣修了无情道后   作者:鱼三千   快逃.jpg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故裴绮 ┃ 配角:少徽 ┃ 其它:主受   一句话简介: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立意:和谐生活,美好人生,沟通是重要的桥梁 第1章   永明城。   身为南方裴氏一族的属地,自从裴家一跃成为当世最大几个世家之一后,这城池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变得越发热闹,当然,来此处的泰半是为了瞻仰衍天君的故居,看能不能借此沾染几分仙气好踏入仙门的。   要说那衍天君,少年入昆仑玉山学宫修习,后来入了青崖神君门下,听闻他一剑便可分山倒海,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只可惜人在青崖,已经快有十年未曾回来过了。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一大早就看见裴家一堆府卫将城北口给清出一条道来,个个严阵以待的像是要接什么人。   “城主一向懒散,今儿个这么大阵仗,怕不是衍天君要回来了。”城口处的茶楼里头一堆人探头探脑,不知谁忽然开口,周围人一听到衍天君这三个字,也不管是真是假,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怀着观瞻衍天君真容的心思蹲守在城门附近,府卫赶都赶不走。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个时辰,半座城的人都知道了,永明城北门一时挤的空前绝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裴四九带着府中管事走到城门口时看见的就是乌压压一大片的人脑袋,两边的酒楼都已经塞满了,连房顶都没放过!府卫勉强以人身隔开条道,艰难的维持秩序。   裴四九面露惊诧,“这是什么了?”   府卫拦人拦的满头大汗,扭头冲着裴四九苦笑道:“也不知谁传的消息,说是衍天君今日回来,引得半座城的人都往这边跑,澄清也不听,纷纷堵在此处,快把路给堵死了。不过大公子我们今日要接的人到底是谁,竟还要您亲自来迎?”   “北边皇朝来的命令,说是有位贵人过来修养,他身体不好,需要好生款待。”裴四九眉头一皱,明明瞧着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神色间却显得十分老成,挥了挥手,他冲着府卫吩咐道:“再派一列人来将道路清开,跟他们说衍天君还在青崖哪有那么容易离开,再有他都十年没回过永明城了,接下来的十年也不会回来,想在这里见衍天君的人不如打消心思,早点去帝都说不定还能见到一面。”   结果他还没吩咐完就听见城外忽然热闹起来,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的,裴四九连忙赶至城门口,只见远处缓缓行来一架鸾车,车撵玄黑,四马四镳八銮,这一向是君上用的,能赏给车上这位可见重视。   车架被一列玄甲轻骑护着,为首的轻骑举着一杆旗帜,玄黑为底,中心一弧银白弯月被利剑刺破,很是肃杀。   这是王都的军旗。   车架很快行至城门口,为首的轻骑直接下马,三两步冲到裴四九面前对行了一礼,“拜见城主。”   “车马劳顿,辛苦了。”裴四九示意他起身,在这侍卫开口询问前故为难道:“城中出了点纰漏,百姓以为是衍天君回来,将城门口给堵了,要想进城恐怕还得车上的公子露面才成。”   “还未进城就要赶人下车,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车帘唰一下被人掀开,一个人影窜出来,坐在车辕上不悦的盯着裴四九,那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孩,穿着轻便的圆领长袍,身形被勾勒的纤瘦柔韧,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却隐约可以看出今后的几分倾城颜色,一双眼睛明明是在瞪人,却显出几分狐媚来,“我家公子身体羸弱,若是吹了风着凉,你们可担当不起。”   “阿媛,不可无理。”车厢内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听着倒是清润,不过有气无力像是马上要断气一般。“城中百姓认错人,我只是露面澄清一下便可,吹一吹风也不碍事。”   车帘被人缓缓撩开,一只白的过分的手伸出来,他腕上垂了个漆黑的镯子,隐约有金丝闪烁。那个名唤阿媛的少女哼了两声,扭头将车帘完全掀开,小心翼翼的引着车内之人出来。   那人下地站定,满城的喧哗都静了一静。   一部分是因为城中百姓发现自己挤了半天等的人不是衍天君,还有一部分是被对方的容貌惊到了——非人的俊美,似拢着一层莹莹华彩,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在他身上停驻。   裴四九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却是白,毫无生气的白,像一截干枯的树木,生气都消耗殆尽,任由谁看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快死了,再然后才会生出几分惋惜之意,这样漂亮的脸归于尘土实在可惜。   “在下丹渊,不知如何称呼城主?”病弱的青年微微一笑,清润的声音稍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了一点,“裴四九,公子叫我四九便可。”   “那我叫你小九可好?”丹渊像是很开心的样子,说着说着他猛地咳嗽两声,单薄的背脊承受不住似的弯起,从喉咙中咳出几口赤红的血块,避过了阿媛伸过来扶他的手,丹渊从怀中取出块帕子淡定的将血擦了,等气息稍稍平缓,侧头看着裴四九笑道,“我在车上呆了三天,骨头都木了,现在想四处走走,小九能不能带我逛逛?”   看着丹渊袖上的血迹,裴四九:“……”   虽说他倒是挺想带着丹渊沿着永明城走一圈,好给大家伙儿看看来的人根本不是他那个不顾家的小叔叔,免得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扎堆围观。不过眼前这位贵客的身体实在是太脆弱了,感觉马上就要断气,他不敢托大,几乎是半扶半抱的把人给重新推回马车,“公子是过来修养的,等身体好些我自然带你去逛。”   “小九关心我我很开心,但是城门人太多了,马车进不去呀,不如我还是下来走吧?”丹渊不死心的从车窗冒头,双眼亮晶晶的,“可是我咳血吓着你了?不用担心,我每天都要咳个百八十道的,习惯就好。”   说着说着他又吐出一口血,半伏在车窗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   裴四九:“……”   他开始怀疑这人是帝都派过来刁难他的。   “公子你可快别说了,身体为重,医师都说您不得劳累吹风,把身子养好以后什么地方不能逛?”阿媛一把将车帘拉上,又变戏法儿似的摸出件斗篷给他披上,生怕漏一点风,丹渊脖子被没轻没重的一勒,勒的他差点翻白眼,一口血咳出来,被他拿手帕捂住了,“小祖宗,你轻些。”   阿媛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把绳子解开,“公子你没事吧?”   “死不了,”丹渊从少女手中接过系绳,给自己打了个舒服的结,将手帕丢到一边然后深深的叹气,“你说你跟过来干什么,到底是照顾我还是来谋杀我?”   “那还不是担心你?公子又嫌弃我了。”   “什么担心我,你明明是想跑出来玩儿的。”   “哪有?”阿媛一把抱住青年过份细弱的腰,将头埋进他胸口,乖巧的蹭了蹭低声下气的哼哼道,“小叔叔,我知道你最宠我了~”   “那就闭嘴,要是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可就回不去了。”丹渊捏住少女的嘴,温声细语的威胁,“最多半月,你就给我收拾东西滚回家。”   “就不能多一个月吗?”   “不能。”   阿媛嫌弃的把丹渊推开,“小叔叔你一点也不爱我。”   “我有老婆了,当然不爱你。”丹渊一脸促狭的敲了下阿媛的脑袋,转头掀开车帘,将脑袋探出窗外。   街上的依旧喧闹,衍天君没来,来了个大美人的事情转头传扬出去,部分人离开了,却还有大半的人在看热闹。看着外头还在疏散人群的裴四九,丹渊故意露出被血色沾染的指尖,一脸无辜的问道,“小九,还有多久才能走?我在车厢里不通风,胸口闷的慌,越发想吐血,若是疏散不开,还不如让我下来走走,说不定我身体还能好受点。”   说着说着丹渊直接从车上跳下来,虽然脚步虚度,却不像一时半会儿能死的模样。不顾裴四九的阻拦,带着阿媛直接大摇大摆的走到了街上。   府卫拦住涌过来的人群,裴四九跟在丹渊身侧将他护着,丹渊却撑着阿媛的肩跟路边的人打招呼,姿态无比熟稔,仿佛这是自己老家。   他长了一副不似凡人的模样,却也能和路边买菜回家的大婶隔着人堆聊起来,十分接地气,就像个落在尘世的仙人,沾了烟火却越发想让人凑近看看。毕竟在这尘世,仙人一向是不屑与凡人过多交往的,入道门便要斩断尘缘一心向道,什么父母兄弟妻子朋友全抛了,孤零零的进了道门,几十几百年不露面,仿佛凡人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会传染。   有人问他是不是修道中人,丹渊点头,笑着回道:“我修为不高,勉强只能算得上半个。”   又有小娘子问他修的是何物,可曾婚配,丹渊眨着眼睛笑得温柔而灿烂,“我是个乐修,已有婚配,如今来到永明城就是为了娶他的。”   裴四九有些诧异的看了丹渊一眼。   那提问的小娘子一脸落寞,又忍不住问道,“不知仙长看中的是哪家闺秀?”   “他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他是个剑修,叫崔故,大概百年前答应要嫁我的,一个月前我成年了,听你们的君主说他住这儿,我便特地来找他兑现诺言。”丹渊神色诚恳,一字一句说的十分认真。   但在某个名字出口的一瞬间,整条街上的人都安静下来,连裴四九的身形都绷紧了,落针可闻。   丹渊像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一脸困惑的看着他,“这是怎么了?”   裴四九扭头,他盯着丹渊,眼神里不知是怜悯还是冷漠,半晌,他缓缓道,“崔故死了,八十年前就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滴,双开卡 第2章   天地灵力枯竭,道消魔涨,西方魔域大幅度向中原扩张,人间战乱纷起,却越发滋生人间戾气,五十年前靠近魔域的南晋被魔族攻破,整个皇族无一活口,连各大宗门无法抵御魔族攻击,纷纷南退。而近年来青崖那位神君神隐,衍天君亦留在青崖闭关破境,帝都无奈只能求援于妖界。   两月前派了使者前往妖界协商,一月后妖界少主前往人间,不知为何只在帝都呆了三天,之后便以身体不好的缘由动身前往永明城。   丹渊就是妖界少主。   数日前帝都传信过来,让裴四九千万要照顾好丹渊,两界结盟说不定得靠这个少主在其中缓和。于是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裴大公子只能捯饬出身新行头跑去接人。丹渊到永明城之前,他还在想妖族肯派位皇子过来,必然是有结盟的意思了,只要好生招待一下,不出什么岔子,把丹渊哄开心了,应该就能成。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大爷他来者不善。   日头刚升,雾气未散,流动的云层裹了层银边,连着浩渺岚气,涌入徊梦涯上的大片枫树林里,红叶白雾,景色颇为宜人。可惜林中杵着一座煞风景的孤坟,坟头草长了三米高,也不知那杂草是什么品种,到了深秋也不见枯黄,绿的十分妖娆。   丹渊往坟头浇了一壶清酒,单手按在石碑上,眼圈一红,竟是瞬间泣出两滴血泪来,“寻卿八十载,却不知你已埋骨荒冢,徊之,我还是来晚了。”   丹渊身形单薄,因为落泪瘦弱的肩头不住抖动,口中又涌出血,被他拿帕子捂住,但这次的血迹却如何也擦不干净,阿媛焦急的围着他打转,却不知如何劝他,只能看着丹渊不住吐血,仿佛将心血都要呕尽,真真痴情。   “公子节哀。”裴四九站在丹渊身后干巴巴的安慰。他看了眼墓碑上已经斑驳的名字,目光一顿,将眼神挪开。   阿媛拿出崭新的手帕给林枢擦泪,“王上若是知到殿下落泪,必然会伤心的。”   “父亲身体尚且康健,我还能照顾,徊之却是真的离我而去了。”丹渊看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墓碑感伤道,“那年他背着剑出门,说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回来便同我成亲。我亲自送他走的,本以为……我本以为和徊之还有千年的缘分,却不想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将额头抵在墓碑上,丹渊泣不成声,“他从前那样爱热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很寂寞吧。反正人都死了,小九,能不能让我带他走?”   裴四九杵在丹渊身后,听他叨叨良久,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殿下人在妖界可能不知道,崔故本为昆仑离玉宫的剑修,但他入了杀道,屠了商明城三万余人,一身杀孽,后来他被衍天君诛杀,但他的肉身被魔气侵染,怕他尸变,所以只能将他烧成灰,这墓不过是做个样子,里头只有他的一套旧衣冠。”   “我虽不知丹渊公子和崔故有何前尘往事,但崔故罪大恶极是真,衍天君道侣是真,公子虽是帝都来的贵客,但这毕竟是人界,有些东西恐怕不能应允公子。”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阿媛扶住丹渊的肩膀瞪向裴四九,“是你们人族欲与我族结盟,是你们皇帝派人过来哭着喊着求着我们帮你,现在只是要一个坟堆而已,还是个衣冠冢!你们这样子真是一点合作的诚意都没有,拿我们公子当什么了?”   “阿媛,不要无礼。”丹渊缓缓直起身子,他扭过头,白玉似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说崔故是谁的道侣?”   “衍天君。”   “谁杀的他?”   “……衍天君。”   “他的尸体葬在何处?”   “挫骨扬灰,无迹可寻。”   丹渊踉跄两步,继续问道:“他们何时结契的?可行礼?”   裴四九这时一愣。   他年幼时曾在裴家见过崔故,只记得是个漂亮又好动的少年,他那时最喜欢跟在崔故身后玩,感觉只要跟着他连下河摸鱼都新奇不少。但那时的崔故是小叔的朋友,这样的朋友小叔还有十几个。后来裴家出事,他被送去了不归山同崔故的小徒弟做伴,再以后便是无止尽的传言。崔故入杀道,崔故屠城,崔故被人追杀……崔故身亡。直到这时他才听到消息,小叔在青崖抱着崔故的尸体说崔故是他的道侣。   一个是青崖那位神君指定的接任者,一个是屠城的疯子,两个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人却死死纠缠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何只要提起崔故就会提到衍天君,提到衍天君就想起崔故。他们二人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扭曲在了一起,无论如何都扯不开,直到后来青崖销毁关于崔故的记载,衍天君无情道成,这才消停了。   但关于他们二人何时结契,何时行礼,世人其实大多如裴四九一样,一概不知。衍天君说崔故是他道侣,那便是了,毕竟他总不可能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我不知道。”裴四九非常实诚,“他们两人是道侣的消息是在崔故死后传出的。”   “那他们算什么道侣?不过衍天君一面之词,占崔故便宜罢了。”阿媛心直口快,“我家公子可是和崔故有婚约的,还是在百年以前,那时候你家衍天君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修炼呢!抢别人道侣,不知羞!”   “阿媛。”丹渊看了少女一眼,阿媛顿时消停,退到丹渊身后不说话了。   “她年纪小,口无遮拦,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无事。”裴四九看了眼墓碑,眼中似有几分怀念,“青崖下了封锁令,如今很少有人谈他了,人间所知道的崔故无非就是万人屠,晚上用来吓小孩儿的。”   “若非殿下今日来此,我都快忘了他原来是什么样子了……”裴四九有些恍然,当年昆仑那么多学子,只有崔故不是出身世家,但很多东西他却做的比世家子弟都好。可惜自从那位先生离世后,很多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衣冠冢要来无用,何况都八十年了,里头的衣服大概也都朽成一团灰了,公子何必撬开这坟呢?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打开棺材也只是徒增感伤。”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舍。八十年不过弹指一瞬,我曾以按照他的修为,活个几千年不成问题,但也没想到,不过一次普通离别,竟然是永别。”看了一眼墓碑,似是感伤,丹渊轻声说道:“终究是我来迟了。”   徊梦涯上,狂风凛冽。   “罢了,回城吧,我有些累了。”丹渊闭眼,像是极其疲惫。   裴四九让车撵上前,阿媛扶着丹渊上车,青年瘦弱的背脊一抖一抖,应当是又吐血了。帝都传信,说是丹渊先天不足,虽为妖族,但体质极差,现在能活命全靠妖皇给他分寿,整个妖族拿他跟宝一样护着。   这样的身体,他能拖着一副残躯不远万里的过来,倒也是真的痴情。   徊梦涯地势特殊,裴四九怕有魔族刺杀丹渊,特地护在车厢一侧。   大约是他近期运气太好了,所谓心想事成,车队刚刚前行,变故突生。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爆炸的气浪从下而上,徊梦涯像个被狂风吹翻的盖子,被一股大力整个掀起来!本就是悬空的山崖,现在山体被直接炸断,陡峭的岩石如同三岁小孩手中的细竹枝,被噼里啪啦拧成几节,路面瞬间开裂塌陷,转眼之间,徊梦涯竟是直接粉碎!   裴四九在地面震动的一刹那便冲进车厢,拉出丹渊和阿媛,带着他们飞到半空中,府卫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器逃命。   阿媛在剑上探头探脑,被丹渊按住,“勿动。”   裴四九悬在一侧,他看着脚下烟尘流云,脸上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整个徊梦涯连带着崔故的衣冠冢一齐坠落,本就是深秋枫叶将落的时候,悬崖一塌,赤红的树叶被风带得飞起,犹如飞溅的血迹。   而层层雾气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逐渐显现。黑紫的瘴气将流云污染,狂风似刀,自嶙峋的崖石上倒涌而开,刮在人脸上,生疼。   “你看,刚刚你不让我挖,现在崔故连衣冠冢都没有了。”丹渊捂唇轻咳,指着云影中那团庞然大物,十分困惑的询问:“那是什么东西?”   “是魔物。”裴四九很平静的将丹渊带至一处空地落脚,近百个府卫修整完毕,纷纷抽出了长剑,严阵以待。   悬崖底部的雾气如同沸腾的滚水,卷着气流翻涌而来。   一只巨大的手掌攀上了悬崖,皮肤乌黑,缭绕无尽的魔气,关节发力,紧接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从悬崖底拔了出来,如同矮小的山岳,那东西仰着脑袋,可以看见极长的脖子,像是没有脊椎,仿佛用面团揉出来的一样,在空中扭过一个圈,赤红的眼珠子死死的盯着丹渊,流出了口水。   丹渊比了比,自己大概只有人家指甲壳那么大。   “噫,它长的好恶心。”阿媛把头扭过去,丹渊安抚性质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没关系,城主会保护我们的。”   丹渊望向裴四九,笑容情真意切,“小九可需要我帮忙?虽说我灵力低微,是个不足为道的乐修,但多少也能牵制一二……”   丹渊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媛一脸惊恐拿手把嘴堵住了,“不,你不想!” 第3章   裴四九还是挺想丹渊帮帮忙的,但是看阿媛那副模样估计这是不想让丹渊浪费精力,遂提剑自己去应对。   “我去对付那魔物,丹渊公子还请先行撤退……另外需要小心,魔物通常由魔修操控,他们若是趁机偷袭我未必能立刻回护你们。”   “小九放心去,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丹渊捂唇低咳,神色却还算得上沉稳。   裴四九又看了他一眼,飞剑而去。凡人在那山岳般庞大的魔物眼前如同蝼蚁,裴四九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堆护卫将丹渊死死护着,拥着他往山下撤。   雾气被瘴气污染,丹渊拿了张帕子捂住口鼻,瞭望远处的战况,云气缭绕,隐约可见剑光,但一眼望不真切。阿媛窝在他身边小声嘀咕,“小叔叔,你觉得他打不打的过呀?”   “裴四九可是一城之主,杀一个被魔域污染的魔物应该是轻而易举。”丹渊眼含笑意,“大概半杯茶的时间就能回来了……只要不出什么意外。”   大概丹渊上辈子是个属乌鸦的,话音刚落前方的树林就蹦出了一群人,玄衣白骨,面上浮着血红的不知名纹路,拿着武器把他们的路给堵死了。为首的黑衣人冲他行礼,“丹渊殿下,尊上有请。”   阿媛扭头看向丹渊,继续和他咬耳朵,“小叔叔,这不会也是你安排的吧?”   丹渊:“……不,这还真不是我安排的。”   “我今天只是打算过来看看踩个点,见是衣冠冢便没打算动手,这里的魔族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刚刚那个魔物也是。”   “啊?我还以为是你把悬崖弄断了,打算带崔故走呢。”阿媛看着前方的魔族,又看看背后的魔物,一张小脸瞬间哭丧起来,“怎么又是刺客。”   “毕竟不少人都盼望着人间覆灭嘛,嗯……这次我们碰到的大概比之前偷袭我们的那批厉害一点。”丹渊眨眼,手中帕子沾了沾嘴角,以极其柔弱的模样半伏在阿媛肩头悄声道,“这是永明城,裴家地界,他们不敢呆太久,待会儿不要拼命,护好自己。”   “那你呢?”阿媛两眼含泪,声音颤抖,“难道说又要吹曲子?”   丹渊笑得一脸温柔,“你可以选择把耳朵捂上。”   阿媛呜咽一声,“没有堵耳朵的东西!”   丹渊抬起她的手,把她耳朵捂住,“让你别跟来,你自己不听话。”   阿媛窝在丹渊背后,眼泪汪汪的堵住耳朵不动了。   裴家府卫修为不算多高深,也就算在人多,但对上对面那堆修为不俗的魔修也有些够呛,护卫被人有计划的分散,丹渊很快便暴露在那堆魔修的眼前。   苍白瘦弱的青年,指尖血色点点,微垂的眼角将他显得无辜又柔弱,他张口,声音虚浮,明显身体积弱,亏空的不成样子。   “你们为何要找我?”   “尊上说沧溟幻海的金莲开了,此时正是西域景色最为宜人的时候,想请殿下去沧溟城一观。”为首的魔修微微躬身,显得彬彬有礼。   沧溟幻海,魔域主城沧溟城的奇观,听说新任魔尊是从昆仑叛道过去的,他走时带了一捧昆仑的金莲,没想到离了昆仑清气那莲花竟也在充满魔障的西域存活下来,还在幻海开了一大片,比昆仑开的还好看。   后来昆仑学子常常开玩笑,说是课业太重,不如叛道去魔界看莲花,丹渊倒是没想到魔尊会拿这个当理由来请他,一时竟有些想笑。   “沧溟城太远了,又冷,我还是比较喜欢永明城的温度,暖和。”丹渊将指尖的血迹擦了擦,细长的手指拢起领口,眼里是温软的笑意,“请回吧,你们带不走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失礼了。”那魔修忽然抬手,黑光一闪,一把长刀被他抽出来,刀光勾出一弯冷弧,劈向丹渊。   凛冽的刀气扑面而来,丹渊衣袍长发翻飞,他站在这骇人刀意中,如一枝被狂风撕扯的花枝。   裴四九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美人摇摇欲坠的凄惨模样。他想到帝都的吩咐,心中一凛,万一丹渊死在这里,他那几十年不见的小叔叔要是因此出关可就完了。   遂拼了老命,在魔修冲向丹渊的一瞬间,灌注灵力,而后抛出手中长剑——剑如流星坠地,带着风浪将那魔修掀飞,堪堪阻了他那一刀。   风浪未息,裴四九和那魔修同时冲向丹渊,半空中,裴四九看见丹渊手指有莹莹微光,似是在摸什么东西。   他这时才骤然想起丹渊说过,他是个乐修。   “希望多少能牵制那个魔修一下。”裴四九幽幽想到,不过他显然不抱多大希望,毕竟丹渊那个身体能用上灵力都很不错了。   丹渊的手指修长莹润,漂亮的像用玉琢出来的,若是用古琴,或者箜篌、萧、瑟之类的典雅乐器,应该会很漂亮。然后裴四九就看着丹渊从袖子里摸出一节竹竿样的东西。   “他用的是笛子?不对,笛子的话也太过纤细了。”   与此同时他瞥见了丹渊背后的女孩——阿媛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困惑,一阵狂风席卷,裴四九尚未看清丹渊的动作,就听见一声刺耳的巨响,震彻整个云霄,他周身运转的灵力一窒,整个人一僵,直接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一时只觉得自己被人拿板砖往脑袋上拍了几百下,口中腥甜一涌,裴四九总算明白为什么阿媛要把耳朵死死捂住了。   啪叽落地,他勉强抬头,只见美人迎风而立,眼睫微垂,神色柔和,衣袂翻飞仿佛即将化鹤归去。如果忽略他手里拿着的唢呐的话……丹渊用的不是琴瑟也不是竹笛萧管,他用的是唢呐!   方才那一次试音后,那位妖界少主就开始疯狂吹曲子,唢呐的声响高亢奋进,但丹渊明显对于吹唢呐没有丝毫天赋,他吹的磕磕跘跘,只知道卯足了劲拉高音,唢呐声响伴随着磅礴的灵力将人穿透,最丧的是他吹的还是哀乐,裴四九只觉得百来个大汉在他脑袋里哭丧,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乱蹿,在这一刻裴大公子明白了什么叫直击灵魂的绝望。   唢呐声所过之处,群鸟起飞,避之不及。那魔修正对着丹渊受了一击,捂住脑袋倒地,吐了一口血,跟看怪物似的看向丹渊。而这时因为徊梦涯断裂的动静,永明城的修士也被吸引过来,眼见大势已去,那魔修只能打了个信号,所有人全部逃窜。   裴四九本打算去追,奈何他自顾不暇,爬起来时那堆魔修已经跑的不见踪影。等到丹渊一曲停下,山林中已经是寂静一片,连声鸟叫都没有。只剩下遍地躺平的修士,一个个捂着耳朵,似是昏厥。   “我吹的有那么难听吗?”丹渊叹息,大概是吹唢呐太累,他有些微喘,低咳两声,又吐出口血,将阿媛拉起来,拍了拍晕头转向的少女,他扭头十分无辜的看向裴四九。   从地上爬起来,裴四九撑着哆嗦的胳膊,对着丹渊竖起虚伪的大拇指,称赞道:“公子一曲仙音不绝于耳,可绕山三日,真乃神人。”   说着说着,裴四九鼻头一热,竟是直接淌血了。   “哎呀,小九你没事吧?”丹渊扶住裴四九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脸关切的询问,“可是受伤了?”   “无事。”裴四九脸色煞白,挥着手示意自己无事,“丹渊公子我们还是回城吧,日落后外头凉,对你的身体不太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了城。   妖界少主入永明城第一日,在徊梦涯以仙乐击败来袭的魔修一事转眼传的人尽皆知。   这时永明城中的百姓才知道,那日在城外见到的美人,虽说看着孱弱,但却是个顶尖的修士,据说施法时灵力太过磅礴,连城主都被震到内伤了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另一方面,魔修居然直接穿过大半个人间潜入永明城劫人,这无异是对青崖的挑衅。   帝都下令各城戒严,全国排查魔界细作,青崖的十二圣使有三个入了下界,但凡和魔修有关联的一律杀无赦,一时间人间竟有些风声鹤唳之感。   七日后裴四九收到自帝都传来的消息,说是为了丹渊的安全青崖特地派了人过来镇守永明城,一直到人界同妖界协商完毕,让他做好迎接准备。   收到信时,裴四九脑袋里头警铃大作,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清净日子马上要没了,愁了一晚上没睡。果不其然,第二日清晨,裴四九打开大门时,噩梦成真。   昨夜下雨,整夜未停,青石长街被水汽浸得莹润,霭霭雾气浮动,拥着门口一个人影,他打了一把青纸伞,雨滴在伞面打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长街静寂,没有车撵,没有仆从,只他一人,站在雨中,白衣皎然如月,春雪长剑负在身后,静的像个沉寂千年的影子。   裴四九看着他,只觉心头难受,连带着舌尖都泛起苦涩,扭过头去,裴四九冲他跪下。   “拜见衍天君。”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稍微迟了一点ORZ 第4章   丹渊今日起了个大早。   崔故的衣冠冢塌后,他花了数日的时间总算把他的墓碑和稀烂的棺材从碎石堆里头翻出来了。   他在城郊处找了个风景秀美的地方给崔故重新埋上,每天早上都会去墓碑前面祭拜,有时带壶酒,有时带些糕点,然后坐在墓碑前头絮絮叨叨说不少话。   裴四九前几日都会死死跟在他身边,防贼似的护着他,不知为何今日却不见了裴四九的身影,连府卫也只派了四个,帮他打伞提酒拿纸钱。   阿媛觉得很奇怪,她扶着丹渊问那些府卫,“你们城主呢?不是说要保护我家公子的吗?”   府卫面面相觑,而后解释道:“城主说今日来了位大人物,永明城现在很安全,护卫人数可以适当减少了。”   “什么大人物?”阿媛还想再问,却被丹渊打断,“我今日想早些见到徊之,”   “好好好,不耽误公子时间。”阿媛扶住丹渊的胳膊将他带上马车,一行人去了城郊荒冢。   丹渊今日穿了身素白的袍子,满头乌发坠在身后,细碎的雨丝落在袍角,神色恹恹,眉间缠着一团说不清的愁意。   永明城枫叶如火,被雨水打湿后便显出几分凝滞的艳红,如浸没的血,大片大片的铺开。   丹渊摸着墓碑,石碑斑驳,上头生了无数裂痕,石碑下附着苔藓,将那个墓字掩盖住,雨水打在碑面上,又沿着边缘滑落,仿佛泪痕。手指被雨水打湿,丹渊一脸寂寥,开口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说来可笑,当年同他也不过是一夜露水情缘,可不知为何,至今难忘。”   背后的侍卫:“……”   阿媛一脸惊恐,他看着自家小叔,用眼神无声的询问,“你是不是疯了?”   “一夜露水情缘?”就在这时,有人在他背后开口,语气带了几分困惑,“何时?”   丹渊面色不变,他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缓缓扭头。   白衣青伞,长发垂地,衣摆鹤羽被风吹得微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握住伞柄的手指犹如骨瓷,他将伞面抬起半分,露出含笑的唇角,“你就是丹渊?”   “你就是衍天君?”丹渊抬眼,他本来瞧着羸弱温软,此刻却显出几分阴冷狠厉来,“久闻大名,竟不知衍天君是个瞎子。”   伞下的青年双眼被一根三指宽的黑绫缚的严严实实,他闻言侧着头轻笑一声,“我不是瞎子。”   撑着伞走到丹渊面前,衍天君自怀中摸出一枝桃花,俯身将花枝插在坟堆上,袖摆被雨水沾湿,沾在腕上,他附耳贴在墓碑上,似是在听些什么,良久,他笑道:“此地风景甚好,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很喜欢。”   此时深秋,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来的花朵,沾着雨丝,被冷风一吹,三两下就零落了一地。   “方才你说你同崔故有一夜露水情缘?”他笑着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是在何时?”   丹渊低咳两声,掩唇一笑,“怎么?衍天君这是醋了?哎呀,你看,你这把伞打的就不太对,大雨天的打把青伞,连带着头顶都是绿的呢。”   四周的府卫一个个恨不得钻进地下,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我有些话想和殿下单独谈谈,”衍天君仍旧是笑着的,显得彬彬有礼,“你们先回去吧。”   那四个府卫面面相觑,不敢随意离开,但又不敢违抗衍天君的命令,正犹豫,却见衍天君袍袖一晃,一股狂风涌过来,瞬间卷起他们甩到百里之外。   雨丝被狂风卷着扑了丹渊一脸,他眨了眨眼,只是一瞬间,喉头一紧——衍天君掐住他的脖子单手将他提了起来。   “公子!!”阿媛想救他,却在踏出第一步时被衍天君拿剑指住了眉心。丹渊抬手示意阿媛不必过来,他仰着头,眯着眼看着眼前的青年。斜风细雨,衍天君一头长发黑白掺杂,如同垂暮老人,偏偏有张极其精致的脸,纵使双目被遮,也可以看出此人的俊美,只是透着股幽玄的寒意,瞧着不像仙人,反倒有几分魔修之感。   “你想……杀我?”   喉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骨骼艰难的摩擦,丹渊不能呼吸,纤细的手指抓住衍天君的手腕,却连一丝白痕都挠不出来。他的身体太脆弱了,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再问一遍,你和谁睡过?”衍天君侧头微笑,笑容温文尔雅。   丹渊喘不上气,喉头涌出腥气,他想咳嗽却咳不出来,血液顺着唇角涌出,滴在衍天君手背上。   “我和崔、徊、之睡过,”丹渊呵呵一笑,艰难道,“不止一次,你知道的……他在床上一向粘人,他叫我阿渊,让我轻点……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嘎吱——”衍天君捏碎了他的喉骨,血沫喷涌,丹渊感觉粘稠的血迹从喉咙冲到喉管,他被呛到了,血从嘴角鼻腔涌出来,眼睛却还盯着对方,带着讥讽的笑意,含糊不清道,“你杀了他……你没资格提他。”   “那你去死吧。”衍天君收了笑意,指尖微微用力,他听见了肢体破碎的声响,却觉得这声响很奇怪,有些不似常人。   直到此时丹渊竟然还活着,他像是丝毫不知痛,用嘶哑的声音继续挑衅,“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能继续……陪他。”   衍天君一愣。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天际落下一剑,剑意如惊雷,衍天君蹙眉躲开那一击。裴四九乘风而来,将他们二人分开。   “裴绮你个疯子!!!”裴四九抱住软软倒下的丹渊,抬起两指按住他的颈侧,见还有气,立刻从怀里摸出灵药打算给他灌下去。   可不知为何,上好的灵药用在丹渊身上没有半分效果。漂亮的青年像个破碎的瓷器,躺在裴四九怀里,抓住他的衣襟呢喃,“你们和妖界的谈判……黄了……夺妻……杀妻之恨,不共戴天!”   手指颤颤巍巍的指向不远处的衍天君,丹渊不住吐血。他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面若金纸气若游丝不过如此。裴四九快哭了,丹渊可是妖皇的独苗苗,要是死在人间他们怕不是要被妖魔两界联合进攻,到时候他身为永明城城主,怕不是要直接自杀谢罪。   “我的药没用……衍天君,求你救他,丹渊殿下若是死在此处,对人界百害而无一利。”裴四九托住丹渊的脖子,神色凝重,抬头却见裴绮依旧不为所动,他急的要吐血,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只能咬牙喊道:“小叔叔!!四九求你救他!丹渊殿下若是死了,就是青崖那边也不好交代。”   裴绮依旧没动,阿媛动了,她警惕的看着裴绮,跑到丹渊身侧,从怀中摸出一个雪白的圆敦敦的小瓶子递给裴四九,“你们修士的药对公子没用,只有我们妖界的帝流浆才行。”   瓶口倾斜,倒出透明粘稠的液体,流动中却泛着华彩,一瓶子帝流浆全部倒进丹渊嘴里,阿媛看着最后一滴帝流浆从瓶口消失只觉得十分肉疼,“六十年的量,一次性全没了。”   一瓶子药灌下去,丹渊的脸色好了不少,脖子上的骨头却是碎了,时不时呛咳一下,尽是血沫。   裴四九将他抱起来,急匆匆的往回赶,丹渊靠在他怀里,双眼低垂,似是失去知觉,他的手腕软软塌下,腕上玉镯从袖中露出,漆黑的玉髓中金丝如活物般缠绕扭动,从裴绮身前一晃而过。   “等等。”裴绮忽然将他们拦住。   “把他给我。”裴绮面无表情的伸手,见裴四九一脸警惕,他顿了顿,补充到:“放心,我不杀他,还会救他……我有话要问。”   丹渊像是晕过去了,他静静躺着,脖颈处乌黑青紫,骨骼呈不正常的扭曲,裴四九看着面前的裴绮,手指抖了抖,不敢动。   别人都说裴绮道成后冰冷无情,但只有他知道从很多年前他的小叔叔精神有些不正常,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会直接杀人。曾经那个小叔叔虽然严肃,但对他却是温柔而耐心的,但如今几十年不见,他竟然觉得眼前的裴绮陌生的有些可怕了。   “如果我不给呢?”裴四九将怀抱紧了紧,“你会杀我吗?”   裴绮一愣,继而笑道:“不会,但是他的脖子断了,就算你带他回城,也没人能完好无缺的接上他的颈骨,只有我的回生术可以,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摔伤了,就是我给你治的伤。”   裴四九一怔,他看着裴绮脸上的布帛,缓缓将丹渊交给他,“小叔叔,一定要救他。”   “好。”   阿媛匆匆赶过来,看着裴四九将丹渊交给裴绮,一脸惊慌,“你这是干什么?帝流浆只有一瓶,要是再伤一次我没办法救人了!”   裴绮将丹渊在地上放平,手指从他的脖子上划过,大概是嫌阿媛太吵,他轻轻抬头,食指竖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明明他刚刚还凶的像个怪物,可现在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一股内敛沉静的气质来,若不是裴绮的双目依旧被黑绫封住,她几乎以为眼前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他这是……”阿媛一脸惊恐,被裴四九捂住嘴抗到一边。   “衍天君这里不太好,”裴四九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现在是恢复正常了。”   阿媛:“……”   “不要在他面前提崔故,好的坏的都不要提。”裴四九看着裴绮一手按在丹渊脖颈处,回生术将错位开裂的骨骼血管归位修复,丹渊的脖子一点点好起来。   “为什么?”阿媛很困惑,“崔故不是他的道侣吗?”   “……他杀了崔故后就疯了,谁提崔故谁死。”裴四九怜悯的看着阿媛,“这就是为什么永明城那么多人听到这两个字就不说话了。”   另一边,丹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幽幽转醒,他躺在地上,苍白柔弱,一双眼睛沾着水汽,温和无害的看向裴绮,见人似是无事了,裴绮俯身将他扶起。   丹渊四肢无力,他踉跄两下,裴绮温柔的将他的身体撑住,“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见谅。”   “不必道歉。”丹渊低咳一声,他垂着眉眼,忽然笑了一声,“况且……仙君这不就还了?”   刀刃从血肉中刺入又抽出的声响,肌肉撕裂,血液涌出时带着细微的水声。裴绮神色未变,丹渊后退两步,看着他胸口洇开的大片血迹,仿佛欣赏什么美景,他举起手,看着掌心握着的短刀,笑容无辜,“分魂刀,专克衍天君您这样的修士。”   “这一刀,仙君爽吗?” 第5章   丹渊那一刀极快极准,不过他手腕虚浮无力,所以并未伤到他的心脉,裴绮抬指按了按伤口,他手指摩挲着粘腻的血迹,有些遗憾。但嘴角却挂起虚伪的笑,“现在殿下可解气了?”   血迹在白衣上蔓延的很快,不过片刻,裴绮半边身体被血浸的通红,他冲着丹渊勾了勾手指头,“若是不解气,殿下大可再刺一刀。”   丹渊站在雨中,他盯着裴绮,冷笑一声,“好啊,既然仙君这么喜欢吃刀子,别说一刀,十刀我都愿意奉陪。”   拿着刀,丹渊直接冲向裴绮,却被裴四九半路截胡,他拦住丹渊,满头冷汗,“丹渊殿下你受了伤,不能受冷风,咱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那我也要杀了他再休息。”丹渊拿着刀绕开裴四九,冲着裴绮走去。   裴四九见这俩血迹斑斑的疯子比狠,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阿媛还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加油。看着丹渊瘦弱的小身板,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给拦腰扛起来了。   丹渊一愣,而后张牙舞爪的挥着爪子挣扎,裴四九扛着他往外跑,边跑边顺毛,“殿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米酒酥酪豌豆黄儿?还是和我去庆春园看戏?”   “放我下来!我要宰了他!”丹渊挣脱不开,看着不远处的裴绮,直接将刀丢了出去,可惜他真的没什么力气,匕首在半路就掉在了地上。   躬身将刀捡了起来,裴绮几步就走到裴四九身后,一掌将裴四九的肩头按住,将自家侄儿给按在了原地。将刀递给丹渊,裴绮摸狗头一般摸了摸他的脑袋,慈爱道:“听说殿下刚成年,若是换成凡人的年纪,也只堪堪过了十八,崔故向来喜欢性子稳重些的,八十年前殿下不过一个刚能化形的小崽子,他从前就喜欢调戏人,被他随口许过成亲的人不知凡几,殿下实在不必当真,崔故当时必然是觉得你可爱逗你玩儿的。”   “再者,若没有绝对的武力,他可不会甘居人下,而殿下……”裴绮笑了笑,不言而喻。   丹渊:“……我去你妈的!”   手中的匕首再次被丹渊丢了出去,让裴绮轻描淡写的躲了。   去时白衣飘飘,归时血色点点。丹渊一路喊打喊杀,被裴四□□驰电掣的从后门抗了回去。   裴四九安慰他,“殿下别气,衍天君脑子不好,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越生气他越开心,不如平常心对待。”   丹渊吐了半身血,阿媛一边拿帕子给他擦血一边心疼的喂他喝银耳燕窝汤。   方才骂了一路,现在嗓子哑了。   “我在帝都的时候常听人说衍天君修芝兰玉树,品行高洁,是个君子,”丹渊撑着桌子叹息,“现在看来传言果然不可信啊。”   “说来惭愧,衍天君从前受了点刺激,后来性情大变,不过他并不是凶残嗜杀之人,只是崔故是衍天君从前的同窗好友,又是道侣,所以他反应过激了一些。殿下暂且在府上住着,若是不想见他,我将你们的院子安排的远一些如何?”裴四九看着丹渊,满眼希冀。   “哦?那他可真是太可怜了,我好感动,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吧……你是想我这么说吗?”丹渊双手撑头,笑眯眯的盯着裴四九,“想的美,今天晚上我就要把他房子炸了。”   裴四九:“……”   当然,房子是不可能炸的。为了裴家祖宅的安危,裴四九硬是在丹渊房里呆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方才晕晕乎乎的离开。   被裴四九缠着聊了一夜的天,丹渊整个人都疲惫的不行,阿媛扶着他坐到床边,将整个房间探查一遍,又封了两个隔音法阵这才趴在床边不动了。   “小叔,那个呆子话好多啊。”阿媛的脑袋一点一点,丹渊拍了拍她的头,笑道:“是啊,和你的话一样多,堵都堵不住。”   阿媛打了个呵欠,“我哪有他那么烦人,赶都赶不走。”   说着说着,她将脑袋拱了拱,身体散发一阵暖光,衣堆散落,一个拳头大的黄黄的绒绒球从衣服里头滚出来,扑腾着爬到丹渊胸口,用嫩黄的尖尖嘴啄了啄他的衣领,然后窝住不动了。   “灵体消耗太大了?”丹渊戳了戳鸟肚子。   “叽!”阿媛小脑袋一点,然后眼睛一闭,竟是直接睡着了。   “让你不留在妖界不听,灵力又不深厚,要是哪天和我走散,被人抓去,怕不是要被人当鸡养。”   阿媛肚子一翻,在床上将两个小爪子摊开,绒毛起伏。   用被子给她拢出个鸟窝,丹渊起身,放下窗帘挡住光,然后坐在镜子前拿着梳子梳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身后,被他一缕一缕的分开,细白的手指按了按后脑,果然已经生出个小小的凸起,连着一个带绒的芽。   “怎么又发芽了。”丹渊叹气,自袖中摸出匕首,将后脑的东西剜掉,一个小树杈掉在地上,被他捡起来丢到窗外。   永明城很暖和,比北方暖和很多,身体沉浸在这种温暖的环境内,就忍不住想要舒展枝丫去晒太阳。   将头发束起,脱下衣服检查了一下身上的状况,还好,只有头顶一个芽芽,就是最近不能淋雨了。   铜镜映着房间里青年纤细苍白的身体,四肢修长匀称,全身肌肤匀称透白,手腕上的镯子金丝颤动,不止手腕,脚踝上也有两个同色玉环绕着,像是某种禁锢。   丹渊低咳两声,换了身喜庆的衣服,推开窗子吹风。岂料刚趴上窗,就有个人啪叽一下从窗子斜上方掉下来,蝙蝠一样倒掉着问他,“公子可是无聊了?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或者出门去逛市集?”   看着这个吊死鬼一样的府卫,丹渊:“……”   “我现在确实挺无聊的,要不你陪我去刺杀衍天君?”   府卫:“……”   丹渊面无表情的关上窗,把阿媛的衣服收拾了一下,再将床上的绒球球抓起来塞进了袖子,免得有人一起闯进来撞见了不好解释。   阿媛睡的死,换了个位置也不挑,在他袖子里头睡的打呼噜。   不过最近确实是有些累,丹渊躺在床上亦有些困乏,干脆合眼小憩。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他还做了个梦,梦里他把裴绮暴打,就是打着打着他大汗淋漓,仿佛在烤火炉子。一边热的发慌,一边还听见裴四九呼天喊地的叫他的名字,让他别打了,再打下去他小叔叔就要被打死了。   不过在梦里他冷酷无情,掐着裴绮的脖子一脸高冷,“想让我放过他?下辈子吧!”   然后他就被热醒了。   睁眼,火光通天,昨晚他没干成的事现在梦想成真——裴家炸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丹渊:一觉醒来梦想成真? 第6章   窗户被烧了一个大洞,依稀可以看见外头房子上的冲天火光,伴随着爆炸声,连漆黑的天幕都被烧的透红。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裴四九捂着口鼻冲进来,拉住桌子边的青年就往外逃,边跑还边解释,“魔族大规模刺杀,衍天君和他们打起来了,你快随我离开!”   眼睁睁看着裴四九拉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头也不回的跑出去,在床上躺平根本没动弹的丹渊:“……”   火已经从侧厢烧了过来,掺着幽幽的香气,勾得人昏昏欲睡,袖子中阿媛已经软哒哒的瘫在他身上,丹渊细细品鉴一番,发现是专用来麻痹灵物的大规模灵香,难怪一向浅眠的他也会睡的那么死,还破天荒的做了个好梦。   不过能悄无声息的布下这样的幻阵,这次沧溟城为了抓他还真是下足了功夫。火已经烧进了屋子,本打算从床上爬起来离开,却在满屋子的烟尘中嗅到了一股药香,丹渊的动作一顿,干脆不管快烧到床上的大火,又缓缓躺了回去。   艳红的火舌舔上床幔,火光下床上的青年依旧在沉眠,他应当是做了个好梦,眉头舒展,嘴角微翘,笑的很是恬淡。一点火星自床幔上坠落,却在即将触上他的脸时被人挥手熄灭了。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床畔,他捏起丹渊的下巴左右打量半晌,啧啧称赞了两句,而后将被子一卷,扛着人从被大火包围的窗子冲了出去。   裴四九拉着“丹渊”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问他,“你那个侍女呢?怎么没见到?”   “方才我让她去给我打水,现在也不知道她跑去什么地方了。”低咳两声,“丹渊”神色像是有些慌张,“这是怎么回事?房子怎么烧的这么厉害?”   拉着“丹渊”一路跑过裴家的各个院落,裴四九看着被火卷的焦黑的房舍水榭,一阵肉痛。   当年裴家被灭门,整个祖宅都成了一片废墟,裴绮修了无情道以后被派去守了三十年的荒城,现在这房子还是他一点点赚钱修的。被火烧的地方在他看来那都不是房子,是他的血汗钱。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得把手里的小祖宗安安稳稳的送出去。于是耐心解释道:“有个火系的魔修过来刺杀衍天君被发现,他放火把房子烧了,这火水扑不灭,已经派人控制火势,但是现在全城混乱,我怕有人混水摸鱼,所以殿下可一定要跟紧我。”   裴四九抓住丹渊的手腕,手指勾了勾,丹渊的手腕细瘦瘦骨伶仃,还透着股冷意,是久病之人的感觉,就是……少了那个镯子。   裴四九心头一紧,装似不经意的换了方向牵丹渊的手,同样的,另一只手腕上空空如也。   裴四九心下疑惑,神色却不变,他拉着人冲出屋子,屋外裴家府卫正忙着拆墙,将所有易燃物都清理出来,避免火势蔓延到全城。黑烟冲天,永明城被这大火照的透亮,城中百姓被散开避难。   裴绮为了避免。御严和那魔修缠斗时那魔修狗急跳墙在城中放火,索性将他引去了别的地方,所以,整个永明城现在厉害点的修士只剩他一个。   裴四九牵着那个“丹渊”走向一个僻静的屋子,将门拉开,他满脸愧疚,“殿下,外面火势太大,我还得去灭火,你先在这个屋子里修整一下,我待会儿就来找你。”   “丹渊”满脸担心,“那好,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小心。”   裴四九点点头,“殿下一个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若是有陌生人敲门,千万不要随便打开。”   说着说着把人往房间一推,咔嚓一下从外面把门锁死了。   这时门里头的那个“丹渊”才察觉到不对,他一脸慌张,趴在门上锤门板,拍的啪啪作响,“裴四九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四九抬头,方才关切的表情只剩下一脸冷漠,他抽出了剑,指向那人眉心,“你把丹渊殿下藏哪儿了?”   此时的丹渊被人裹在被子里抗了老远,他半眯着眼,看着满院子的火光在眼前消失,周遭陷入黑暗,只剩下稀疏的星光勉强照出几处建筑的轮廓,却在眼前飞快的掠过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从肩头放下来,小心翼翼的抱进了一辆马车。   带他走的那人似乎很开心,他爱不释手的摸着丹渊的脸,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裹在丹渊身上的被子拉开丢出了车外。   丹渊手指微动,从袖口摸出匕首。   “美人儿你醒多久了?”   那人嘻嘻嘻嘻的笑,像个神经病,却十分迅速的按住了丹渊拔刀的手腕。   见被发现,丹渊索性睁开眼睛,笑着回他,“我醒很久了,你是谁?为何救我出火场?”   马车里头昏暗的要命,那人也不避讳,见他醒了,直接从怀中取出一颗明珠照上。   “哎,我可当不起救字,这应该叫劫,魔尊派我将你劫回去,当然,殿下若是拼死挣扎,我也不介意带上一具尸体。”荧光大亮,面前人戴了张彩绘的狐狸面具,狐狸眼睛处挖了两个洞,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眸子,虽说话说的难听,眼神中却没什么恶意。   “是吗?那我可真是害怕死了。”丹渊撑起身子,在车厢内盘腿坐好,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人,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衣,没有佩剑,手指细长,放在膝盖上闲不住般一直弹动,他的领口挂了个吊坠,一截红绳露出来,上头挂着个金灿灿圆溜溜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丹渊看着那个小挂坠,眉头微挑,“你不是沧溟城的人吧?”   “怎么?难道你觉得魔修会把我是魔修四个字刻在脸上?”那人单手撑头,敲了敲狐狸面具,两眼一眯,透着股狡诈,“小朋友,别想耍什么花样,虽然你的脸很合我口味,但是你活着或者死了,对我来说可都无所谓……”   “杏月使谢思弦?”丹渊笑吟吟的看着他,“原来你是魔修?难怪人间被魔界一步步蚕食,连青崖十二使都被魔族渗透了,只怕魔修攻打青崖也是早晚的事了,沧溟城势力如此庞大,看来我不应该支持人间,应该投靠魔族才是。”   谢思弦:“……”   “殿下说笑了,方才不过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不过殿下是怎么认出我的?”   丹渊双手揣怀里,笑眯眯的盯着他,“这次魔修来袭,青崖总共派了三个人下来,杏月,寎月和辜月,寎月孤僻且剑不离身,辜月是女修,这其中只有杏月使您的话最多也最喜欢戏弄人了。”   “那我为什么不能是魔修呢?”谢思弦很困惑,“我看那些魔修对你也挺尊敬的。”   丹渊冲他勾勾手指头,“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谢思弦乖乖靠近,丹渊的动作很快,手一伸,直接将他的面具取了下来,看着面具后的人脸,他一双眼睛顿时弯成月牙,“这不就确定了?”   面具后的青年一双眼睛睁的溜圆,他眉心一点水滴状的朱红,眼尾开了一朵轻粉的杏花,衬着红唇皓齿,格外风流多情。   “小美人儿,你这样可是耍赖。”谢思弦满眼无辜,他的眼睛颜色很特殊,初看是黑色,但盯久了却会觉得眼波流转间还透着点深紫,看着看着就让人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连情绪都被他的一举一动所牵扯。   只可惜丹渊不是人。   “对我使媚术没用,我长的比你好看。”学着谢思弦方才的笑,丹渊嘻嘻嘻个不停。   谢思弦:“……”这话耳熟的让他有点不悦,曾经也有个人这么说他,把他气了个半死。但那人是他的同窗,面前的这位却是个金疙瘩,不能动的,所以他只能盘腿坐在车厢内和丹渊讲道理。   谢思弦一脸痛心,“美人儿,知不知道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一命,若不是我提前将你从裴家带出来,现在你要么被火烧成焦炭,要么已经被带到魔域和魔尊面对面谈心了。”   “你知道魔尊吗?他长的可丑了,八个脑袋十六条腿,最喜欢吃你这样长的好看又细皮嫩肉的小妖怪,还有那些魔修,最喜欢把好看的人抓去当炉鼎,而炉鼎很少,所以就把同一个人煎来煎去……”   丹渊撑着脑袋听他叨叨,说的尽是些民间疯传的猎奇故事,大概是将他当小孩哄了。   说着说着,谢思弦忽然压低嗓音问他,“美人儿,这么轻易的认出我,你们妖族对青崖这么了解,是不是安排了不少暗桩呀?”   “没有,我们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几百年不出鹿灵泽,对青崖知道的不多,杏月使不用紧张,只是我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罢了。”丹渊眼中一片笑意。   “我?”谢思弦笑出声,“这更让人紧张了好吗?”   “是崔故告诉我的。”丹渊继续道。   谢思弦愣了一下。   “崔故?那个屠城叛道的小疯子?”不过片刻,谢思弦眉头一扬,“我倒是听说他是个美人,不过我和他不熟。”   “倒是我来时听人说你和他有婚约,怎么?先不说你和崔故的关系是真是假,不过崔故已经死几十年了,你怎么从他那里知道的我?坟堆里躺着聊天吗?”   “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听徊之说,他一直将你当做至交好友,原来都是假的。”丹渊眉眼低垂,一脸落寞,“此次来人间,本来以为可以见到他,结果没想到他死了这么多年也就罢了,连他从前经常同我聊的朋友也都是假的。”   “朋友?”谢思弦一愣一愣的,半晌露出个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笑来,“他都把什么人当朋友?”   指尖一挑,丹渊从谢思弦衣襟里头勾出了红绳,绳结下挂着个镂空银丝球,里头放了个圆嘟嘟的莲子。   “昆仑的金莲子,听他说那是他打擂台赢下来的,只有五颗,分别给了不同的人,那些都是他的朋友,不过既然杏月使说不是,那应当是我记错了吧。”丹渊摩挲了那莲子两下,叹气,然后换了个话题,“不知杏月使带我来此处做什么?裴家现在被人放火烧了,我还怎么修养?”   “随我去青崖。”谢思弦回神,将莲子重新塞回衣领里头,他上下打量了丹渊一下,轻笑,“神君下令,他要见你。”   “神君?青崖那位?”丹渊眉头一皱,“他不是在闭关吗?”   “闭关还不准人家出来透个气?”谢思弦一脸无辜,“况且看这些魔修那不死不休的架势,谁知道哪天不是魔尊亲自过来抓你?所以青崖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见丹渊一脸的不乐意,谢思弦还想再说些什么,此时车厢却被人轻轻敲了敲。   他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紧接着面上挂了个腻死人的笑容,将车帘掀起,半探出头冲着外头的人打招呼,“哟,衍天君,好久不见呀。”   车厢外,裴绮负剑而立,白衣被血迹染成了朱红,他依旧蒙着眼,挺拔的身影像是松或者竹,透着股巍然不动的安稳。夜风微凉,卷着他身上的血腥气飘进车厢内,将谢思弦身上的花香冲淡。   裴绮冲着谢思弦颔首,“好久不见。”   而后径直冲着着丹渊道:“殿下,永明城魔修已诛尽,可以随我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丹渊:房子都烧了,跟你回去睡哪里?   裴绮:我在山里有栋别院,可以全方位无死角看夜景,缺点就是有点冷。   丹渊:……   有修改,不过只改了人名,不是大问题,么么~ 第7章   丹渊还没动,谢思弦却先将他的手给按住了,“神君下令,要带丹渊殿下回青崖。”   裴绮依旧站在车厢外一动不动,“神君的手谕。”   “没有。”谢思弦侧着头,眼神中透着股玩味,他笑了笑,“怎么?难不成你不信我?”   “不信。”裴绮的声音冷冷的,他看也不看谢思弦,直接勾了车帘示意丹渊下来。   谢思弦盯着他,一手撑住车厢出口,将丹渊挡在身后,“唉,这样可就糟了,我不信你,你不信我,这么僵持着可有些难看啊。”   裴绮震剑,将剑身血迹抖落,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只要丹渊,别的不管,杏月使要想带他走,要么拿出神君手谕,要么杀了我。”   “当然,很大概率是我杀了你。”   “你我到底是同窗,几十年不见,一见面就打打杀杀多不吉利。”谢思弦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扇子,放在胸前摇摇晃晃,忽悠出几股小风,带着花香扑在脸上,让人如坠春日,“裴二,你这样我也不好交差啊,不如这样吧,让丹渊殿下自己选跟谁走,如何?”   蹲在车厢内装透明的丹渊无辜眨眼,“这么重大的事情你们让我自己选?不应该打一架,然后直接确定我的归属权吗?”   “殿下是将我当成那种只会打架不讲道理的土匪了吗?像我这样的修士从来尊重客人的意愿,尤其是像殿下这样既尊贵又漂亮的。”谢思弦冲他眨了眨眼,眼尾杏花颤动,仿佛活物。   车厢外,裴绮收了剑,站的笔直,他的衣摆还在往下滴血,一点一点落在青石板上,湿红一片。   “好。”   然后一里一外两个顶尖修士一齐盯上了丹渊,如同毒蛇盯上了青蛙。   谢思弦还笑嘻嘻的劝他,“殿下不是说最爱崔故吗?世人可都知道是裴绮杀了崔故哦,对殿下来说永明城可是个伤心地呢,不如随我去青崖……”   “是啊,永明城可还有徊之的衣冠冢,”大概是又被触及伤心事,丹渊一边咳嗽一边流泪,“纵使衍天君不待见我,可那墓是徊之给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了,我舍不得他。”   说着说着丹渊又开始吐血,“我知道永明城危险,不仅魔修想杀我,衍天君也想杀我,但是,我心心念念都是他,徊之在的地方,纵是刀山火海,都是好的。”   谢思弦的眼神逐渐八卦起来,“衍天君想杀你?”   “是啊。”丹渊矜持的擦了擦嘴角的血,“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绿吧。”   “我都没觉得他绿了我,也不知道他激动个什么劲呢?”   “夜风凉,既然殿下打算留在永明城,不如快点随我回去,此处阴冷,不易于殿下修养。”裴绮的声音凉幽幽的飘过来,透着股威胁的意味。   丹渊叹着气,从车厢上下来,走到裴绮身侧,拍了他肩膀一把,“走了,老哥。”   裴绮反手将他扒在肩膀的手指头推开,而后手一抓,提住丹渊的衣领,在他杀人的目光中御剑飞起,狂风骤至,像是一巴掌拍在丹渊脸上,将他拍的七零八落。   落地的时候丹渊差点吐了,扶着一棵树喘了半天才把气顺过来。袖子里阿媛困惑的啾了一声,被他偷偷捏住嘴巴,往衣服更里头塞了塞。   裴绮收了剑,站在丹渊身侧幽幽道,“殿下的哭丧的动作可真是炼的炉火纯青。”   丹渊拱手,“承让,衍天君提人的动作也是潇洒无比啊。”   两人对视一眼,裴绮转身,头也不回的踏进裴家大门。   这场大火将裴家烧了快一半,熊熊大火把天幕照的通红,丹渊平复了一下心情,跟着裴绮走进去。   推开掩住的大门,丹渊一愣,然后默默退出去看了看大门,确定了写的是裴府二字后,才又将头探进去。   和方才的场景一样,原来他没眼花。   裴府偌大的庭院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尸体,裴四九正拿着笔俯身记些什么,他每拿笔记一下,就有一个裴家府卫将尸体拖下去,饶是这样,庭院里起码还有几十具尸体。   丹渊站在长廊上往下看,府卫拿水冲洗石阶,一个头被水冲的滚过来,落在他脚边。漆黑的长发和着血沾在脸上,半只眼睛惊恐的睁大,颈口断痕整齐,应当是被人于一息之间迅速斩杀。   看向前方负剑而行的裴绮,丹渊的眉头微皱。   “殿下没事吧?”裴四九小跑过来,将那个人脑袋捡起来丢给附近的府卫,他一脸关切的看着丹渊,“衍天君怎么将您带到这边了?这里现在脏的很,殿下先去偏殿休息片刻,待我将这里的杂事处理好,再去给你安排新的住所。”   “这些都是魔修?”丹渊细细数了数,还剩下六十七具尸体,只是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已经丢了多少具了。   “是的。”裴四九看着满院子的尸体,神色还挺平静,“殿下方才不在,所以不知道,一共八十六个魔修,八十人于城西设伏,被衍天君全数斩杀,另有六个潜藏在府中,被我捉拿后全部自尽了。”   “这些尸体若不尽快处理,怕是会滋生疫病,现在瞧这虽然可怖了些,但殿下放心,我很快就处理好了。”   “真是辛苦你了。”丹渊满脸感动,“若不是我,也不至于让你裴家遭此横祸。”   “这是应该的,殿下不必挂怀。”裴四九满心肉疼,面上还是挂着谦虚宽和的笑容,“对了,不知殿下侍女身在何处?方才清点人数,未在裴府见到她。”   “小九不用担心,她喜欢玩,我让她出去自己找乐子了,过一会儿她自然会回来。”   “那就好。”裴四九安心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去处理尸体。   见他走了,丹渊这才小跑着跟上裴绮的步子,在一边探头探脑,“听人说你修的是无情道,杀这么多人,不怕孽障缠身,影响道心吗?”   “不怕。”裴绮脚步不停,“区区杀孽而已,奈何不了我。”   “那崔故也是吗?”丹渊忽然问道。   裴绮脚步忽然一停,丹渊一头撞上他的肩背,“怎么了?”   “到了。”以剑柄推开房门,裴绮脸上像凝了一层霜,“侧院有血,这是书房,殿下可在此处稍作修整。”   “嗯,谢了。”丹渊走进去点了灯,九列书柜靠墙排着,桌案两侧有一排灯,被丹渊一一点亮,这时他才看见角落里一张狭窄的床榻,靠着窗,窗户半支着,清凌凌的月光落下,伴着墨香,一片沉静。   裴绮给他开了个门后就直接走了,也没回答他的问题。奔波了一晚上,虽然身体难受的要死,但他骤然间却还是睡不着,索性翻了翻裴家的书柜,结果九大列书柜全是功法或者清心养性的经卷,愣是一本闲书都没有。   十分无聊的吹了灯,丹渊在床上躺平,拉上被子打算睡觉。外头院子里有冲水声,裴四九大概已经将尸体清点完了,正在清理血迹。   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河水颤动,丹渊平躺着,不一会儿,沉入梦乡。   ———   明月当空,照得流动云层似沉积的水银,云气浩渺,涌入大片桃花林里,奶白的雾气裹着桃花甜香扑面而来,一时如同仙境。   “喂,醒醒。”   有谁的声音传过来,有气无力,像是虚弱到了极点。他睁眼,入目是浓赤的血色,泉涌一般漫过满地的桃花瓣,一直淌到他的膝边,将他雪白衣袍浸的通红。   “又是这个梦,但好像比从前要长一点。”他想,有些漫不经心的抬头,可见浓重雾气中半跪了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把残剑,极长的头发散开快要垂到地上。   那人向他伸手。   他低头,面前的手指白皙细长,适合弹琴,也适合握笔,现在却沾着污浊的血,突破浓重雾气的阻碍,一点一点缓慢却坚定的触上他的脸。   指尖冰凉,如同死尸。   飘渺模糊的声音传来,他听见那人轻声说,“这可是你欠我的。”   然后是利器入肉分割的声音,扑哧一声响,雾气后的影子顿时四分五裂,连带着那只漂亮的手——齐腕而断,吧嗒掉在地上,指尖还沾了一瓣通红的桃花。   他欲伸手抓住些什么,怀中一重,有个东西落在手上,低头一看,是个齐颈而分的头颅,断口处的血像流淌的温水,从指缝中穿过,漆黑的发垂落在地上,如同死掉的黑蛇。   他忽然喘不上气,心口没由来的抽痛,痛的人发狂。抱住怀中这个孤零零的头颅,他嘴角上扬又下落,他想要说些什么,喉中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他踉跄着往前爬,把地上的残肢捡起来拼接,然后死死抱在怀里,像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他抱着怀中的尸体,温柔的撩开那人头上沾黏的发丝,然后看见了他的眼睛——半合着,眼尾上勾略显轻狂,似一瓣张扬桃花。   “崔——”   脑中针扎一般的疼痛,裴绮惊醒。   天色熹微,窗外刚透出一线浅白,他听见屋外丹渊和裴四九说话的声音,大概是在讨论怎么修房子。   缓缓从床上起身,蒙住眼睛的布帛滑落,裴绮下床,走到窗边。雾气朦胧,丹渊正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什么,他很白,面容俊秀,看起来病怏怏的,和平时疯狂挑衅他的那个得意样一点也沾不上边。   裴四九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依旧那样板板正正的,听着丹渊的话不住点头。他笑了笑,正打算换身衣服出去,眼角忽然瞥见一个艳红的身影,招摇的从大门口走进来。   还伸手冲他打了个招呼。   那一点红如同血,在裴绮眼前斑斓的炸开,他明明知道是幻觉,却还是忍不住颤抖,砰一下关上窗子,裴绮胃中忽然翻涌,他干呕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裴绮:杀人如麻但严重恐血还恐红 第8章   大门外,谢思弦一身朱红,招摇的像只穿花过柳的大蝴蝶。他摸了摸裴四九的头,又勾住丹渊的肩,嘻嘻哈哈的问他们裴绮在哪儿。   “衍天君还在休息,”裴四九将他扒拉开,瞅着他这一身艳丽的衣裳,眉头皱了皱,“他不喜红,杏月使还是换身衣服吧。”   “无事,反正裴二平时跟个瞎子一样把眼睛挡住,他蒙的那么严实,看不到我的。”谢思弦轻挑的冲着裴四九眨眼,又将脑袋搁在丹渊肩上,笑眯眯的像只狐狸,“丹渊殿下,我思前想后,觉得裴二的护卫工作做的不太靠谱,为了殿下的安全我可是特地推了青崖的任务专门过来陪你,有没有很感动?”   “感动感动,当然感动,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同时得杏月使和衍天君两人共同保护。”丹渊笑盈盈的看着谢思弦,谢思弦一抖扇子,十分乐呵,然后两人迅速的勾搭在了一起。   裴家被火烧崩了一半,不过昨夜大火彻底被扑灭,现在一堆人正在清理废墟。谢思弦逛裴家跟逛自家房子一样,拉着丹渊从东厢走到西厢,指着房子的旧址一一介绍,裴四九防备的跟在旁边,听着谢思弦胡说八道。   “你看这堵院墙,从前裴二喝醉了酒翻墙回家,结果从上面一头栽下来,把墙根都撞破了。”   谢思弦折扇一指,又点了点庭院里头的水池,“那里头养了可多灵鱼,但味道都不好,一股子水腥味儿,抓鱼前裴二还说里头有只鱼会说话,是他朋友,结果后来才知道那是裴大小时候为了哄他弄出来忽悠他的,把裴二给委屈的啊,笑死我了。”   谢思弦拍腿大笑。   丹渊跟着谢思弦一起哈哈哈,裴四九蹲在后头听着,瞅着他们俩忍不住澄清道:“杏月使,现在的裴府是我建的,况且从前的裴府也不在永明城,您怕是指错了地方。”   谢思弦这才做惊讶状,“是吗?哎呀,真是年纪越大越容易忘事,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不过裴二小时候是真的很好骗。”   “那衍天君现在的变化可真大。”丹渊满脸笑意,“是因为修了无情道的缘故吗?”   谢思弦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算是吧……也有可能刺激受多了,精神变态了。”   “谢思弦,你再多说一句话我现在就把你丢出去。”裴绮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们僵硬的转身,就看见八卦中心提着剑走了过来,他今日换了身天青色的袍子,眼前依旧缚着布帛,不过脸色实在是差的厉害,苍白若雪也不过如此。   谢思弦立刻往后跳开,落在丹渊身后笑嘻嘻的回他,“丹渊殿下答应让我留下,裴二你也不要这么小气嘛,小时候谁还没干过几件蠢事?”   “蠢事?比如你穿女装去调戏女修,结果被何患看上?”裴绮开口,吓死人不偿命。   “何患?”丹渊眼神似是困惑,他看向裴四九。   “现名厉无咎,就是如今魔界那位尊上。”裴四九尽职的解释。   “哇,真是没想到杏月使从前还有一段风流韵事啊。”看着那两人互揭老底,丹渊开心的简直想给他们鼓掌。   “我和他不熟!”谢思弦脸都青了,“裴绮你可别随便污人清白,他一个叛道之人,和我没关系。”   裴绮冷冷的呵了一声,他们二人两看相厌,谢思弦懒得理他,背过身去,寻了湖边的凉亭坐着。   “永明城已经被肃清一遍,但此次有大量魔修潜伏,一时不一定能全部查出来,还请殿下减少出行,以免被魔修钻了空子。”裴绮同他吩咐,丹渊笑眯眯的盯着他,“可是我想见徊之。”   “不行。”裴绮一口否决。   “那你把他的墓移过来。”崔故提出解决办法,“我看你书房后面的小竹林是块风水宝地,很适合我饭后和徊之聊天。”   裴绮额角青筋一跳,“我觉得我可以把你塞进墓里,让你永远和他睡一起。”   裴四九闻言立刻蹦出来安抚裴绮,“小叔别气,殿下开玩笑的,他赤子心性,你不要同他计较!”然后他又扭过头偷偷和丹渊打商量道,“其实我府里还藏了一副崔故的画像,殿下若是想他了,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画像?现在城外确实还有些危险,虽说有衍天君和杏月使两人保护,但打起来刀剑无眼的,总是不好。”   “画像?”丹渊满眼的鄙夷,“你们偷偷画了徊之的模样然后藏起来?”   裴四九指了指裴绮,咳嗽两声,“和我没关系,这不是,他们曾是同窗好友,衍天君擅丹青,所以有几卷私藏……本来崔故的画像都被火烧完了,剩下的这张还是我从旧宅的暗室角落里翻出来的。”   面前两个人背着他嘀嘀咕咕,裴绮面无表情:“四九,你当我是聋子吗?”   裴四九汗毛一竖,扭过头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衍天君,为了殿下的安全稍微动用一下府中的画卷无伤大雅,您若是看不惯不如先出门去巡视,这里有我和杏月使,很安全。”   说着说着,连拉带跑的把丹渊给顺走了。   等到裴四九和丹渊两人一齐跑远了,谢思弦才慢吞吞的扭过头,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裴绮,“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有,但还不确定。”   “他灵力低微,身有死气,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上次捅我的那一刀快且准,不像生手,他应该经常杀人。”裴绮顿了顿,“神君说妖皇一脉是火凤,我虽同妖族接触不多,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凤凰。”   “那四九现在天天和他呆在一起,你不怕四九出什么意外?”   “他是如今的裴家家主,凡事总该自己担着些,等我死了裴家还得他来抗。”裴绮眉头微蹙,“不过我觉得很奇怪,到目前为止丹渊只对我产生了杀意,若是魔修,他应该也想杀你才是。”   “唉,说不定因为我太好看,他不忍心对我下手呢?”谢思弦笑眯眯的打趣,扇子扇了两下,又忍不住皱眉,“不过他知道金莲子,难不成他还真是崔故的旧情人?”   单手撑头,谢思弦露出了十分欠揍的笑容,“衍天君,你知不知道崔故除了对你还对谁有情愫呀?”   “不知道。”裴绮神色淡淡的,“有我也不认识。”   “你就不怕他和崔故真的有一腿?”谢思弦摇了摇扇子。   “和我有关系吗?”裴绮转身,“崔故不过是个邪魔外道。”   “可他是你的道侣呀?”   “但他已经死了。”   “还不是你杀的。”   “我也可以把你杀了。”裴绮拔出了剑。   “啧啧啧,修无情道的果然丧心病狂。”谢思弦起身,“听四九说你前几日又发疯,听到崔故的名字差点把丹渊掐死了,可是真的?”   “……”裴绮沉默。   “啧啧啧,一边嘴硬一边还是被‘邪魔外道’勾引的魂都飞了吧?”谢思弦又看了他两眼,“你如今心魔渐生,什么时候回青崖找神君理一理,要是一不小心死了,我的同窗可就又少了一个。”   “我知道。”裴绮握剑的手紧了紧,“过段时间我会回青崖一趟。”   “知道就好,好了,不陪你吹风了,我去看看那个小殿下又想搞什么幺蛾子。”谢思弦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飘然而去。   裴绮站在原地,隔着布帛看向自己的右手,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下意识的觉得掌心沾着什么滑腻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指缝涌到指尖,泛着腥气。   他又有些恶心了。   丹渊被裴四九带到一处陈旧的杂屋门口,裴四九拍了拍大门的灰尘,有点不好意思,“这屋子位置有些偏,所以许久没来了。”   大门上的锁已经锈坏了,一手将锁捏碎,裴四九把门推开,吱呀一声响,陈旧的气息裹着烟尘汹涌的扑过来。   丹渊捂着口鼻后退两步,跟着裴四九走进房子。   角落里头堆了些瓷器,都被灰盖住了,失了颜色,有些地方结了蛛网。裴四九挥手扫开,他翻出了个柜子,一边翻一边解释,“崔故的一切旧迹都被青崖销毁了,他曾经用过的武器啊,写过的心法啊,还有画像全部被收起来烧了,现在留着的这个算是我家的私藏,不过因为太久没过来,所以画像保存的可能不太好。”   丹渊像是十分好奇,他抬头在四周打量,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个小木马,木马旁边屁股朝上趴了个软塌塌的布偶,他走上前,戳了戳木马,那个玩具就咯吱咯吱摇起来,抖了满屋子的灰。   裴四九拿剑将锁撬开,把画像拿出来,一转头就看见丹渊提着个灰扑扑的老虎玩偶,老虎巴掌大,圆脑袋上的王字歪歪扭扭,肚子上破了个洞,棉花都快跑完了。   “这是什么?”   “不知道,当初随地乱丢的东西,兴许是当年哪个小辈的旧物吧?”裴四九将画小心翼翼的裹起来,眼角余光看见丹渊十分快乐的捏老虎的脸,心想果然妖族的玩心大,“殿下要是喜欢,带走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了。”丹渊拿着那只小老虎,直接塞进储物的扣子里头。然后凑到裴四九脑袋旁边,看着他将画卷一点点展开。   所幸画像用的是绢布,虽说边缘干枯开裂,但也没有脆弱到一碰就碎的地步。   裴四九将画像铺在桌子上,结果大概是年久失修的缘故,绢布一放上去,两根桌子腿当场就跪了,画卷乌拉一下滚出去,露出画中人脸。   乌发如墨,玄衣如夜,眉梢上挑,透着股无法无天的轻狂,鬓角落下一颗红痣,他负剑,回眸一眼,盛满星光。   *   作者有话要说:   快过年了,被家人抓着劳动,码字的时间不多QAQ最重要的是,只要拿起手机或者电脑,就会遭受母上大人的灵魂攻击ORZ 第9章   “哟,画的还挺像。”谢思弦的声音从后头响起,丹渊扭头,谢思弦也跟着挤过来和他们一起看画像,摸着下巴点评,“嗯,笔法俊秀飘逸,神魂皆具,确实是衍天君的墨宝,看这打扮,画的大概是崔故十七的时候。”   “那年他在昆仑试剑会上拿了头筹,正是少年意气,惊才绝艳,多少人被他的风姿倾倒。”谢思弦弯腰将画捡起来,轻轻的将绢布上头的灰吹净了,看着上头的人脸,目光有几分怀念,“一转眼都快一百年了,算算日子他死了也快八十年,然而现在世上只知道剑杀三十万的魔修崔故,又有谁还记得他也曾提剑救苍生,当年在昆仑授课的先生们最喜欢的就是他,可如今……果真是岁月不饶人。”   谢思弦叹了会儿气,把画卷卷起来,“你这么喜欢崔故,应该知道,他才活了不到三十岁。”   “太初六年,徊之死在流波山,终年二十八岁。”丹渊的神色似是哀伤,“我都找小九打听过了,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百年前我的年岁太小,他不可能看的上我?”   “最初我也觉得他看不上我。”   “在鹿灵泽碰到他的时候,他受了重伤,躺在水里一起一伏,我那时刚会化成人形没多久,觉得他长的很好看就把他捡回去了,我喜欢听他讲人间的故事,人的一生很短,却总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故事。”   “徊之说他这一辈子无父无母,幸有恩师好友相伴,但后来恩师死了,好友也因为各种事情分离或者反目,他说他可能命中带煞,所有亲近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段日子我带着他去了妖界很多地方,后来他被我触动,我们结契了。”丹渊苦涩的笑了笑,“我说我喜欢他,他就同意了。”   “后来他伤好后说是要去了结一桩旧事,办好后会回来找我,留在鹿灵泽做个隐居的闲人,”丹渊怔怔的落下泪来,“我却不知道,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谢思弦似是动容,他看着手中画像,半晌,叹了口气,“殿下不必伤心,各人有各人缘法,人死如灯灭,你也不必太过挂怀。”   “可我出来时你们说他有道侣了!”丹渊泪崩,“他的道侣明明是我!我丧偶你们还给我扣绿帽子,你们一点结交我的诚意都没有!”   眼见这祖宗又开始闹脾气,裴四九连忙安慰,顺带找谢思弦要画卷,“殿下不如再看看崔故的画像?”   谢思弦把画一卷,绳子一系,直接揣兜里不拿出来了。   裴四九:“……杏月使这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违禁品,收缴了。”谢思弦笑眯眯的说道,“你不知道他被视为邪魔外道吗?还敢私藏他的画像,若今日被别人看到,可是要治你罪的!看在我和裴二是同窗的份上,勉强饶你一次。”   裴四九:“……”   丹渊眼圈泛红,他擦了擦眼角,看着裴四九叹气,“小九,算了,那个画像画的一般,没有徊之半分风采,我不喜欢。你要是舍不得,就当那画是送我了。”   说着,丹渊将他一拉,带着裴四九往外走,“我好伤心,你要安慰我,带我去永明城最有趣的地方逛逛吧?”   裴四九被他拉着,面露难色,虽说他目前是永明城城主,但是,他是个宅,基本不出门,要他说什么地方最有趣……那就只有书房了。   谢思弦完全被他们两人忽略,他看着丹渊的背影,眉头一扬,揣着手在他身后轻轻喊道,“殿下,你要是想开心,找裴四九可是没用的。”   丹渊顿住,他抬头看向谢思弦,“那找谁有用?”   “那当然是找我呀。”他眨眼,眼尾杏花摇曳,在裴四九震惊的目光中,一手勾住丹渊的脖子把人拉到自己身侧,“走,哥哥带你喝酒去。”   裴四九在永明城大部分时间过得都挺废的,再加上裴家人大概都有点清心寡欲的遗传,所以他在永明城当了几十年的城主,愣是不知道城南开了家春风桃雪楼。   春风桃雪楼,不知道谁开的,近十年迅速扩张范围,在仙道十四洲都有分楼,是无数人的温柔乡,风流地,这楼卖酒,也卖人。   站在楼外,裴四九这时才反应过来谢思弦想干什么,脸蹭一下红透了,他拽住丹渊的衣服,小声嘀咕,“殿下,这地方不能去。”   丹渊大概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他扭头,满眼的跃跃欲试,“为何?”   “里头的姑娘……会吃人。”裴四九没什么底气的说道。   谢思弦哈哈大笑,“你当里头养的都是妖怪么?”   手一勾,谢思弦一边一个,把他们俩搂进楼里,“这回只带你们喝酒,不见吃人的姑娘。”   红楼翠羽,酒香满溢,大厅里头一堆女子在跳舞,角落坐了个男人,低着头抱着琵琶调弦,偶尔两三声脆响,如金戈如裂帛。   丹渊看了那男人一眼,“他的琵琶声音很好听。”   “我的琴音也好听,几时弹给你听呀。”谢思弦看了那乐师一眼,并不在意,春风桃雪的价钱很高,有时会有缺钱的乐修过来赚点外快,这里出现一个乐修并不奇怪。   谢思弦拉着他们带进了一个隔间,确实没叫姑娘,但叫了一桌子的酒。   转着杯子一饮而尽,谢思弦看向丹渊,“你喝过酒吗?”   “没有。”丹渊低咳两声,“我酒量不好,稍微尝上一点儿就会醉,而且酒闻着香,喝着却太刺喉了,我不喜欢。”   “不碍事,我告诉你,这酒可是好东西,尤其是在你心中苦闷的时候,只要喝上几杯,大醉一场,等你醒过来,不管有什么不开心全都飞走了。”谢思弦跟哄小孩子的大尾巴狼一样,拿了杯酒劝丹渊,“你看,这是杯果酒,很甜的,也不会醉,不如试试?”   丹渊似懂非懂的接过酒杯,“那我小小的喝一口。”   裴四九坐在旁边不忍直视,谢思弦给他打眼神,让他不要管,然后笑眯眯的看着丹渊将一杯酒完全咽了下去。   丹渊眼前一亮,“确实很甜。”   谢思弦给他续上,“那再来一杯?”   丹渊端起杯子,左右看了他们两眼,“我一个人喝多不好意思,你们不来两杯吗?”   谢思弦笑了两声,“来来来,我陪你,不醉不归!保管让你把崔故忘到九霄云外!”   一个时辰后。   裴四九扑街,把脸埋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丹渊装酒的容器从杯子变成了碗。   谢思弦:“……”没想到这小妖怪酒量这么好,再接再厉!   两个时辰后。   叫来的酒全部喝完了。   裴四九从桌子上滚到桌子底,抱着桌子腿睡着了。   丹渊一边喝酒一边哇哇吐血,“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裴绮他就是个王八蛋……”   谢思弦头已经有点晕了,他扶住桌子点头,“裴绮确实是个王八蛋,他这人没有心。”   撑着头按了按眉心,谢思弦心想丹渊是不是酒桶投胎,怎么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这还怎么问话?   他偷偷磕了一颗丹药醒神。   四个时辰后。   夜幕低垂,裴四九趴在角落抱着坛子吐。   谢思弦靠着椅背犹如一条咸鱼,他瘫在椅子上,两眼迷离,“殿下,我劝你不要对崔故太过投入。”   丹渊趴在桌子上,从脖子到脸全部透着股潮红,他转着杯子,“为何?”   “偷偷告诉你……崔故喜欢裴二,可喜欢可喜欢……”谢思弦摸着脖子上的挂坠,他笑出声,可眼睛却分明在哭,“但崔故就是个傻子,他妈的就是个傻子!被人通缉都不知道跑的,他当年就是和裴二同归于尽也好啊,”   丹渊蹭过去拍了拍谢思弦的背脊,“是是是,他就是个傻子。”   酒坛子倒了,酒液落了一身,丹渊撑着头问谢思弦,“你说崔故喜欢裴绮,那你呢?喜欢何患?”   “我和他没关系!”谢思弦一听这个就来气,他手一挥,酒坛子都飞了出去,“我一点也不喜欢何患,烦死他了!不许提他!”   丹渊一愣,然后趴在桌子上笑到吐血,“你看起来可太心虚了,那我不提何患,恩……那我问你,衍天君他既然不是瞎子,为何要把眼睛蒙上?”   谢思弦哼了一声,“裴二说他晕血,把眼睛挡上比较方便杀人。”   “他晕血?”丹渊胡乱将唇畔的血擦了,呵呵笑起来,“那我下次见到他,要泼他一盆鸡血报复他!”   “好!那我泼狗血,还要把他的蒙眼的布帛拉下来!”   又咪了一口酒,丹渊像是醉了,趴在桌子上嘟囔些什么话,一指敲着桌子上的小碗,在滴滴答答的的声音中合眼。   谢思弦推了推他,“殿下,醒醒,继续喝啊!”   丹渊摇头,“醉了醉了,不喝了。”   脑袋往下一栽,没了动静。   谢思弦:“……”   又过了片刻,丹渊还是没动静,谢思弦这才深深的呼了口气,他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喊道,“人倒了,你进来。”   门被人轻轻推开,裴绮走进来,反手合上大门。   “他的酒量太好了,我吃了三回丹药,差点喝死。”谢思弦忽然一阵反胃,跑到角落哇哇吐了,“我牺牲这么大,你说你这回要怎么谢我?”   “你出去。”裴绮的声音幽幽传来,谢思弦抱着坛子抬头,“你说啥?裴二你这是卸磨杀驴你知道吗?”   “知道,你是驴,所以现在出去,记得带上门。”裴绮弯腰将丹渊从桌子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要么把衣服脱了,故意穿一身红是想让何患知道你对他旧情未了吗?”   谢思弦嘴角一抽,“旧你个大头鬼的情!我和他!不熟!”   谢思弦气冲冲的出去,裴绮一手拽上自己眼前的布帛一边吩咐:“记得关门。”   “我是驴,不会关门。”谢思弦头也不回的跑了。   裴绮:“……”   转身把门关上反锁,拉下蒙住眼睛的黑布,裴绮睁眼,长眉入鬓,眼如星子,他的瞳孔颜色是很浅的琥珀色,顺着微挑的眼尾,缱绻出几分无意的温柔,垂眸时带了些漫不经心,他看向床榻上的丹渊,眉头微蹙。   抬手按住丹渊的侧颈,他身体的温度高的惊人,拉开他的衣服细细检查,只能袖子里翻出几颗金子,还有堆治病的药物。   丹渊翻了个身,不住呓语,“徊之,别走。”   裴绮的手顿了顿,他把人翻过去,打算脱了丹渊的袍子检查他的身体,若是魔修身上会有赤色焰纹。   丹渊的身体太瘦弱,腰带一拉,衣服就直接散开,外袍坠地,裴绮的手指刚碰上丹渊的胸口,就看见个圆滚滚的凸起在衣服里头动来动去。   裴绮顿时警觉,他抽剑,以剑尖挑开丹渊的衣襟。刚拉开一条缝,雪白里衣里头忽然钻出一个嫩黄色的毛绒绒脑袋。   类鸡的动物小嘴一张,发出了充满困惑的叫声,“啾?”   然后她转了一圈脑袋,纯净的眼睛印出了衣衫不整的丹渊,还有似乎正拿剑划破丹渊衣服的裴绮。   顿时在出门前被丹渊灌输的各种人界知识派上了用场,阿媛看着来者不善的裴绮头顶毛毛都炸的竖了起来。   小叔叔!你贞洁不保啦!!!   拍着小翅膀焦急的呼丹渊的脸,裴绮看着它头上的三色头翎,眉头一蹙,“凤凰?”   伸手欲捉,有一只手却比他更快的把阿媛拢到了怀里。丹渊睁开眼,带着一脸迷茫,“衍天君?你怎么在这?”   裴绮盯着他,眉头紧皱,“把凤凰交出来。”   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丹渊有片刻失神。他躺在床上,羸弱清瘦,眼角沾着醉酒的潮红,笑吟吟的捻了捻阿媛的头翎。“凤凰?”   “它不是凤凰,是鸾,族中小辈,跟着我出行的车架偷跑出来的。”裴绮看了眼手中的阿媛,露出点无奈的笑意,“让你不要跟我出来,你看,被抓到了吧?”   阿媛啾了两声,拿屁股对着丹渊。   “凤有五色,它头顶只有三色,衍天君你认错了。”摸着阿媛的绒毛,丹渊像是醉的厉害,他扶着墙起身,“烦请衍天君让让,我要出去。”   裴绮拦住他,“去哪里?”   “去如厕,仙君你这是想同我一起?”丹渊挑眉,“我倒是不介意,就是茅厕只有一个,你怕是要在外面等。”   丹渊拉开门,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阿媛蹲在他手里啾啾啾,“完啦,被发现啦,他要是让你变原型你肯定瞒不住呀。”   “我本就不是凤凰,瞒不了太久,早晚会被发现,不急。”丹渊拿手指勾了勾凤凰的尖尖嘴,悄悄传音,“况且我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他们。”   “待会儿会乱起来,不管有谁抢你,都不要挣扎,保护好自己,等事情平息后你就这么对他们说……”   丹渊根本没醉。他体质特殊,如今酒水之类的东西对他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他知道裴绮和谢思弦都在试他,但那又怎么样?   丹渊推开大门,直接下楼。此时春风桃雪楼里头已经没有太多人,大多数都醉醺醺的,有几个人撞到裴绮,但没一个人回头看他。   应该是使了幻术。   裴绮出门时又将眼睛蒙上,大概是嫌楼里挂着的纱幔颜色刺眼。   丹渊在前面走,他在后头跟着。   大厅内的琵琶声清脆悦耳,丹渊摸着阿媛身上的绒毛,有些怔仲,“衍天君,崔故他待你不薄。”   裴绮冷酷无情,“那又如何。”   “当年你追杀他的时候,心里有愧吗?”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丹渊呵了一声,“一边口口声声说他是你的道侣,一边又说他是邪魔外道,徊之可真凄惨,在他死后说他是你的道侣,是为了利用他最后的一点价值,成全你的名声吧?”   “名声?”裴绮下楼的脚步一顿,片刻后,“随你怎么想。”   “我在永明城听人说徊之被你一剑斩首,后被挫骨扬灰,衍天君这般狠绝,就不怕自己被报复?”丹渊低头看向大厅。   弹琵琶的那位乐师已经停了曲子,正摩挲着乐器发呆。   “报复?”裴绮笑了一声,“你觉得谁会来报复我?崔故?”   裴绮抬头,忽然顿住了脚步,然后迅速走下阶梯,他靠近丹渊,眉头紧蹙。   “衍天君?”丹渊忍不住后退,却被裴绮按住了,他拉下了眼前的布帛,仔细研究了片刻,然后他抽出了剑,指向丹渊,“你的头顶……发芽了。”   丹渊一愣,他抬手一摸,果不其然。   永明城本就湿热,他酒又喝多了,被水一润可不就发芽了?他的头顶长了个软趴趴的芽芽,挺着绿叶子张牙舞爪的晃悠。   丹渊:“……我要是说凤凰是从地里种出来的,你信吗?”   裴绮一剑砍了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修改,么么哒 第10章   “你听我解释!”   丹渊低头躲过一剑,头顶小叶子差点被裴绮一剑削平,他看着一脸“妖怪,你还敢狡辩”模样的裴绮,嘴角一抽。   “算了,解释了你现在也不会听。”一手按住长廊,他直接向后一翻,从四楼跳向春风桃雪楼的大厅。   裴绮眼睁睁看着丹渊从一个动一动喘三下的病人瞬间变得活蹦乱跳还能跳楼,越发觉得他是个心怀鬼胎的骗子,震剑,裴绮足尖一点,身若惊鸿,自楼阁上飞下去。   天快亮了,现在大厅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跳舞的女子都走了,剩下那个白衣乐师,摸着琴弦头也不抬。   丹渊抱着阿媛咚咚咚从他身边跑过去,那乐师忽然抬头,他脸上戴着面具,声音自面具后闷闷的传出来,“公子留步,请问……”   丹渊飞奔过去,“谢谢,没时间。”   乐师:“……”   裴绮从天而降,他看着丹渊飞奔的背影嘴角一抽,长剑一挥,一道剑气扫过丹渊的脚尖,差点削到丹渊的鼻子。   “站住。”   一瞬间移至丹渊身后拽住他的袖子,裴绮双目紧闭,蹙着眉头,“你跑什么?”   眼前就是大门,奈何大门有门神,丹渊出不去,只能一脸无辜的控诉,“你追我,我当然要跑了,万一被你借机杀了怎么办?”   “我知晓你嫉妒我,但现在我这情况又解释不清,万一你给我上刑,我这身体怎么受的住?”丹渊捂住嘴小小的咳嗽了两声,抬眼时还抹了抹泪,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裴绮方才那一剑动静太大,不少寻欢作乐的人从温柔乡里头惊醒,现在几层楼上都有人扒着门窗偷偷往外看。   裴绮依旧闭着眼,他伸出手,冲丹渊要阿媛,“我非滥杀之人,但也不是你可以随意唬弄的,要么将你手中的凤凰交给我,再如实告诉我情况,要么……”剑光一闪,斩下丹渊颈间一缕发丝,裴绮将剑刃抵在他的脖子边,语气冰冷,“我可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丹渊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拽不动,阿媛从他的袖管里头往上爬,蹲在手肘处瑟瑟发抖。   “它真的不是凤凰,”丹渊叹气,“衍天君,你的手能不能松松?我袖子要被你拽断了,你也不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断袖吧?”   裴绮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抓的更紧了,“随我回府。”   “唉,衍天君你这就不对了,我现在不愿意回去,你难道还想强抢?”丹渊梗着脖子不愿意走,两厢僵持的时候,一个温软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公子,需要帮助吗?”   一直在后面当隐形人的乐师抱着琵琶缓缓挪过来,他望着丹渊,面具后面的眼睛盈盈都是笑意,他细长的十指按住琴弦,身材纤细瘦弱,面具后的声音很轻,带着股亲昵甜糯感。   “好呀。”丹渊指了指裴绮,“道友帮我把他的手给我分开就可以。”   那乐师看了眼丹渊,轻轻的咳了两声,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要我帮你可以,不过殿下要随我去沧溟城,当然,我们魔修一向热情好客,只要殿下点头,魔界半年游不成问题,还免费包吃住哦。”   丹渊:“……”   一旁的裴绮:“……”   丹渊:“……谁派你过来的?”   “自然魔尊派我过来的。”那乐师微微俯身行了一礼,然后端端正正的站好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答不答应。”   “……我要是不答应呢?”丹渊嘴角一抽,随即被他用咳嗽掩盖住,头顶的小芽芽随着咳声不住晃动,“你待如何?”   乐师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丹渊身后的裴绮,抱着琵琶的手轻轻勾了勾琴弦,软软的回答道,“殿下要是答应,你我便可以联合杀了衍天君,然后一起去沧溟城看莲花,殿下要是不答应,我就只好把殿下杀掉了,当然,要从衍天君手中抢人可能有点难度。”   丹渊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脖子边的剑刃,他拿手指头捏住长剑,把它从自己脖子边挪开一点点,“衍天君你看看那边的人,他说他要杀我。”   裴绮眼都不抬,一剑挥过去,只听一声琵琶的脆响,那小乐师的身影如同烟尘,只一剑便溃散了。春风桃雪楼的大厅反倒被裴绮的剑风破坏的不成样子,跳舞的台子直接塌陷,地上的石砖裂开,楼顶的凡人一抖,纷纷把门关上,躲进了屋子里。   楼中忽然涌起白雾,带着股细腻的甜香。   “闭气。”裴绮提醒。   大概是提醒的太迟,丹渊开始咳嗽起来,他身体一软,靠在了裴绮肩侧,有温热粘腻的液体浸透了衣服,顺着胳膊缓缓滑下。   “你吐血了?”裴绮的眉头紧蹙。   “都说了,我体弱多病,这雾气呛的厉害。”丹渊有气无力的回答道,说着说着又吐了口血,“啊,抱歉,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避开了丹渊拍他衣服的爪子,裴绮拽着他往外走,“春风桃雪楼地方太小,随我出去。”   “是是是。”丹渊跟在他身后点头,迷雾重重,连带着楼内原本环境都看不清了,袖筒中的阿媛啄了啄他的胳膊,传音问他,“这就是你安排的人吗?怎么看起来有点憨憨?”   丹渊嘴角一抽,回答道:“瞧着陌生,应该不是……我的人没这么蠢。”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雾气汹涌的围了上来,丹渊往前踏了一步,手腕处忽然一松,他眨了眨眼,本来在前方带路的裴绮忽然不见了踪影,他摸了摸袖子,阿媛也不见了,四周皆是茫茫白雾,眼前只有一扇被浓雾包围的雕花大门,门外有朗朗书声,正念着道德经。   丹渊的手抖了抖,他转身,身后一无所有,荒茫一片。此时门后的书声渐渐歇了,他听见戒尺敲在书桌上的声响,有人的声音响起,温润如流泉,“崔故,你同我说说,我讲到哪里了?”   桌椅碰撞,谁手忙脚乱的站起来,书页哗啦啦的翻动,憋了半晌,被叫起来的人回了句不知道。   声音尚且软糯,带着稚气。   四周传来闷笑声。   戒尺拍在手心,先是又麻又痛,然后会肿起来,手掌心会烫的像火烧。但先生却不怎么用戒尺,通常只是在他手心点两下了事,但在课后会拿着书卷一字一句的教他读。   丹渊看着自己的手心,明明空无一无,戒尺冰凉的触感却恍若实质,他自嘲的笑了笑,将耳朵堵住了。   “还真是杀人诛心啊。”   他自始至终没有去摸那扇门,那怕门后有他想见的东西。   盘腿在地上坐下,丹渊在怀中摸了摸,摸出根细细的丝线,拽了拽,韧性很不错。   “修镜花道的人都这么心狠手辣吗?尽戳人心窝子。”丹渊叹息,在门后变幻的声音中,将丝线一圈圈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勒紧。   手腕逐渐用力,丝线陷进肉里,像是刀刃,破开他的皮肤和肌肉,血如泉涌,破开气管的那一刻,他甚至听到了到了空气从喉咙涌进去的鼓动声,血从脖子处的断口喷了出来,有些呛进了气管,他头脑晕眩的厉害,却不是很痛,只是断气前忍不住感叹,看样子自己以后还得再准备两三把匕首备用,不然再发生进了幻梦的事情,只能拿衣服上的线自杀,实在是太麻烦,效率也太低了。   丹渊重重的倒在地上。   咚的一声,丹渊一头撞在门板上,他哎哟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他人就在大门口,只差一点点就可以从春风桃雪楼里出去了。   只可惜裴绮像是还陷在幻梦里,将他的手腕抓的死紧,丹渊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   而那自称魔修的乐师一手抱着琵琶一手拿着把刀,正在研究怎样把他和裴绮的手分开。乐师脚下传送阵法发着亮光,见他醒了像是十分意外,乐师拍了拍手,没什么诚意的感叹,“不愧是妖界的殿下,灵力竟然如此深厚,我的幻术居然一息便被你破了。”   “哪里哪里。”丹渊虚伪的和他客套两句,话还没说完,只见乐师手中大砍刀一落,丹渊吓得一抖,连忙抓着裴绮的胳膊往旁边一滚,避开刀锋,“唉,道友有事好商量,何必动刀子呢?”   乐师砍了个空,一脸无辜,“商量什么?殿下愿意跟我走了?”   “走走走,谁不走谁是孙子。”丹渊十分诚恳的说道,“就是衍天君抓的有点紧,一时半会儿可能和我分不开,道友你要砍就砍他,别砍我。”   “可要是砍了他,他就醒了,好不容易才将他控制住了,要是被我一刀砍醒了,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合作,我可打不赢。”乐师将丹渊拉到传送阵上,“不如这样吧,殿下配合我一下,只要一刀,把手分开就行,疼不了多久。”   丹渊:“……”   我砍你奶奶个熊。   “这样不太好吧?”丹渊咳嗽两声,虚弱道,“我很脆弱的,你这一刀下去,我可能会死。”   “那……”乐师指了指裴绮,“殿下不如将衍天君杀了,我们带着尸体走。”   “你怎么不杀他?”丹渊嘴角一抽。   “我灵力不高,破不开衍天君的护体真气,殿下这般厉害,他对您又没有防备,随便捅一刀,杀他应该完全没问题。”乐师手一抬,将刀递给丹渊,“殿下,传送阵发动还有一小会儿,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就帮你砍手吧,放心,我的技术很好的。”   “……保证完成任务!”丹渊接过大砍刀,比了比裴绮的脖子,手一挥正待下手,裴绮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四目相对,裴绮看着离自己脖子尚有几厘距离的刀身,眉头微挑。   “你想干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疫情,宅在家陪爹妈打麻将ORZ一时没忍住,玩嗨了,为表歉意,发红包。大家在家里一定要注意防护,注意身体健康,出门戴口罩,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呀,么么哒~ 第11章   “他让我杀你,不然就剁我的手,”丹渊手一松,刀落在了地上,他一边咳嗽一边流泪,“可是我这么善良怎么会杀人呢?幸亏衍天君醒的早。”   裴绮:“……呵。”   “殿下,你刚刚可是口口声声答应我的,随我去沧溟城,谁不去谁是孙子。”小乐师死死扣住丹渊的手腕,“殿下这是想言而无信当孙子吗?”   “不要污蔑我,我一颗丹心向青崖,怎么会答应你呢?你这魔修好不要脸!”丹渊满脸无辜,他眼角尚带着泪珠,摇摇欲坠,瞧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乐师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丹渊顿时觉得不妙,然而已经迟了,话音刚落,脚下忽然一轻,传送阵骤然发动,赤红的阵光逆转,他被一股巨力向下拉扯,咔嚓一下,裴绮抓住他的那只手腕直接被拽脱臼了。   “你大爷!”丹渊忍不住骂人。他现在半悬在空中,左手让乐师拉着,右手被裴绮拽着,两股巨力左右拉扯,他夹在中间,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如同一张被拉扯的纸片,马上就要裂开。   裴绮的手跟铁钳一样抓着他的手腕,一动不动,另一只手还很闲情逸致的拔出了剑,对着丹渊的手腕比了比。   “你想干什么?”丹渊两只眼睛瞪的溜圆,“草!裴绮你要是敢砍我你生儿子没屁///眼!!!”   裴绮闻言看了丹渊一眼,那眼神,怎么说呢,冷漠中透着股鄙视,还带着点嘲讽,他眼睫低垂,十分淡定的说道:“我道侣已经死了,他是男的,也不能给我生儿子。”   小乐师见状亦是反手勾了琵琶的丝线,一道弦音飞出去,却被裴绮挥袖震开,他手中长剑附着霜雪,随手一挥——刺下去的时候一瞬间,风雷乍惊。   丹渊瞳孔紧缩,他几乎是看着裴绮剑尖擦着自己眼角坠了下去,发丝飞扬,剑意带来的杀气让他身形紧绷,冰冷的寒意顺着背脊爬上来,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与此同时,身后的巨大的拉扯感忽然松了。   铮然一声琴音,身后的小乐师吐出一口血,他脸上的面具吧嗒掉了下来,发丝凌乱的覆在脸上,他半跪在地上呵呵的笑,“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丹渊后衣领一紧,被裴绮提兔子一样提了起来,放到了身后,“乖乖站着别动,待会儿再和你谈谈方才的事情。”   然后,裴绮抬手,弹了弹丹渊头顶的小芽芽。   “……”,丹渊一阵恶寒,捂住脑袋不让他碰。   裴绮也不恼,他走到小乐师的面前,嘴角微勾,“谁派你来的?”   不知为何,丹渊觉得裴绮的性格诡异的又变了。   裴绮的剑架上了小乐师的脖子,他俯身,“不要说是厉无咎,你身上没有魔气,也不要说你是细作,魔界的细作都聪明的很,像你这样蹦出来自己承认的,不是别有所图就是脑子有问题。”   小乐师被裴绮一剑震伤,他捂住伤口,气若游丝,“我确实别有所求。”   丹渊右手完全脱臼,现在肿的像个馒头,镯子卡在手腕上,难受的要命,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恨不得搬起地上的椅子往裴绮脑袋上来一下。   小乐师撑起身子,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按着身边的琵琶,肩头的血涌出来,将琵琶都打湿了,他抬头,看着裴绮,一双眼睛粲然如星,里头满满的都是病态的狂热,“我自然知道我带不走丹渊殿下,但我还是来了,仙君以为……我为什么要来?”   门外吹来一阵风,裴绮脸色变了,他转头大喊,“丹渊!快走!”   已经迟了。   赤红的阵法忽然自丹渊脚下展开,一股巨大的吸力涌现,丹渊骤然下坠,他脸上的神色似是错愕,挥手,裴绮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滋啦一声,丹渊空中断袖,被赤红的阵法囫囵吞下,瞬间不见了踪影。   裴绮身后,那小乐师也借着阵法传送的无影无踪。   他看着手中这半片袖子,眉头紧蹙。   那传送阵法带来的灵力波动太大,谢思弦原本都跑到了城外,察觉到动静不对时转瞬移回来,却只看见裴绮拿着截袖子站立在春风桃雪楼大门口,脸色黑沉。   “这是怎么了?”谢思弦看着一片狼藉的春风桃雪楼,眉头一挑,“裴二,你不会是被那小殿下气的杀人灭口了吧?”   “他被人带走了。”裴绮收剑,“下手的是个阵修。”   “……啧。”谢思弦眉头一蹙,“阵修最讨厌了,跑来跑去,不知道多少弯弯绕绕,抓起来困难死了。不过敢在你面前耍手段,那阵修怕是还有几分能耐。”   谢思弦拿过丹渊袖子抖了抖,忽然咦了一声。   他看着从袖子里头滚出来的黄球球,不由得笑出声,“裴二,你看看这是什么?”   化作原型的阿媛:“……”   顶着裴绮的死亡视线,和谢思弦玩味的目光,可怜弱小又无助的阿媛瑟瑟发抖,激情装死。   “是鸡崽吗?”谢思弦戳了戳阿媛的肚子,被她扭头啄了一口。   “啾!”走开,臭流氓!   “丹渊说它是鸾,”裴绮捏住阿媛的脑袋,仔细的打量她头顶的羽翎,“但我还是觉得,这是凤凰。”   裴绮和谢思弦对视一眼。   这一代妖族可只出了一个凤凰,眼前这只要是真的,那方才那个被抓走的,身份可就微妙了。   阵法传送,转瞬就是千里之外。   丹渊自半空坠落,一头栽进了潭水里,水声在耳侧轰鸣,他刚呛了半口水,就被人小心翼翼的从水里拉了起来。   “咦?老大,怎么是你?掉下来的不该是只小凤凰吗?”一个清瘦的青年蹲在丹渊身前探头探脑,十分困惑的问道,“我记得我标记的明明是凤凰啊?”   吐出一口血水,丹渊默不作声的从地上爬起来,他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憨憨,抬手就是个脑瓜崩。   “方星辰!我让你偷懒!都说了裴绮在旁边裴绮旁边,你找个修为连五境都没有的小乐师去抓我,是想诚心坏事吗?”   那人可怜兮兮的捂住自己的脑袋,十分委屈的回道,“那小乐师是钟离新收的小徒弟,和我可没关系,老大你打错人了。”   “钟离呢?”丹渊只觉得自己脑门突突的疼,“裴绮已经知道我不是凤凰了,你们把我直接传到这里,他们怕是不会再来找我,我得想个合理的法子再回去。”   弹指一道火系术法,将身上的衣服烘干,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失了外袍的右胳膊,丹渊嘴角一抽,“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方星辰看了看自己身上洗的灰白的袍子,眼泪汪汪,“我很穷的,只有这一件衣服,我待她如妻,老大,你不能抢我老婆……”   然而丹渊冷酷无情,还是把他的老婆抢了过去,套在身上。   “钟离呢?”丹渊转了转腕上的桌子,将自己脱臼的手腕接上去。   “老钟受了伤,不能用灵力,现在正在那边看他那小徒弟呢。”方星辰套上了丹渊的外袍,委屈巴巴。   “他受伤了?”丹渊眉头一蹙,“何时的事?怎么不同我说一声?”   “你那时正在永明城和裴家那杀神斗智斗勇,谁敢和你联系啊?”方星辰扶着丹渊往林子里头走,“青崖这次下来三个人,老钟比较倒霉,在星洲撞上了寎月使,你也知道,寎月使出自钟家,他们俩仇人见面可不就分外眼红嘛?但老钟也不想想,他一个半残的七境乐修怎么可能打的过人家八境剑修,被寎月使按在地上摩擦,差点就回不来了。”   丹渊跟着方星辰走语.阎到林子深处。   不远处,发色霜白的青年正在给那小乐师包扎。见丹渊走过来,他抬眼,“师虞把事情搞砸了?”   “差不多吧。”丹渊俯身看了看那昏迷的小乐师,“他叫师虞?有何来历?”   “我在路边随手捡的,见他还算听话,就留在身边了。”钟离将身上披的大氅盖在小乐师的身上,“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丹渊低咳两声,“既然被抓了,我肯定要逃跑了,不然留在这里过年?”   钟离看了丹渊一眼,摇摇头,“何必回去?杀裴绮的方法有很多,完全没必要你亲自动手。况且你魂魄本就不稳,现在全靠这万年木和锁魂玉护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小心魂飞魄散。”   “有些事总得亲手来做才算痛快。”丹渊点了点钟离的眉心,笑道,“你不也是吗?”   钟离看了眼自己的手,修长白皙,骨结分明,可惜右手少了两指,被布条牢牢裹着。   “确实。”   “那你打算怎么回去?”钟离眉头一蹙,“当初设阵时怕被人发现,方星辰为了混淆视听,丢了二十几个传送点,我们现在在最远的地方。”   指了指身侧的林子,钟离十分苦恼,“我们在青州,离云州永明城有万里之遥,而且为了避免被青崖那边的阵师发现,所有的传送阵都是一次性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回去?就算是逃命,若不用法器,也够你走半年了。”   丹渊:“……”   *   作者有话要说:   厉无咎:明明还没出场怎么总是被背锅? 第12章   人间十四州,青州居中,此地山脉连绵,四季分明,刚一入冬就落了场大雪,将山岭全部封的严严实实,若非仙人,此时入山基本都要困死在里头。   此时若要南下,陆路基本行不通,所幸还有水路,乐水连通五州,终年不冻,虽说河道凶险,但若是用上灵舟,再凶险的江河,在仙术下也能如履平地。   丹渊拒绝了方星辰送他回永明城的建议,自己收拾了两下,花了七天的时间翻山越岭走出大山,又花了三天的时间找到乐水渡口,坐上了前往云州的灵舟。   此时距离他离开永明城已经过了十日,丹渊打听了一下,他被抓的消息并没有传出来,应当是被人瞒住了,只是青崖借着此次魔修行刺他的由头,对人间的管辖又紧了几分。他上船的时候都被查了身份,还好这世上总不缺见钱眼开的,只要一粒金子便可了事。   丹渊将身上的袍子往脖子里头拢了拢,他如今换了身打扮,用皮毛将身上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窝在灵舟底层的房间里头打瞌睡。   只是睡着睡着总是会咳嗽,时不时咳出两口血来,搞的灵舟上的护卫以为他有痨病,没一个人愿意靠近他。   丹渊乐的清净,在床榻上又躺了五六日,灵舟才在一个大雾的清晨靠了岸。   雾气朦胧,丹渊慢悠悠的下船,躺了好几天,脚都有些发软。他先在码头买了个烧饼啃着,然后去驿站寻马车。永明城在更南方,他现在这么柔弱,又不能用法器,只能去租辆马车,看看晃悠个十天半个月能不能到。   不是不想用法器,只是一旦他风驰电掣的跑回去,裴绮肯定会怀疑他逃脱的经历,最好先在人间逛上几天,再把自己弄的破破烂烂,这样比较容易取信,也比较符合他“逃难”的经历。就是这样折腾的时间比较久,他有些不放心阿媛,但她好歹是只凤凰,裴绮和谢思弦应该会把她牢牢看住的。   码头的烧饼硬的要死,他咬了两口,牙齿差点被硌掉一颗,感觉和吞石子没什么两样。但就是这样,路边还是有几个小孩子可怜巴巴的盯着烧饼流口水。   世人求长生,也羡慕修仙者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当今这世道,一大堆的凡人妄想成圣,丢了家产上仙门,但修仙之路本就逆天而行,能坚持下来取得成就的,寥寥无几,大部分的人也就当个外门弟子混日子。   但仙门势力无限扩张,如今人间大部分BY郁阎。产业背后都有修仙世家的影子,连裴绮这么佛系的,都有永明城这一整座城池的支配权。只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凡人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要么入仙家去打杂,要么就在人间垂死挣扎,吃不饱饭也是常有的事。   将烧饼递给路边那俩小孩,得了两声谢谢,他笑着拍了拍他们的头。   想当年他还养了个小孩当徒弟,只是转眼过去几十年,也不知道那小徒弟如今是死是活。   丹渊叹了口气,揣着兜挤进不远处的驿站。   十四州遍布驿站,虽然大部分是凡人在用,但也不乏有无聊的散修跑去挣外快做保镖的。   如今永明城在最近算是一个著名“景点”,毕竟数年没有踪影的衍天君忽然出关,还是引了一群追求者去跟风围观,所以前往永明城的人还挺多,其中不乏一些散修。   丹渊本来打算租辆马车自己赶过去,但马车卖完了,只剩下几架空板车,连头拉车的驴都没有,思前想后,他只能拾掇拾掇自己的脸,一边咳嗽一边寻找碰瓷目标。   不远处站了一位穿了男装的女修,提着剑,牵着马,看衣角,纹路徽章很奇特,应该是出自某个不知名的小门派,此刻正挥着手和什么人打招呼,笑得温和灿烂,一看就是初入江湖的小孩子,没什么防备心。   丹渊磨磨蹭蹭的跟上去,然后忽然“踉跄”两下,“一不小心”撞上那女修肩头,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那女修被吓了一跳,果然俯身扶他起来,丹渊抓着她的胳膊站起来,一双眼睛里满是歉意,“姑娘没事吧?方才光顾着寻马车了,一时不注意,惊扰了姑娘,在下给您陪个不是。”   “我无事,倒是公子没摔着吧?”女修一挥手,十分爽朗。   “无碍,”丹渊碰瓷成功,他看了一眼女修身后的马,笑着问道,“仙子这是要去永明城吗?”   女修点头,“是呀,听说衍天君出关了,我十分向往,约了好友同去,怎么?公子也要去永明城吗?”   丹渊无奈一笑,低咳两声,“确实同路,我要去永明城办事,亲戚还在那边等我,就是没想到如今去那边的人那么多,走了三条街,居然连一辆马车都寻不到。”   他苍白瘦弱,低咳时眼睫低垂,脆弱又可怜,十分轻易的激起了那女修的同情心,她看了眼络绎不绝的人,眉头微蹙,“这几日去永明城的确实人太多了,你暂时可能找不到马车。”   “不如这样吧!我去问问我师兄,他若是不介意,公子不如与我同去吧?”她一拍手,一点芥蒂都没有。   丹渊闻言抬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女修,满脸的不好意思,“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行走江湖本就要互相帮助嘛。放心,我师兄很好说话,他应该不会介意。”说着说着那女修挥了挥手,朝后喊到,“大师兄,你过来一下,让这位公子跟我们走如何?”   丹渊缓缓转头,顺着女修的目光看过去,忽然一愣。   身后不远处站了个青年,一身黑袍,腰间挂着剑,背后却还背了一个剑匣,身姿挺拔,面容俊秀。他长高了太多,但眉眼却依稀可以看见幼时的几分温软模样。   丹渊一时竟生出恍然如梦之感。   “师兄,反正我们买的马车足够宽敞,再带上一个人应该也无事。”女修看着青年,满眼的希冀。   来人看了丹渊一眼,轻笑,“当然可以,行走江湖,自然是要互帮互助的,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在下南怀生,自青州南下而来。”丹渊冲他拱手,“仙子仙君此番援助,小人感激不尽。”   “何必客气,我叫叶游弦,我师兄叫薛明决,我们都是沧州自在宗的,身为修士,本就该帮凡人嘛。”叶游弦笑道。   薛明决长了双狐狸眼,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师妹说的对,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和我们一起挤一挤。”   丹渊求之不得,薛明决握住他的手腕,帮他爬上马车,然后他将剑匣取下,放进马车,跟着挤了进来,叶游弦则坐在在前头赶车,马车缓缓移动,离开驿站沿着官道缓缓南下。   马车内,薛明决看着丹渊苍白的脸色像是十分担心,“公子可是有旧疾?”   丹渊点点头,“确实,我先天不足,时不时会咳血。”   “方才扶公子上车时不小心探了一下脉,公子脉象虚浮,像是久病亏损的样子,”薛明决的眼睛眯了起来,“若不根治,只怕迟早会耗空身体的底子。”   “那仙君可有何疗法?”丹渊侧头,似是紧张。   “确实是有,只是此法艰难,九死一生,十分凶险。”薛明决面色凝重,连带着丹渊也挺直了身板,正襟危坐,“还请仙君细细道来。”   “公子,修仙吗?”薛明灭啪一下甩出一根拂尘,一手拈决行了一礼,“在下出自沧州自在宗,精通算阵剑术和长生之术,公子命不久矣,若是修仙,说不定还可逆命。”   丹渊将脑袋往他那里挪了挪,“如何逆命?”   “公子有仙缘,入道不成问题,只要习得我自在宗长生之术,必可长命百岁。”薛明决拂尘一甩,看起来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公子看我觉得我如今有几岁?”   丹渊忍着笑意答道:“刚刚及冠?”   薛明决抬眼,“错,我如今已有百岁,多亏了仙道之术,驻颜有道。”   “哇,好厉害。”丹渊拍手,“可你不是剑修吗?”   “剑道若是习到极致,也是如此。”薛明决一抬头,露出商业微笑,“公子有没有兴趣入我自在宗?”   “包食宿吗?”   “这是自然。”   “救我的命吗?”   “先天体虚,药到病除。”   “有什么试炼吗?”   “当然有,这就要看公子入道的心诚不诚了。”   于是心诚的丹渊殿下十分认真的听薛大仙人讲了一整天的“道之精髓”,成功的靠着马车睡着了。   醒来时赶车的人已经换了一个,叶游弦坐了进来,怀里抱着剑匣昏昏欲睡。   丹渊很好奇,“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镇宗之宝,无数人觊觎,怕被偷了,此番下山只能带着它。”她摸了摸匣子。   “那镇宗之宝为什么不放在宗门呢?”丹渊十分好奇。   叶游弦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丹渊,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宗门自从宗主死了以后,已经没有人啦,加上我在内,总共也才两个人,所以我师兄的鬼话千万不要信,他是故意糊弄你打算找冤大头呢。” 第13章   “那你也是被他骗进来的?”丹渊偷偷问她。   “是呀,”叶游弦点头,十分耿直,“我不仅是被骗进去的,我现在还是个冤大头呢,整个宗门能延续到现在全靠我出钱养着。”   丹渊震惊,他指了指外头赶马的薛明决,又看向叶游弦。   “他穷的很,现在也是靠我养的。”叶游弦摊手,看上去十分无奈。   丹渊看了眼在前头哼哧哼哧赶车的薛明决,忍不住问道:“既然宗门里只有他一个人,你就不怕他是个骗子?”   “不怕呀,他是真的修士,就是不受人待见,而且平时行事比较低调。”叶游弦撑着头笑眯眯的说道,“我三岁的时候在路边碰见的他,那时候师兄就是这个模样了,二十多年过去他还是一点也没变,若非仙人,何人能保持容颜不改?”   “公子若是想修仙,其实入我宗门也是不错的选择,人虽然少了点,但相对公平,师兄他虽然不怎么会教人,但剑术确实出神入化,像青绮门立的那个英杰榜上的小兔崽子,我师.与衍兄一个能打三个。”   “这么厉害?”丹渊双眼亮晶晶的,“那薛仙君的师傅是谁?一定是位世外高人吧?”   “师尊已经故去很久了,如果不是我钱出的多,现在应该是他的徒弟,而不是师妹。”叶游弦拍了拍膝上的剑匣,然后抬头悄悄靠近丹渊一点,压低声音悄悄问他,“你听说过崔故吗?”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崔徊之,世称流华君,百年前和衍天君齐名,曾算得上天之骄子,不过他后来入杀道,屠了一座城,现在已经是家长吓唬不睡觉小孩时的恐怖段子了。”丹渊握住自己的手腕,摩挲着镯子笑着回道。   “我说了你可别害怕,其实我师傅就是崔故。”叶游弦又指了指剑匣,“这里头的就是止川剑。”   “崔故?止川剑?”丹渊装作惊讶,然后将脑袋凑过去看了一下那剑匣,像是十分好奇的模样,“止川剑可是崔故在昆仑时的佩剑,但在他死后青崖传过消息,和崔故有关的东西都被毁了,你怎么确定手里的东西是真的?”   叶游弦拍着匣子,一脸神秘,“这我就不能说了,毕竟你还不是我们宗门弟子。”   丹渊在心底忍不住暗笑,敢情叶游弦还眼巴巴指望把他发展成下线呢,虽然说着让他别当冤大头,但话转了一圈还是想让他拜师。   “仙子知不知道,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里写满了‘快点拜师’四个大字?”丹渊笑道,然后问她,“你们很缺人吗?”   被丹渊盯着,叶游弦脸一红,“其实也不是很缺人,这不是和公子有缘,所以想试试看。”   丹渊忍笑问道,“那我要是拜入自在宗,是算你们徒弟还是算你们的师弟?”   叶游弦立刻一脸高深莫测,“这就要看你和师尊的缘分了。”   “既然薛仙君如此厉害,你们为何不去参加像什么试剑大会,仙道大比之类的试炼?随便打上几场,取得几个高点的排名不就名扬天下了?那时再放个收徒的消息,肯定有一大堆人来试。”丹渊十分诚恳的提建议,然后就见叶游弦的脸一拉,“参加不了,我师兄仇人太多了。”   将车帘掀开半扇,丹渊看向薛明决,“因为崔故?他们不让你们去?”   “这倒没有,只是恶心那些人的嘴脸罢了。”叶游弦撑着头念叨,“听师兄说,师尊刚走不久宗门所在地就被人发现,一群‘正道人士’冲上山,打算替天行道,杀了我师兄这个小魔头。师兄那个时候才十二,只有二重境的修为,被他们撵着打,腿都给打断了。”   丹渊心头一紧,“然后呢?”   “还好师尊显灵,在山门附近设了个大阵,师兄一受伤,阵法自启,把那堆人全部弹出去了。后来衍天君出面,将那些图谋不轨的人都赶走,说崔故之事已了,不必涉及他人。虽然这么说,但歧视还是没少受,师兄毕竟身份特殊,若是碰见认识他的人,难免会受到刁难。”叶游弦抬眼看了下丹渊,“不过你还挺奇怪,按理说常人听到崔故这两个字,要么吓的一身冷汗,要么喊打喊杀,公子倒是格外淡定。”   “自然是因为和你们有缘啊。”丹渊看向那个匣子,“况且我对流华君的事迹多有向往,只可惜我如今还有要事缠身,若有一日将事情解决完,不知道仙子愿不愿意收留我。”   叶游弦眼前一亮,“你这是答应了?”   丹渊笑眯眯的点头,“自然。”   叶游弦忽然一个飞扑,从马车里头蹦到马车外,抱住薛明决的脖子开心的嚷嚷,“我要有师弟啦!”   薛明决扭头看了眼丹渊,眼里似是讶然,片刻后只剩笑意,他将马车停在路边,将叶游弦从自己肩膀上扒拉下来,转头问丹渊,“公子这是答应了?”   丹渊点头,“不过我在人间牵挂太多,还得要先办完几件事才能离开,不知仙君愿不愿意等我?”   薛明决迅速抓住丹渊的手,笑眯眯的说道,“我自然等的起,不知公子遇到了什么困难?若是有什么仇敌大可告诉我,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定然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这个仙君大概帮不了我。”   除非你能把裴绮杀了。   丹渊把手抽出来,一脸慈爱的微笑,“还是不麻烦你了。”   不知为何,看见丹渊的笑,薛明决抖了抖。他又看了眼丹渊,苍白瘦弱,裹着披风,笑得人畜无害,脸是全然陌生的,他们应该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他就觉得很奇怪,这人的语气很熟悉,笑起来的模样也很奇怪,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明明他只是见这人衣着不菲,手上一个镯子便可抵万金,打算忽悠一下,能成的话就可以把山上破了的房子重新建一下,不能的话他也不损失什么。   不过他很快就将自己的心思收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个明黄符纸出来。   “既然如此,那公子先去办事,我赠你一张传音符,等你将事办好,同我传个信就行。”   丹渊自然收下。   然后三个人一起快乐赶路。   在这期间丹渊提出想看看止川剑,被薛明决拒绝了。   “此剑凶恶,沾了太多人血已经生了灵性,必须封住,若是贸然打开,容易蛊惑人心。”薛明决将剑匣横在膝上,怀念般摸了摸,在他面前,丹渊正和叶游弦一边啃果子一边拨弄柴火烤鱼。   “既然这剑这么危险,为什么不交给青崖?”丹渊一脸不解。   “这是家师的剑,他们都没资格碰。”薛明决的手指一紧,继而又松开,他重新挂上满脸的笑容,细心问道,“不知公子家住何方?需不需要我送你去?”   丹渊摸了摸下巴,“虽然我很想你送我过去,但是吧,你可能不太愿意过去。”   “为何?”薛明决和叶游弦同时伸长了脑袋。   “我本来应该住在裴府。”   薛明决:“……”   他狐疑的看了眼丹渊,半晌,“你……不是人?”   叶游弦皱眉头,“师兄,你怎么可以骂人呢?”   丹渊捂嘴边咳边笑。薛明决抬手示意叶游弦别说话,然后仔细的打量了丹渊几眼,“我收到过消息,说裴家私底下偷偷在找一个人……你不是被魔修抓走了吗?”   “抓确实是被抓了,不过让我逃了呀。”丹渊低咳两声,“但是我的法器全部用完了,钱也用的差不多了。若不是遇到你们俩,我大概真的要走回裴府。”   丹渊撑着头,“你和裴家的人还有联系?”   “算是吧。”薛明决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看了一眼丹渊,开口道:“如今青崖私底下正四处派人搜查,但魔修都藏的很深,殿下跟着我们其实并不安全,此处离永明城还有数百里的路程,路上变数太多……再往前走有一个裴家庇佑下的小宗门,殿下不如向他们求助,等衍天君来接你。”   “可是你方才还说让我入自在宗呢?现在怎么就变卦了?”丹渊眉头一挑,十分意外。   “殿下身份尊贵,我们小小宗门配不上您。”   “况且前些日子,寎月使和辜月使都到了永明城。”薛明决幽幽说道,“现在永明城有四个十境之上的修士,我若是带着殿下出现在裴家门口,他们要是再误会什么,我大概就不能活着回沧州了。”   说罢,薛明决果子也不吃了,将东西收拾收拾,开始架着马车连夜狂奔,打算早早的把这颗“烫手山芋”给脱手了。   “烫手山芋”坐在颠簸的马车内叹气。   叶游弦问他怎么了,丹渊低头看着剑匣,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既然你们是徊之的徒弟,我也不好瞒什么了,其实,我和你们师傅有一段情,裴绮才是第三者,看到你们就让我想到徊之,其实你们俩都应该叫我一声师爹。”   薛明决:“……”   叶游弦:“……” 第14章   “师尊从未去过妖界。”薛明决冷漠赶车。   “我是在徊之死前见到他的,你不知道我很正常,但是我听你师尊提起过你。”丹渊从车厢里爬出来,坐到薛明决身侧,“徊之捡到你的时候你只有三岁,在乱葬岗抱着已经断气的母亲哭。”   薛明决瞥了他一眼,丹渊冲他懒散一笑,“你看你可怜就把你带回去了,后来才知道你是衡州薛家的。你喜欢吃糖,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跟着徊之在人间走了三年,后来徊之有钱了,在沧州买了一座山,花了他三百金,把家底都差点掏空了,那段时间你们俩天天啃窝窝头,差点啃吐了。”   薛明决盯着他,一脸讶然。   丹渊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的剑术是徊之教的,但功法都是衍天君教的,因为徊之背不出来,他讲你又听不懂。”   “徊之后来在外逃亡,没法去见你,他和我聊起你的时候说过,你是个很乖的孩子,他很喜欢你,很开心收了你当徒弟,当然,他也很想你。”   夜风吹在脸上,薛明决静静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轻轻回了句,“我知道。”   然后就再也没说话了。   薛明决赶了一晚上的车,总算在第二天清晨到了一座小城。丹渊靠着车窗睡了一夜,直到被几道吵嚷声唤醒。   叶游弦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外头的吵嚷声越发的大,依稀可以听见什么“魔头”什么“找死”之类的常见嘲讽词句。丹渊将马车撩开一半,就看见一堆白花花的小修士拿着剑对着薛明决,为首的小修士境界低微却趾高气昂,他叉着腰嘿嘿嘿的笑,“小魔头!我追了你半年,可算让我把你逮着了!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   “小芋圆,你都替了快八次天了,每次都带一堆人过来陪你挨打,打又打不过,图什么呢?”薛明决背着剑匣,连腰间剑都没拔,盯着那个一身白的小修士,一脸皮笑肉不笑,“还是你想再断一次腿吗?”   “滚!小爷叫虞垣!今天我不把你打的哭爹喊娘我就不姓虞!”言罢,那一身白衣的少年手一挥,带着一堆人就啊啊啊的冲了上来。   “那谁?”丹渊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到了叶游弦身后默默看戏。   “青州虞家的小公子,半年前不知怎么知道了师兄的身份,然后就开始喊打喊杀的,从青州追到衡州又追到现在,还挺持之以恒,”叶游弦叹气,“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一个二境的修士,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去挑战我师兄,被抽了一顿也没老实,后来就开始没完没了,跑去找帮手,找来的人也都是些水货,只有他天天挨打,不知道多傻。”   果然,叶游弦话音一落,虞垣就被薛明决拿剑鞘打中了膝盖,呜哇一声扑倒在地,脸着地滑了半米,一直冲破包围圈,给丹渊来了个五体投地。   “噗……”丹渊没忍住笑出声。   “谁在笑我!”虞垣抬头,额头一个大包,白嫩小脸上满是擦伤,狠狠地瞪向丹渊,盯了半晌,脸忽然红了。   “你……你是谁?”虞垣一溜烟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拿了块帕子把脸上的血擦了,扭扭捏捏的哼唧,“你不要跟着他们,那个姓薛的可是崔大魔头的弟子,心狠手辣恶贯满盈!”   那头薛明决已经将那群小帮手全部打趴了,衣角都没乱一下,他走到虞垣身后,轻轻的笑了一声,“心狠手辣恶贯满盈?”   虞垣迅速转头,他倒也真的不怕,后退两步拔出剑,对着薛明决张牙舞爪,“崔故杀人如麻是个大魔头,你是他徒弟所以你是小魔头!我有说错吗?”   “你确实没说错,我是个魔头。”薛明决将腰间的长剑顶出一截,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那你知道魔头一般是怎么杀人的吗?”   虞垣将手里头的剑一横,“看我破魔剑法!”   半招都没用出来,虞垣后脖颈一麻,他缓缓转身,就见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大美人笑着收回手。   “大意了,果然和小魔头在一起的人也是魔头。”虞垣如此想到,然后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丹渊将虞垣翻了个身,他看了眼不远处那堆疼的哎呀哎呀的小修士,把虞垣后衣领一提,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高才到他肩头,提在手里就跟提一只小狗崽子一样,脚尖离地,软哒哒的垂着四肢,剑都掉地上了。   “这个小芋圆我就带走了,你们回去叫他的家长来见我。”丹渊把人丢给薛明决抱着,自己低咳两声,笑容灿烂,“我就在此城等你们,不要想着搞什么小手段,你们可打不过我们。”   那一堆小修士闻言,脸色一变,面面相觑,然后捡起剑,灰头土脸的跑了。   薛明决背着虞垣,“我只负责将殿下送到山上,可没打算给殿下善后,况且留着这小子也没用。”   “为何?”丹渊很困惑,“我记得虞家家风甚严,又好面子,若是叫他家人过来这小芋圆肯定少不得一顿打。”   薛明决看了丹渊一眼,“虞垣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他现在被虞家家主代养着,虞家家主很忙,他追杀我这半年里,不管我把他打的多狠,他家长辈一个都没出面过。”   丹渊看了眼那个鼻青脸肿的小少年,眉头一挑,“这么好?那直接打死应该也没人管吧?”   “他身边跟了一群虞家的跟班,要是真把他杀了,虞家绝对不会放过我。”薛明决捏了捏虞垣的脸,十分嫌弃,“跟只苍蝇一样,烦死人了。”   云州境内大大小小的仙家宗门大概有十几个,不过其中最有名的还属裴家,毕竟有衍天君坐阵,这可是个从乐修转剑修,一个人镇守鬼域三十年的狠人,所以云州的几个宗门可以说对裴家唯命是从,如果不是裴家不收属城,他们一个个顶破脑袋也要凑上去套近乎。   这次丹渊失踪,裴绮在私底下传了消息,派人在各地留意魔修的踪迹,一旦发现,立刻上报。   云华宗是个小宗门,宗门立在一处小山城,门内弟子也不过百来个,宗主日子过得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裴家人,所以只要是从裴家传下来的消息,都被他奉为圣旨。不过这几日还算安稳,并没有出现什么魔修踪迹。   于是心情愉快的云华宗宗主难得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刚起床,就见自家弟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宗主!不好了!”   云华宗宗主一吓,脸都没洗,拖着鞋子就往外跑,“怎么不好了?难道查到了魔修的踪迹?”   那弟子上气不接下气,指着大门,“有……有人过来了!自……自称……衍天君……”   这三个字刚出口,那弟子就感觉一阵风从身侧刮过,他家宗主脚下生风,转眼间奔向了大门,远远的还能听见宗主沧桑的声音,“衍天君来了还不随我去迎接!”   弟子:“……”   “等等!宗主!衍天君没来!”   当然,大门口没有裴绮,只有让裴绮脑阔疼的妖族少主一只。   空激动一场的云华宗宗主站在大门口和丹渊眼对眼,他看了一眼丹渊身上的打扮,“公子的意思是,您就是丹渊殿下?”   “是的。”丹渊站在云华宗大门口,脚底下躺着虞垣,身后站着薛明决和叶游弦,笑得十分灿烂,“在下丹渊,还请宗主让衍天君过来接我。哦,对了,我脚下这个是虞家的小公子,还请宗主好生照顾,不然虞家来接人的时候他要还是鼻青脸肿我可不太好交代。”   云华宗宗主:“……”他怀疑自己在做梦。   不过丹渊皮相实在是不错,脚底下的虞垣他也算得上认识,毕竟虞家养出来的小霸王,知名的嚣张跋扈。要是裴家家主和虞家家主真的都来了……云华宗宗主忍不住心生欢喜,这么好套近乎的事情就这么落他头上了?他可真是时来运转。   然后他将期待的眼神投向了丹渊身后的俩人,“敢问这两位道友是……”   “我前几日拜入自在宗,如今和他们算得上同门,”丹渊两眼一眯,笑得十分和煦,“这位是薛明决,这位是叶游弦。”   云华宗宗主:“……”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崔故养的小徒弟还没死的吗?   “殿下确……确定?”云华宗宗主嘴角一抽,脸都憋青了,“自在宗是那个,那个……”   “自然是流华君创的自在宗啊?宗主不知道崔故吗?”丹渊看向他,笑容十分灿烂,“我还以为人人都识得他呢。”   “崔故同我有婚约,他如今既然已经去世了,我自然要负责照顾好这两个小辈。宗主说是不是?”   被迫恰了一口大瓜云华宗宗主腿脚发软,他看了眼丹渊,抽抽了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挪开身子,哆哆嗦嗦的说道,“殿……殿下……请。”   丹渊抬手把虞垣一提,心满意足的走进去了。   至于大门外的云华宗宗主……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活不过明晚。 第15章   云华宗虽然只是个小型宗门,但加起来也有三个山头。丹渊洗漱之后换了身衣裳,散着长发去寻薛明决。   薛明决此时刚洗完澡,湿着头发站在院子里头欺负虞垣。   小修士一身白袍子因为摔了好几跤,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变得灰扑扑的。虞垣被一根绳子捆住腰,像毛毛虫一样吊在院子里的树上,嘴里堵了块抹布,此时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   丹渊从院子门口走进来,推着虞垣的腰让他在半空中转了两圈。   “小芋圆儿,想不想下来呀?”   虞垣呜呜两声,十分悲愤。   丹渊抬手把他嘴巴里的抹布拿下来,“想说什么?”   “你这个邪魔外道!还不快把小爷我放下来!不然等我伯伯来了,他饶不了你!”虞垣在半空中蹬腿,“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伯伯是谁吗?”   “我当时知道啊。”丹渊捏了捏他的小圆脸,笑得十分深沉,“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再嚷嚷信不信我杀了你?”   虞垣闻言嘴一瘪,眼泪汪汪,声音却小了不少,“我管你是谁,你快放了我,不然等我大伯过来,你肯定没好果子吃!我伯伯可是虞盈,他是天下第一的阵修,你这么待我小心他杀了你!”   薛明决看了眼丹渊清瘦的背影,他默默将自己的头发烘干,再抬手将头发束起,他的东西很少,剑匣一背就可以直接离开,只等叶游弦沐浴完,他们就可以离开此处了。   “殿下可以将他放下来,若是让虞家家主看到,免不得要记仇。”薛明决理了理衣袍,他又看了眼虞垣,“虞小公子,你的修为太低,我不欲与你冲突,但我也不是吃素的,再有下次我不会留手了。”   “呸!要杀就杀谁怕你!”虞垣蹬腿,“不过是崔故养的狗,你除了叫唤还会什么?我若是青崖,便将你们全杀了,谁知道崔故那魔头留下了什么惑乱天下的东西?”   薛明决脸色一沉,他上前一步,却被丹渊抬手制止。漂亮的青年笑眯眯的问他,“为什么这么恨崔故?你如今也才十几岁吧?崔故杀人放火的时候你都没出生,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呸!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要什么理由?”虞垣十分激动,“而且如果不是那贼子,我伯伯怎么会伤到根基?他本该是比衍天君更厉害的修士,现在却只能在家中静养,你们这样的坏人凭什么安然无恙?”   丹渊忽然咳嗽起来,掌心一片艳红,血迹从指缝涌出来,薛明决见状一惊,他蹙着眉头,“殿下……”   丹渊挥手示意自己无事,他看了眼虞垣,“你伯伯出了什么事?据我所知,他和崔故可没怎么交恶,崔故死的那么早,怎么可能伤的了他? ”   虞垣一愣,然后闭了嘴,不耐烦的哼哼,“你谁呀,我凭什么跟你说?”   丹渊拿帕子将血都擦了,他捏了把虞垣的脸,笑着说,“好,那我不问,不过你这么吊着舒服吗?想不想下来?”   虞垣抽了抽鼻子不说话。   “只要你在此处乖乖呆着不乱跑,我就可以把你放下来。”丹渊看着他,等了片刻,虞垣怂怂的点了下头。   从袖中摸出匕首割断绳子,把虞垣抱了下来,丹渊拍了拍他的脑袋,“平时在外面少乱跑。”   虞垣哼了一声,把绳子挣脱,他忽然往后一蹦,从兜里丢出一个符箓,“邪魔外道,受死吧!”   符箓还没飞出去,脑袋上就被薛明决锤了个包,还被人倒提着把所有法器符箓和钱财都没收了。   虞垣捂着脑袋蹲在墙角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丹渊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然后转头问薛明决,“你这是打算今夜就走?”   “是。”薛明决摸着剑匣,一脸云淡风轻,“本就是陪游弦出来玩玩,她想看看衍天君生的什么模样,方才她同我说她不想看了,既然如此,我打算直接启程回沧州。”   “这样也好,”丹渊看着他,轻笑,“等过几日,人界和妖界联盟,我就可以去找你们了。”   薛明决一愣,“殿下何必?”   “自在宗是徊之的家,如今自然也是我的家……我想去看看。”丹渊一脸苍白,笑容真挚。   薛明决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永明城。   裴绮刚往鸟笼里放了一叠竹米,手边的纸页忽然发烫,他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一挑。   阿媛在笼子里看了裴绮一眼,扭过身子,将自己团成一个团团。   “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谢思弦从屋外跑进来,将脑袋伸过来看了阿媛一眼,“都说凤羽赤若流火,有五色华彩,可它黄黄的,看起来怎么像只鸡崽。”   拿了根筷子戳了戳阿媛,谢思弦嫌弃,“它连人话都不会说。”   裴绮横他一眼,起身出门,“将它看好,别放跑了。”   “裴二你要去哪?”谢思弦伸长了脖子。   “找到丹渊的踪迹了。”裴绮丢出剑,“我去带他回来。”   “这么快?”谢思弦嘴巴微张,“你的眼线这么广的吗?有时间不如帮我查查从青崖跑出来的那个魔物在哪儿?”   裴绮横他一眼,“这是你们几个人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一落,裴绮已经不见了踪影。   谢思弦扒住门框叹气,一个月前青崖里头被神君封印的一只魔物逃了,青崖十二使基本不下青崖,这次一口气派了三个,一来确实有震慑魔族的意思,二来,他们其实是要出来抓人的。   只是没想到那魔物销声匿迹,现在也不知道它藏在何方,让人无比头疼。   谢思弦回屋,趴在桌上,他抬眼看了看桌上的鸟,威胁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烤了。”   阿媛怒不可遏,叼起一粒竹米砸谢思弦的脸。   云华宗。   云华宗宗主抬手给丹渊满上一杯,“殿下,这可是我窖藏三十年的桃花酿,虽说不是仙酿,但这酒的味道十分醇厚,您来尝尝看?”   丹渊接过酒咪了一口,竖起拇指,“确实不错,宗主好品味。”   云华宗宗主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哪里哪里,不过殿下要是喜欢,我送您一坛?”   “哎呀,怎么可以让宗主如此破费?”   这边两个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另外一边,虞垣摸了杯酒水舔了一口,立刻从耳朵红到脖子根。   “呸呸呸。”他吐出酒液,身侧传出一声轻笑,薛明决珉了口酒水,“小孩子不要喝酒。”   “你不是要走吗?”虞垣瞪他,“怎么还留这吃饭了?”   “宗主盛情难却,总不好直接走人。”吃了口果子,薛明决十分淡然,“饭局过后自然会走,小孩子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有这时间不如多吃点东西长个子,看你矮的。”   虞垣嘴一抽,“你才矮!”   他端起酒杯不信邪的一口闷,辛辣味儿从嘴巴冲到胃,辣的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叶游弦也喝多了,薛明决起身去看她,倒了杯浓茶给她醒酒。   虞垣从桌子底爬过去,他看了眼薛明决落在矮桌旁的剑匣,大概是酒壮怂人胆,他手一伸,飞速将剑匣拖到个角落,转来转去研究我番,发现匣子上有个小小的防护法阵,虞垣哼哼一声,他可是出自阵修世家,这种小小的阵法怎么可能难倒他?   抬手改了几笔,成功解锁。   虞垣嘿嘿笑了两声,“让你打我,我现在就把你的宝贝给摔了,看你上哪儿哭去。”   手指一抬,刚碰上剑匣的盖子,虞垣指尖一凉,他低头一看,指腹不知何时擦破了,一颗艳红的血珠滚下来,悬在盒子上。   他伸手想将血抹掉,那粒血珠却在盒子上飞速浸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冷,一股幽冷的寒意,从掌心剑匣蔓延到他全身。一股不详的预感袭来,直觉告诉他立刻关上盒子,但是不知为何,他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四肢麻木,仿佛不属于他自己。   吱呀一声,剑匣透开一线缝隙,一股黑气漫了出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   “这剑匣里面不会装了什么邪物吧?”虞垣开始害怕,但他的手却将剑匣拉的更开,黑气如同烟尘将他包裹,如同漫无边际的黑夜,虞垣看着眼前的匣子身体完全不能动弹。   “完了。”他想,“这回可能要死。”   “啪——”   虞垣眼前一花,面前的剑匣上忽然落了一只手,手指细长,指尖透着莹润的色泽,带着股酒气,桃花似得绕着他,那只手轻轻一按,便十分轻巧的将剑匣合上了。   虞垣手指一重,顿时脱力。   他跌倒在地,一脸惊恐,呼吸急促,一滴冷汗滑进眼角,带来细微的刺痛,虞垣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汗湿了,手指还在不住的抖。   丹渊将匣子合上,他手边还勾了壶酒,过长的头发垂下,将眼睛遮了几分,看不清是何神色,然后,虞垣听见丹渊的声音,带着沉沉的醉意,“小芋圆,你想做什么?随便开别人的东西可不太礼貌,小心挨打哟。”   虞垣忽然慌张,他后退两步,声音颤抖,“我……我只是好奇。”   丹渊看他一眼,笑的灿烂,笑容却不入眼底,“好奇这里面装了什么?”   见虞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丹渊拍了拍剑匣,“悄悄告诉你,这里面有一把剑,沾了数十万人的血,天生喜杀,擅长操控人心,剑主若是心智不坚可是会被这把剑把魂魄都吸食掉的,你可不要是随便碰它,会死哟。”   虞垣瞪大了眼睛,他还记得方才的黑气,以及被缠绕上时那种阴冷不详的感觉,这里头装的绝对是邪派的东西。如果真如丹渊所说,那这剑匣里头的岂不是止川剑?那把剑不是早就被毁了吗?如果剑没毁,那当年衍天君上报止川剑折,岂不是在欺上瞒下?   “那个盒子……那把剑……”虞垣瞅着他,小脸苍白。   半抱着剑匣,丹渊起身,他身姿清瘦却挺拔,明明应该是个病美人,眉目间却透着股冷冽,他看着虞垣,神色温柔,“好了,你困了,现在休息吧。”   丹渊按住虞垣的眉心,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一闭,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怀中剑匣发出砰砰砰的声响,里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禁锢爬出来,丹渊按住剑匣,无形的灵光渗进匣子,撞击声渐渐停止。他看向屋外,本来那里该有一轮月亮的,现在却一片漆黑,连风声都停歇了。   大厅里薛明决也察觉到不对,他抬头看向丹渊怀中的剑匣,脸色一变。   “盒子被打开了?”   丹渊点头,“还好,没有开太久,被我压回去了。”   薛明决跑过来查看,却发现经常暴躁撞盒子的止川在丹渊怀中无比安静的躺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匣子没事,魔气还没渗出来,”薛明决眉头一蹙,“那外面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有别的东西过来了。”丹渊看了眼剑匣,“止川沾浴盐读.加了太多血气,最容易吸引妖魔邪祟。”   薛明决眉头一皱,横剑,“我出去看看,还请殿下帮忙照看好止川和师妹。”   丹渊抱着匣子,“好,你注意安全。”   薛明决直接从门口出去,不久后,外头传来了兵器碰撞的声响。   大厅里灯火明灭,明明没有风,却不住的晃动。丹渊抱着剑靠墙站到角落,不远处云华宗宗主总算察觉到不对,他大声对着屋外喊,却无人应声。   殿外本该站了一堆云华宗弟子的。   酒意全没了,他左顾右盼,看见躲在角落的丹渊,忍不住靠近,“殿下,这这是怎么了。”   丹渊垂眸,他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华宗宗主捂住嘴,一片寂静中,薛明决打斗的声响渐渐远去,但与此同时有一道脚步声却在逐渐靠近。   有一个人,正迈着轻巧的步子,围着这个房子转动,他的步伐很稳,但外头应该是积了水,行动间会有细微的水声。大门没锁,他不曾碰门,只是缓缓走过去,细长的影子在门窗上拉开,有些瘆人。   丹渊背靠着墙,他听着那逐渐靠近的声响,眉头微蹙。   忽然,那脚步声停了。   “找到你了。”   他听见一声轻笑——源自身后。   紧接着,一声巨响,墙面被一把长剑洞开,擦着丹渊的脖子划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滴,掉马倒计时。 第16章   “哎呀,空了。”那人的声音很轻,丹渊靠着墙,一动不动,看着那剑刃缓缓收回。   望着墙上开的那一个洞,云华宗宗主不住颤抖。他活了六七十岁,如今已有五境修为,虽不是如青崖那堆人一样的天才,但也非庸才。但就算这样,他也不敢动。   他察觉到了,屋外的那个人……不,那个东西,起码有八境的修为。八境是什么概念?崔故屠城之后,被全修真界通缉时也就堪堪八境,往近了说,青崖十二使里就有六个八境。   他这相当于直接对上了一个青崖神使!   云华宗宗主双腿发软,他忍不住往墙上那个被剑刺出来的洞看去,在深邃的黑暗中,有一点朱红的光影在闪动。   他后背发麻,刚在想那是个什么东西,就见那红光转动,露出赤红的瞳孔——那赫然是只血红色的眼睛,瞳仁紧紧盯着他,泛着透骨的恶意。   半晌,一道嫌弃的声音从墙后传来,“什么嘛,原来是个恶心的老头子。”   莫名被嫌弃的云华宗宗主:“……”   “呵。”丹渊忽然轻笑一声,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怀里抱着酒壶,随意的晃了晃酒水,他头都不抬,反手直接将酒壶口对着那洞口怼了进去。   墙后传来一道骂声,大概是屋外那东西被酒淋到眼睛了。   丹渊抱着剑匣起身,十分淡定的嘲讽,“没事别随便偷窥,小心眼瞎。”   云华宗宗主:“……”不知为何,他有点想鼓掌。   屋外的声音静了一静,酒壶里剩下的半壶酒正沿着壶口哗啦啦的往下流,在这寂静的环境下,一时间只能听到流动的水声。沉默仿佛实质,云华宗宗主随着丹渊的示意悄无声息的换了个地方。   丹渊则单手抱着剑匣,十分淡定的在大殿里头走动,一点点将蜡烛熄了,黑暗涌进来,云华宗宗主拖着叶游弦和虞垣躲到角落,看着那个本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殿下抬指,在一片昏沉中打开了剑匣。   整个大殿忽然震了一震,紧接着门窗开始变形,像有一只巨手,捏住了整个房子。   云华宗的偏殿颇大,毕竟是拿来招待贵客和开年会的,作为门派脸面,这大殿头顶雕梁画栋,花了宗门不少钱。   云华宗宗主看着这变形的门窗,内心淌血,如果能活下来,他这房子重新修缮得花上不少钱。   然后,轰然一声巨响——月光透了进来。   房顶没了。   屋外涌动着不详的黑气,带着无数魔煞之气,云华宗宗主只觉得自己被人从头顶拍了一掌,他胸口一闷,被震出一口血。   大殿的大门嘎吱一下倒下去,露出屋外遍野的宗门弟子尸体,血流成河不过如此。   “完了,真遇到魔族了。”他一脸绝望。   虽然早知道魔族肆虐,却不想如此厉害,一人屠他一门,竟是轻而易举。   他靠着墙向上望去,那位殿下已经不见了踪影,黑夜中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从怀里摸出传讯符,给裴家发消息。   “魔修来袭,云华宗不敌,死伤无数,求援。”   符纸自燃,上头的字迹转眼在裴绮桌案上浮现。谢思弦正在桌子上逗鸟,书页一烫,他低头看了两眼,“云华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裴绮去接丹渊的地方好像也是云华宗,拿着书页去找另外两位同僚,谢思弦将门一关,急匆匆的走了。   鸟笼里,察觉到谢思弦已经走远了,阿媛蹦哒两下,跑到笼子的锁头处,嘴一张,吐出一口金灿灿的火光,玄铁做的锁很快被烧断,她拿爪子把门推开,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从砚盘上走过去时,还在裴绮的公文上留下一串爪子印。   她一路小跑,躲进草丛,看着不远处三道灵光划过,谢思弦和他的同僚应该是走了。现在裴府没有大能坐镇,她可以去找小叔叔啦!   在一个角落里头化作人形,她一身鹅黄,急匆匆的往外跑,裴府烧了一大半,现在还在修建,所以出口很多。她左右转了两圈,穿过一个小花园,跑着跑着就看见花园角落里头坐了个一身白的人。   她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狂奔过去,然后一头撞到一面禁制上,啪叽弹开老远,她本就是个幼崽,这几日灵力消耗又很快,在空中一滚,掉到地上就变成了毛绒绒的原型。   远处那个白影子缓缓朝她走来,那是个女修,怀中抱着琴,面上蒙着纱,她俯身将阿媛捡起来,“你果然是凤凰。”   阿媛骤然想起,这不是前两天过来见过她的那个什么辜月使吗?她居然没走?当即两腿一蹬,躺平装死。   云华宗。   丹渊手中止川不住颤动,像是在低泣,他安抚性质的摸了摸剑身,清咳两声。他身后一片狼藉,月光被黑气笼罩,不远处的竹梢上站了一个漆黑的人影,他全身都包裹在斗篷里,手里拿了把剑,剑尖赤红。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满是邪气的目光落在丹渊身上,他上下打量半晌,轻笑道,“小美人,你这修为顶天了也不过四境,魂魄还不怎么稳定,你可知道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那可不是普通的剑,你若继续和我打下去,可是会被那把剑吸干的。”   他勾了勾手指,“将剑给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多谢提醒,”丹渊笑眯眯的把嘴角涌出来的血擦了,“不过还请放心,在这把剑反噬我之前,在下会先杀了你的。”   “修为不高,口气倒挺大,”那人笑吟吟的震剑,“不过看在你有副好皮相的份上,我留你一个全尸,等杀了你,就把你做成傀儡好了。”   扣住手腕上的镯子,丹渊漫不经心的抬眼,他笑着抬剑,“你可以来试试看。”   咔嚓一声,墨色的玉石脱腕而出,丹渊身上的威压忽然重了一重,那魔物看着他有些讶异,“六境?”   动了动左脚,丹渊低头看了眼上头的镯子,又瞥了眼面前的魔物,轻笑,“罢了,六境就够了,杀你没问题。”   那魔物盯着他,眉头一紧,不再废话,直接提剑冲了上来,丹渊腕间一绕,和那魔物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两把缠着魔障的长剑互相碰撞,魔障的气息聚拢又分离,如同汹涌的云雾,剑光过处,寸草不生。   那魔物两眼发亮,他越打越兴奋,在丹渊一剑刺中他肩胛时,他一把掐住丹渊的脖子,不顾刺透后背的长剑,带着他狠狠的撞上云华宗广场上的石门。   丹渊脆弱单薄的背脊同岩石碰撞,发出断裂的声响,碎石如刀,刺透他的身体,转眼血肉模糊。他盯着那魔物,眼神平静,像在看一个死物。右手执止川,他的左手一抬,破魔刀一晃而过,自下而上,将那魔物的胳膊从肩部砍了下来。   刀势不停,丹渊手中短刀直接冲向那魔修的脖子,刺破斗篷,只差一厘便可砍到他的头。   “啧,够狠。”魔物松手后撤数步,他捡起地上的胳膊,斗篷被刀锋割裂,帽子滑下,露出戴着面具的脸和围了一圈暗红色符文的脖子,仿佛某种禁锢。   看着丹渊,他赤红的眼神满是愉悦,“你不是人。”   撑着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丹渊喉痛剧痛,血丝从嘴角涌出来,被他拿帕子堵住,抬头看了眼那魔物,面露嘲讽,“你不也不是人?”   “所以何必互相残杀呢?”那魔物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大概是接不上去,被他随手丢地上,那条胳膊落地沾了尘土,却依稀可以看见衣袖下的手腕和手指上也都缠了暗纹,但就是在此等纹路下,也可以依稀可以看见那手腕上的疤痕,层层叠叠,像是被刀划了很多下。   丹渊看了那条胳膊几眼,眉心一紧。   “你是谁?”   那魔物眸光一闪,他看向丹渊,“怎么?你认识我?”   “你是谁,”丹渊将手中擦血的帕子一丢,他看向那魔物,眼里是十足的冷漠,“回答我。”   “凭什么告诉你?”那魔物嘻嘻嘻的笑,他敲了敲自己脸上的面具,“有本事你自己来看呀。”   丹渊静静的看着他,那眼神沉如浓墨,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他盯了那魔物半晌,忽然笑了,这一笑,如花般灼艳,温柔又痴迷,那魔物被晃了一下眼睛,开始怀疑眼前这病秧子是不是学了什么媚术。丢下手中的剑,丹渊将摘下来的镯子缓缓戴回了手上,一瞬间,凛冽的气息消失,他的目光温软而亲切,语气甜腻到让人恶心。   “夫人,原来你没死。”   那魔物一抖,狐疑的看向他,“夫人?”   丹渊指了指掉在地上的胳膊,“徊之别装了,你身体的每一寸我都清楚,你手上受的伤口都还在呢,瞒不了我的。”   将那条胳膊捡起来,丹渊看着上面一圈圈的暗红纹路,眼睫低垂。每一圈符文下都有一道平整的切口,应该是被利器极快极稳的分开,等到利刃离开,人才会在一瞬间破碎。他不知道这个身体被分成了多少份,但在一瞬间被几百根斩魂丝缠绕,肯定非常细碎,能将那么碎的尸体组合起来,他们还真是够下功夫的。   看着手里这条毫无生机的胳膊,丹渊爱惜的摸了摸,将胳膊递给眼前的人,“他们都说你死了,被青崖烧成了灰,我伤心了好久,没想到他们是在骗我,徊之你是来找我的吗?”   魔物后退两步,按住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你谁?”   “我是你最亲爱的小渊渊啊,你和我成过亲上过床你都忘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丹渊:气到炸裂   魔物:卧槽变态   一更 第17章   丹渊上前一步,那魔物胃里泛着恶心,他当然知道自己被安了崔故的身体,但万万没想到这厮除了裴绮以外居然还有个不好惹的姘头。他一时拿不准丹渊的意思,从前又没人告诉他崔故和其他人有一腿,不由得后退一步。   “徊之?”丹渊站在远处抓住魔物那只落单的胳膊泪流满面,“你怎么变成魔物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当年你走时为何不同我说一声?你说等开春后会陪我同游鹿灵泽,会陪我一生一世的,你食言了,你离开我以后居然还去找了裴绮那个狐狸精,如果不是这次我从妖界出来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还有一腿!我在妖界等了你一百年,你对不起我!”   魔物:“……”   丹渊抓着手里的胳膊,眼泪自眼角滑落,显得十分的楚楚可怜,半晌,他又摸了摸那只手,颤声问,“徊之,你疼吗?”   “谢谢,不疼。”魔物警惕的看着丹渊,怕他是在耍什么手段。眼前的青年脖颈被他掐的青紫,一身白衣被血浸透了,瞧着当真是弱不禁风。   如果不是他这条胳膊刚被丹渊砍下来,他几乎要以为眼前人真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丹渊前进一步,那魔物皱着眉头后退一步。   “别装了,你想耍什么手段?”   “我是丹渊啊,百年前你被人追杀,掉进妖界,是我救了你,你都忘了吗?”丹渊低咳两声,他本就受了重伤,如今满脸凄楚,看起来像是肝肠寸断。   魔物右手握剑,一双赤红的眼睛盯了丹渊半晌,他笑了,“是吗,时间过得太久,我都快把你忘了,不过你要是真爱我,就把手里的止川剑给我。它是我的佩剑,被裴绮夺走百年,我找了它许久。”   “当然可以。”丹渊十分干脆的答应。   止川无鞘,漆黑一把长剑,剑刃透着一线红光,如同未干的血。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丹渊手一抬,止川轻吟,如同低泣,被他脱手丢向魔物。   长剑斜插在地,那魔物走向止川,却用眼角余光不住的打量丹渊。   “你怎么认出我的?”那魔物将长剑一收,负在背上,两人之间隔了很长的距离,魔气围着那魔物转动,丹渊身后,云华宗一片狼藉,血腥气弥漫,死气浓郁的让人反胃。   丹渊勾起一丝哀伤的笑,“我说了,你我朝夕相处许久,你身上每一处我都记的清清楚楚,你腕上的伤,你鬓角和耳垂的痣……只是你的声音变了,是受伤了吗?”   魔物摸了摸脖子,此处本被割裂,现在被符箓重新粘连,大概是连接的不够好,他发声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滞涩。   他警惕的看向丹渊,忽然想起来,在人间逃亡的时候,凡人确实有不少人在讨论妖界派了一位殿下过来修养的事情,如果眼前这位真的是妖族少主……   魔物忽然笑了,他盯着丹渊的脸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轻声回道,“是啊,青崖的人将我杀了,但是他们不舍得我的体质和修为,就用了秘法将我复活,只是醒来我有很多事情记不清了,不是我不想找你,而是我被青崖囚禁了一百年,直到前几日才逃了出来。”   “青崖?”丹渊袖中握着短刀的手一紧,他脸色一变,“青崖如今可是自称道统,他们那边的给我的消息是你被挫骨扬灰了,原来是骗我的吗?”   “事到如今你还信青崖那批伪君子?”魔物一步步靠近丹渊,他背后.余彦止川泛着红光,漆黑的斗篷下,魔物一身的阴冷邪煞,他走到丹渊面前,隔着面具看他,“青崖必然是怕你为了我同人界交恶,所以故意骗你。”   “殿下,我如今孑身一人,逃出青崖后想去看看大好河山,你愿意随我走吗?”魔物不怀好意的说道。   “好啊。”丹渊看向他,忽然伸手抱住了魔物的腰,“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愿意陪你。”   魔物一僵,下意识想伸手把丹渊拍开,但他身上如今没有杀气,所以只能勉强忍了。   丹渊忍着不适做出一脸深情款款,他冲着魔物的脸伸出手,“徊之,可以让我再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魔物盯着他,眼里一片凉薄。   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丹渊半身染血,他转了转袖中的短刀,暗中防备,魔物右手按着止川剑,十分警惕,两人一脸的虚伪,挂着深情和假笑的面具,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细。   面具被掀起,丹渊紧紧盯着他的脸,然后——   “你们在做什么?”   裴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透着股清冷。   魔物闻言一震,他立刻将自己的面具重新按上,反手掐住丹渊的脖子,将他拉进怀里做人质,不住往后退。   丹渊转身就看见裴绮从空中落下,他这回没蒙眼,一身白衣,如同自空中落下的雪片,无声的落在地上。   一眼看出丹渊身后的是个魔物,裴绮抽出剑,“放开他。”   魔物掐住丹渊脖子的手越发用力,他几乎可以听见皮肉下骨头摩擦的咯咯声。   丹渊脖子一疼,他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   如果不是还没搞清楚这具身体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他早就一刀捅过去了。   但现在他只能忍了。   于是他深深地看了裴绮一眼,命令道,“衍天君,放他走。”   裴绮眉头一挑,“为何?”   “他拿我当人质你看不到吗?”丹渊捂住自己的脖子艰难道,他的后背方才撞在岩石上,肋骨断了数根,内脏破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是凡人,他现在怕不是早在阎罗殿住下了。   那魔物将帽子重新盖在头顶,将自己的脸完全挡住,然后将丹渊往怀里拉了一下,带着他慢慢后退。   裴绮看了丹渊一眼,发现他的衣服换了一身,头上发的芽没了,大概是受了重伤的原因,脸色苍白过头,身上的白衣被血浸透了,虽说瞧着有些恶心,但尚且还能忍受,他漆黑的长发零散的披着,脖子一片青紫,不可谓不凄惨,十分有人质的气质。   当然,前提是云华宗没像现在这么凄惨。   他在来的路上就发现此处魔息浓厚,等他飞至云华宗时整个宗门已经没什么活人,侧殿和主殿也都被毁了,广场被剑气犁了数十道创口,半座山头寸草不生,本来他还在想是谁干的,现在看着不远处唱双簧的那两人……不言而喻。   他不由得想起丹渊从前一边哭一边说自己柔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时的样子。   于是,裴绮望着丹渊凄楚的目光,直接收了剑,叹息,“事已至此,你们走吧。”   丹渊:“……”   魔物:“……”   不知为何,怎么有种被原配捉奸后原配放他们一马的憋屈感。   不过天上降下来的机会,不跑白不跑。   魔物盯着裴绮,一手把丹渊的腰一揽,将他往肩上一丢,直接提着他就往山下跑。丹渊半身的血,手里还抓着魔物的另一只胳膊,胃被魔物的肩膀一顶,差点吐出来。   他垂眼,暗暗想到,等离裴绮再远一点他就要把这个人给抓了带回去研究。   山顶。   裴绮摸了摸手中的剑,在那两人逃开百米远后,他闭眼,脑海中浮现出魔物背后的止川剑。   止川有灵,若非主人,其余所有人触碰都会被反噬,今日的止川未免太乖巧了点。   乖巧的就像……主人回来了一样。   他忽然笑出声。   魔物扛着丹渊,身侧景物飞逝,忽然听见丹渊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他眉头一皱,怕人死了,于是将人放了下来,“怎么了?”   丹渊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事,“继续走,别停。”   魔物表情奇怪,“你跟着我就不怕我杀了你?”   丹渊心悸的厉害,他抬头盯着眼前的人,苦笑一声,“不怕,我的徊之绝对不会伤我。”   魔物:“……”不知为何,他居然觉得有被酸到。   丹渊摸出一张传送符塞进魔物手中,“继续走,别停,裴绮不会轻易放过你。”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吹过,丹渊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的,他转身,一手按住魔物的肩,将他往身后一推,以身作盾,恰好挡住了裴绮刺来的一剑。   剑若流华,似一段冷冽的月光,自胸口进,后背出。   血喷了出来,丹渊瞳孔紧缩,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绮,抖着手抓住他的衣袍,虚弱呢喃,“让他走。”   裴绮苍白的袍子被丹渊的血沾湿,他冷冷的看了一眼丹渊身后的魔物,抬手抽出剑,将上头的血水抖落,“我为何要听你的?”   丹渊无力倒下,细长的手指依旧抓住他的衣袖,气息奄奄,“那是崔故。”   魔物看着提剑的裴绮,后退数步,在然后,他抬头,深深的望了丹渊一眼,抬指催动传送符,脚下红光一闪,直接逃走了。   裴绮没追。   他将重伤的丹渊半抱起来,一手抵住他的背心,一边用回春术为他疗伤,一边回他,“你看错了,那是魔物。”   温热的血穿过指尖滑下去,裴绮看着丹渊,他能感受掌心下这具脆弱的□□内缓缓跳动的心脏,这么单薄,血却这么多,浸湿了衣裳。   “可我看见他的脸了,和徊之一模一样。”丹渊捂着胸口的伤不住咳嗽。   那魔物用了他的传送符,现在大概率已经被传到钟离和方星辰他们身边,落到他们手里,不管怎么样那魔物都跑不掉了,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今日打了一晚上的架,又疼又累,现在躺在裴绮怀里竟觉得有些困。   裴绮将他半抱起来,他看着丹渊不住下垂的眼皮,只觉得很有意思,拿手指戳了戳他的眼尾,他漫不经心的回道,“天下相似容颜的人何其之多?况且他若是崔故方才就不会跑,崔故不会躲我的剑,他只会迎上来……就像刚刚的你一样。”   丹渊手指一抖,睡意一下子惊飞不少,他刚觉得裴绮意有所指,就听见裴绮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你上次被人抓走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是个不到五境的小乐修,他被你打伤了,无力挟持我,幸好我身上有不少法宝,传送走后靠着那堆法宝逃出来的。”丹渊无力的说道,“大概是我运气好,路上碰见徊之的徒弟,他们看我可怜便护送我一程,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他们。”   “那你又是如何招惹上那魔物的?止川剑煞气很重,若是落在魔物手中只会增长他的魔性,云华宗如今被他屠了满门,你可知若是让他逃了会让多少人丢掉性命?”裴绮垂首,自怀中摸出根绳子,将丹渊的一只手给捆了,“私放魔物,你可知放在青崖该怎么罚?”   丹渊:“……”   好气,但是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只能咳嗽两声,往裴绮身上吐口血做报复。   “我也不知那魔物怎么过来的,”丹渊有气无力的回道,“本来我在和云华宗宗主喝酒,但是虞家的那个小公子趁薛明决不注意,将剑匣的封印解开了,里头的邪气透出了一点……大概是那股邪气将路过的魔物引来的吧。”   “然后你和他打起来了?”   丹渊敷衍的点头承认。   裴绮将他的头发勾到耳后,仔细端详怀中人的脸,轻笑一声,“你不是说你很柔弱吗?我看你拆房子做的还挺顺手。”   “他不是还说徊之被挫骨扬灰了吗?为何还能跑能跳的?”丹渊转头瞪他,心中有气,语气都拔高了不少,“衍天君不必骗我,天下确实有人长的一模一样,但他不仅长的像,连徊之身上的伤痕都一模一样,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伤痕都一模一样?”裴绮低头看他一眼,“你知道的这么清楚?”   丹渊呵呵一声,“毕竟我是他道侣,自然是一清二楚。”   裴绮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他抬头,半空中谢思弦带着一个黑衣的青年飞了过来。刚落地就看见裴绮怀中只剩半口气的丹渊,战略性后退一步,谢思弦受到惊吓般睁大了眼睛,“你们这又是怎么了?”   “我看见了徊之,替他挡了一剑。”丹渊满脸冷漠的靠在裴绮怀里,疼的不能动弹,好在裴绮抱起的技术不错,躺着不算难受,就是困,他眼皮不住往下耷拉,含含糊糊的控诉,“这是衍天君第二次想杀我了,这就是你们人族的待客之道吗?”   谢思弦想要解释什么,却被裴绮抬手制止,三个破十境的大能围在丹渊身侧,听着他说梦话般的叨念,“等我回去,定要向……说你,你们都欺负我。”   回春术笼在身上,如同被温水包裹,丹渊失血过多,脑袋混沌的厉害,他又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眼皮一垂,睡着了。   裴绮这才将人横抱起来,“屋子不是我拆的,这里有个魔物,不过让他逃了,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你们要追的那个,他用了传送符,现在不知踪迹,但你若是去寻,应该还能找到蛛丝马迹,他若真的想逃,应该回去魔界,你可以去魔界的几个入口看看。”   谢思弦哦了一声,然后看了眼裴绮,“裴二,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   裴绮垂眼微笑,“消息都给你了,你不赶紧去追,等人跑了,你还真打算入沧溟城找厉无咎要人吗?小心到时候出不来了。”   谢思弦:“……”他翻了个白眼,扭头去追。   谢思弦身后,寎月使一身黑衣,他瞥了眼裴绮,和他怀中血淋淋的丹渊,眉头一皱,冷冰冰的说道,“胥音传音,那只鸟确实是凤凰,你怀里的人身份不知。”   “是吗?”裴绮低头看着丹渊,眼角一垂,“那我就放心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规模修文,建议重看。 第18章   丹渊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仙都楼阁,潺潺流水和无数的云雾。   他穿了一身灰白的袍子,被几个高大的孩子堵在角落,他们看着他啐了一口,“贱民!还不和你那穷鬼老师滚出昆仑!平白脏了此地的仙气,影响别人修行!”   他背靠着墙盯着那群人,手背在身后,拿着块板笑吟吟的问他们,“我是贱民你们是什么?贱人吗?”   为首的胖墩大怒,吼了一声“不识好歹!”就哇呀呀扑了过来,一巴掌冲着他的脸扇过去,被他躬身一躲,手里的板砖猛地拍上那胖墩的脑袋。   小胖墩挨了一击,踉跄两下一屁股坐地上,他头顶破了,涌出艳红的血,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脑袋,他看了看手心,发出杀猪一般的哭声,“杀了他!一个凡人居然敢打我!”   在旁边站着的其他几个小跟班立刻一溜烟的扑过来,对着他拳打脚踢。都是一境都没有的小孩子,下手却十分狠辣,专往人的弱点打,他起初还能反抗两下,后来被人一脚踹中膝窝,腿一弯,摔倒在地,立刻被几个小孩压住手脚,动弹不得了。   小胖墩按着脑袋,一边哭一边踹了他两脚,然后捡起丢在一侧的板砖,对准了他的手指,恶狠狠的说道,“贱民,居然敢打我,我要废了你!”   他呸了一声,十分瞧不起这胖子,“你有本事废啊,敢动我你今夜就要卷铺盖滚出昆仑!”   “好,那我就杀了你和你的穷鬼老师,看你们找谁告状去!”小胖墩压在他背上,一板砖拍了下去。   他侧着头十分无畏。   那板砖有两个巴掌大,实心的,很重,落在手上他的手肯定得断,但是他没在怕的,今天敢打他,明天他就要成倍的还回去。   板砖带着风声落下,他死死睁着眼,看着那砖头砸下来,即将落在他手上,不由得绷紧了手指头,然而疼痛并未到来。他眼前长出一朵白小花,那么脆弱的花朵却生生挡住了那块砖头。   小胖子的手再难压下一厘,一脸惊讶的抬起砖头,小胖子大喊,“谁在搞鬼?”   一堆人推推搡搡,他趴在地上,隔着重重人群忽然看见一双雪白的靴子。   “先生来了。”有谁的声音响起,清清冷冷,明明是孩童的声音,听着却十分端方,“寻滋扰事,欺负同学,你们再不走就真的要滚出昆仑了。”   他听见有人在低声讨论什么二境,世家之类的。片刻后,压着他的人一哄而散,只剩下他鼻青脸肿的趴在地上,满身灰尘。   不远处站了个雪白的小公子,眉目如画,唇红齿白,漂亮的像是画里的仙子,小仙子走过来冲他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没事吧?”   “没事。”他嘴角破了,一说话就扯的疼,“我皮实,不怕疼。”   “怎么会有人不怕疼呢?你头都破了。”小仙子眼神纯澈,雪白的指尖沾了他脸上的血,冰冰凉凉的,带着冰雪的气息,像是夏天放在井里镇过的甜汤,凉丝丝的十分舒服,连他身上的疼痛都缓解了。   “那……你给我吹吹?”他龇牙咧嘴的笑,“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小仙子十分单纯的侧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平时摔倒了,先生就是这样做的,吹一吹,痛痛飞。”他眨眼,眼睫上还挂着因为疼痛而泛出来的泪珠。   “好吧。”小仙子无奈的笑了,然后对着他的额头吹了几口气,他身上有着淡淡的兰香,清淡雅致。   “我叫裴绮,前几日刚来昆仑,看你的衣裳应当也是离玉宫的学生,你是哪个院的?”小仙子从怀中取出伤药给他用上,轻轻笑了,“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小仙子,不知为何脸有些红,“我,我在六道院的剑字阁,叫崔故,崔嵬的崔,故乡的故。”   “真好听。”裴绮浅笑,凉凉的伤药落在他的额头嘴角,崔故看着裴绮,然后抓住了他的手,“你给我上药,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和我说,我罩着你!我打架很厉害的。”   “好啊。”裴绮拉着他的手,笑得十分好看,“那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   梦里的他很开心,虽然被打的鼻青脸肿,却还是十分愉悦的跑去了昆仑后山。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在修炼昆仑的弟子基本都是各地修仙世家送来的公子,个个盛气凌人,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被一个穷酸的教书先生凭关系带上山,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所以三天两头都有挑衅。   但他依旧很开心,因为他从前有先生,现在有了小仙子。   昆仑云雾终年不散,他和先生住在后山的小屋子里,屋子很破,只有一张床,雨天还漏水,先生修了好几次都没修好。但是后山有条河,河中的冷水鱼肉细致清甜,还有许多的芦苇,每当他上完课,在回家的路上就会在河边看见先生坐在芦苇丛中钓鱼。   这次也不意外,他一路小跑过去,先生穿着粗糙的布衣,头顶斗笠,站在河边冲他招手。   “崔故快来,你看我今天钓到三条鱼!”   他一瘸一拐的跑到河边,先生一把将他抱到怀里,一股清淡的药香将他笼罩,“怎么受伤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没有。”他仰起头,十分开心的笑,“先生,我今日交了一个朋友,叫裴绮,他长的可好看了。”   “有多好看?”   “像画像里的仙子那么好看!”   “那真好,以后可以叫他过来吃鱼。”先生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头顶揉了揉,“我今天运气好,在芦苇里捡到两个蛋,你是想吃煮的还是煎的?”   “嗯……都可以。”他很开心,然后被青年抱起,阳光落在身上,鼻尖是清新的药味儿,就是闻着闻着就开始泛苦,一直苦到了胃里。   他觉得难受,于是望向先生,“先生,为什么我的嘴里这么苦?”   但这回先生却没有回他,只有成年的裴绮举着药碗冷酷无情的往他嘴里灌了一口药汁,“你在喝药,嘴里当然苦。”   丹渊:“……”   他狠狠掐了把大腿,疼的一抖,然后被药呛到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丹渊低咳,又开始吐血,被裴绮拿帕子擦了。   “这是裴府,我为何不能在这?”裴绮将温热的药碗放在丹渊掌心,“把药喝完,你的魂魄不稳,再不喝药小心丢个三魂七魄的,变成傻子。”   丹渊全身酸软的厉害,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只穿了中衣,从脖子到腰都被纱布缠的严严实实,左手腕上挂着镯子,右手腕上圈了圈金灿灿的绳子。   他扯了扯那绳子,很韧,贴在满是绷带的手腕上,纹丝不动。   “这是什么?”丹渊皱眉。   “锁。”裴绮伸手将那圈绳子转了转,眼皮一抬,露出浅色的眸子,里头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你如今身份可疑,这绳子可寻踪,不管你跑去何处我都能找到你。”   丹渊:“……”你等着,我回头就把它砍了。   默默将被子盖上,他不在纠结那根绳子,端起药碗警惕的看着裴绮,忍不住嘲讽道,“衍天君今天很闲吗?居然来给我喂药?”   “裴府的房子还在修,暂时腾不出照顾你的人手,所以我只能亲自来了。”裴绮抬手将丹渊唇边珉到的发丝勾走,“被我服侍,高兴吗?”   “呵呵。”丹渊翻了个白眼,将药汁一口闷掉,浓稠的汁液苦的他想吐,裴绮给他倒了杯水,见丹渊的脸皱成了一团,轻笑,“看你现在这样,应该是清醒了。”   “我一直都很清醒。”丹渊接过清水喝了几口,等口中苦味散开后挑眉看他,“怎么?现在是想拷问我昨日的事了?”   “差不多吧。”裴绮看他一眼,袖子一挥,大门被一股灵力拉开。   一个鹅黄的团子炮弹似的冲进来,连滚带爬的翻过门槛,三两下冲进房间,窝进了丹渊的怀里哆哆嗦嗦的啾了一声。   “小叔叔,都怪我,我不小心露馅了!”   裴绮弹指将门合上,然后坐到床侧盯着丹渊,眼神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丹渊被他看的压力山大,拿着手里的鸟,稍微往后退了一点。   “衍天君有什么要问的不如早点说,我现在是病人,得多休息。”   裴绮看着丹渊怀里的小凤凰,忽然笑了一下,“我记得殿下说过,凤凰是从地里种出来的。”   指了指丹渊手里的小凤凰,裴绮嘴角微勾,带了几分戏弄之意,“这里有只现成的,殿下要不要种给我看看?”   丹渊尴尬的笑了两声,“我那不是同衍天君开玩笑吗?”   可惜裴绮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小凤凰感到危险,啾了一声,眼泪汪汪的就想往丹渊怀里钻,被裴绮眼疾手快的捏住爪子倒提了出来。   “说吧,你到底是谁?”   丹渊瞅了裴绮几眼,半晌,忍不住叹息,“看样子我现在的身份真的瞒不住了。”   裴绮盯着他不说话。   丹渊只能继续说道,“我确实不是凤凰,但我却是妖界派来负责同你们人类谈判的,我本体是梧桐,万年梧桐木成精,凤栖梧桐,所以和凤凰一家交好。”   “梧桐?”裴绮眉头一挑,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尾微垂,看起来柔和了几分,他说,“怎么证明?”   丹渊指了指小凤凰,“你可以问她。”   “你们是一伙的,我不信。”裴绮冷漠无情。   “我上次发过芽。”丹渊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衍天君不是见到过的吗?”   “我忘了。”裴绮忽然抬手,冰冰凉凉的指尖落在丹渊头顶的发旋上,软软的碰了一下,他声音压的低,透了几分慵懒的感觉,“不如这样吧,殿下发个芽给我看看,我看我信不信你。”   丹渊:“……”   他的剑呢?他的剑去哪儿了?   见丹渊气的要吐血,裴绮这才收了手,嘴角一勾,“逗你的,继续。”   丹渊:“……”   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天裴绮的状态有点不对,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住的在心中暗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总有一日他会打爆裴绮的狗头,不急不急。这才冷静下来,咳了两声,继续说道,“妖族出现了一点内乱,妖皇没办法亲自来人界,所以只能托我过来帮忙,数月前我前往人界,在帝都呆了几日,但是你们帝都太冷了,我不喜欢,就被安排送到了永明城。”   丹渊看了眼在裴绮掌心不住以“啾啾啾”痛骂他的阿媛,轻笑,“至于小凤凰,她是自己偷跑出来的,之前为了保护她,所以没和你们说她的身份。你们一定看好她,过几日再将她毫发无损的送回妖界,如此人界和妖界的联盟必成。”   “那你和崔故的亲事呢?是骗我的?”裴绮继续问道。   “是真的!你个男狐狸精!抢我老婆!”丹渊将枕头甩在裴绮脸上,被他轻描淡写的挡下了。   “不是说等你成年就要和他成亲的吗?你都万岁了还未成年?”   “我确实刚成年不久,”裴绮一脸无辜,“梧桐木得过万年才能成年,我数月前才满了一万岁,我从前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岁,我那也是未成年,所以只定了婚约。”   裴绮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为何不从一开始就说清楚,骗人很好玩吗?”   “这不是和你说不清楚吗?”丹渊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没好气的说道,“你看你和我第一次见面,话没都两句就开始拔刀捅我,我这几次重伤可都是你打的!”   换了个姿势躺下,丹渊拿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在被子里闷闷的问他,“问完了吗?要是问完了就出去吧,看见你我就胸口疼。”   “问完了。”裴绮轻声回他,却依旧坐在床侧一动不动。   等了一刻钟,丹渊在被窝里转了个身,只觉得后背有针扎一样,极不舒服,然后他听见裴绮一声轻笑,“崔故?”   丹渊后背一麻,一股战栗感从尾椎涌到头顶,他心一沉,面上却不显,强忍着不适从被子里转过头来,一脸的鄙夷,“崔故?崔故还在被你追杀,你还有脸提崔故?”   “我只是想说,那日同你碰面的那个‘崔故’是假的,你不要被骗了。”裴绮望着丹渊继续说道,“崔故已死,现在在外活动的只是一个空壳。数年前那具壳子曾在西南一带为祸,杀了不少人,我奉命去查,起初确实以为是他复活了,后来才发现只是借尸罢了。”   “他的尸体不是你交给青崖的吗?”丹渊瞥他,“怎么?半路里他诈尸长腿跑了?”   “这我就不知了。”裴绮修长的十指交错,他点了点自己的手背,缓缓道,“我将崔故的尸体交给青崖后就去了北方守城,呆了大概三十多年,这段时间我从未回过中州。”   “你的意思是,青崖的人故意将崔故的尸体留下,然后做成了个壳子让他到处跑?”丹渊嗤笑一声,“世人都说青崖神君无所不能,他怎么会要一堆碎尸?况且像你们说的那样,徊之如今是魔物,青崖一届道门,做个魔物出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裴绮忽然偏头看向丹渊,“我记得你说过,崔故离你而去后就被我杀了,你也是数月前才出的鹿灵泽。”   丹渊抓着被子,“怎么?”   裴绮忽然抬手撑住他的脸,阿媛从他手里滚下来,栽倒在床上。丹渊同裴绮对视,青年黑白参半的发丝垂落,将光线遮挡一半,瞧着如同营造出了一方小小世界。   “你怎么知道崔故的死法的?”裴绮的声音很轻,说话很慢,却带了股不容置疑的感觉,他眼中盈盈含笑,望着丹渊继续道,“世人可都是以为他被我斩首的,连四九都不知道他的具体死法,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尸体……是碎的?”   同裴绮对视,丹渊一窒,他死死抓着被子,让自己的神色变得平静。   “自然崔故亲自告诉我的。”丹渊十分冷静,“昨夜我砍伤了他的胳膊,那时发现他身上全部是拼凑起来的符文,再问一问壳子里呆的那个人,崔故死无全尸的事不是很轻易就推算出来了?”   “是吗?”裴绮直起身子,“那大概是我多想了。”   “你在想什么?”丹渊问他,半晌,挑眉笑道,“你不会觉得我是徊之吧?”   “怎么可能?”裴绮笑出声,“崔故死在斩魂丝里,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斩魂丝,撞上去的东西不仅会毁掉□□,连魂魄都会跟着裂开,崔故他早就魂飞魄散了。”   “他若是活过来,才是奇怪……罢了,你好好休息,早些将伤养好,过几日我们还得赶路。”   丹渊眉头一蹙:“去哪里?”   裴绮抬眼,他笑了笑,“自然是青崖。”   “昨夜杏月使传来神君手谕,神君要见你。”   “殿下,你想去吗?”   万里之外,冰雪三重。   檐角的铃铛响了数声,抖落身上雪泥,檐下桌案上堆了半卷书册和一盏清茶,三粒铜板在桌上滚了滚,哗啦一声摊平在桌上。   一只白皙的手从一侧伸出来,将铜板一一拾起,半晌,檐下有人叹了一声。   “怎么又是大凶。”   *   作者有话要说:   修好了,加上上一章,修了两千字出来了ORZ昨天写的太急了,很多细节没想好。   殿下如今拉着他摇摇欲坠的小马甲试图继续骗人。 第19章   他闻到了浓厚的血腥气,睁眼是没过脚踝的血河,空中落着雨,血水越浸越深,他靠着墙,长剑冰冷,血水里沉着完整或残缺的尸体,偶尔还会飘过一只眼珠。   他十分冷静的抬手,拿衣袖将剑刃上的血水擦净了。大概是杀了太多人,原本清灵的剑气如今搅着煞气,半清半浊,就像他如今的模样,非人非鬼。   远方有一座由尸体累积出来的高山,凡人苍白扭曲的身体被水泡的浮肿,有些已经开始腐烂发臭了,一群乌鸦落在旁边啃食。   血水便是从那处“高山”涌出来,经过各处街巷,将所有道路灌满,尸山如同心脏,长街就是涌动的血管,交错着布满全城。   他抬起剑刃,看着自己的眼睛。   一片赤红。   这里已经是一片死城,滋养着数十万没有人性的怪物,他现在可能也是其中一个。   低头,掌心躺了一粒莲子,金光闪闪,透着不屈的微光。不远处黑雾低沉,无数黑影藏在暗处,时不时传来撕扯血肉的声音。   如同修罗地狱。   他提剑走进雾气里。   他杀了很多人,每一日映在眼中的景致都是血红的,起初还会有些焦躁,后来不管杀了多少人,心中都没什么感觉了。只是渐渐的,他忘了在这里呆了多久,只记得天一直阴着,他将莲子挂在脖子上,依稀记得外面有人在等他,借着这一点微光方才没让自己永远沉沦进黑暗里。   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的太久便容易记错日子,他在心底数数,每过十二个时辰便在腕上割上一刀,靠着这点痛楚计时,或者醒神。渐渐的,身上疤痕重重叠叠,他越来越记不起时日,只有数着身上的疤痕时,会猜测自己在这地狱里呆了可能有一年,或者两年。   直到他杀掉最后一人。   乌云破散,久违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暖了。   他出了城,城外依旧聚了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如见恶鬼。   他挥剑将他们全杀了。   连同身后那座死城,一分为二,无数怨瘴落在他身上,他感到了久违的疼,深入骨髓的疼。   但他还是背着剑走了很远的路玉衍。,他想去见一个人。   那条路真的很远很远,他走了许久。   最后停在一弯浅溪边,溪水对岸站了一个人,乌发如墨,白衣胜雪,眉眼微垂,抱着琴,袖中是缠绕的兰香,美好的像场旖旎的梦。   而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修士,无数人盯着他,目露鄙夷。   “魔物。”   “恶心。”   “该死。”   “残忍。”   “背道之人,当杀!”   “当杀!”   最后骂声连成一片,他在滔天的讨伐声中静静地笑了。   “我回来了。”他望向雪衣青年,却在低头时不经意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浑身血迹,脸色青白,一身魔障,如同厉鬼。   为首的人抬头,他眼中似封了万重冰雪,语气冷冽如刀。   “魔物。”他说,“你身缠三十万冤魂,该当偿命。”   “我杀的是怨鬼,不是人。”他看着那些神色不明的人,轻轻笑了,他觉得眼角十分酸涩,却落不下泪,他问,“裴绮,你不信我?”   他们结了契,他肩侧的同心纹正发着烫,而对岸的人面无表情。   “魔物的话,我自然不信。”裴绮的声音很冷,他抽出了腰侧的剑。   “好啊。”他心中闷痛,却大笑出声,笑得像个疯子,他伸手,张开怀抱,“来,杀我,裴容瑾你来杀我啊!不杀不是人!”   石破天惊的一剑。   这是裴绮改修剑道后第一次见血。   他胸口一痛,裴绮侧脸溅上他的血,似雪地里绽开的梅花,他眼里空无一物,然后不带半分感情的拧动剑柄,轻声说道:“我已入无情道。”   他一震,然后听见裴绮清润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多谢,杀了你,我道心可成。”   他心如刀绞,吐出一口血。   “那座城里有什么,你都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裴绮回他,十分干脆。   “你们是,故意的?”他有些喘不上气,死死盯着裴绮的眼睛,而眼前人波澜不惊,淡然应下,“是,我故意的。”   邪气蚀骨更深一层,他看着面前陌生的青年,心头忽然空了。   “你想入道是吗?”他笑,笑得十分的猖狂,他抬手,却没有提剑,只是重重捏住眼前人的下巴,冷声道,“你休想!”   一把抓住白衣青年的腰,他们在无数惊呼声中坠入深潭。水声轰鸣,飞散的血色里他吻住裴绮冰冷的唇角,水太冷,眼前人的神色更冷,他将人推开,然后转身逃开,不曾回首。   昆仑已毁,先生已去,他二人反目,从那一刻,天下之大,他竟再无容身之处。   丹渊缓缓睁开眼睛,额头一层冷汗。   他又做梦了。   梦中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睁眼却静静的躺在房间里,身上裹的似粽子,脑袋边躺了只小黄鸟,翻着肚子打了个滚,一脚蹬到他脸上。   梦境同现实交错,他一时有些呆怔。   如此频繁的做梦,大概是他上次私自取了锁魂玉的后遗症,梦境里千奇百怪什么都有,但大部分的时候他会梦到从前。   数年前他刚醒的时候有人劝他要洒脱。从前种种,不过过眼云烟,好不容易活过来,若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堆在心上,只是平白添了爱憎,只怕是又恨又累。   况且他如今身体脆弱,不易劳神,好好活着,岁岁平安该有多好?   但他不愿意……他终究是意难平。   在床上又躺了片刻,直到半开的窗户落进了阳光,他才拥着被子坐起来。身上还是疼,裴绮上次对他用回春术只用了一半,治了内伤,外伤全丢在那里,然后天天盯着让他喝药。   丹渊如今是身上疼,嘴里苦,心里累,尤其是见到裴绮的时候,他以前从未发现这厮如此气人,如今只要裴绮一来他定要被气的多吐上几升血。   偏偏又出不去大门,只能在屋子里躺着,那裴公鸡还十分吝啬,连个话本子都不肯给他消遣。   好在阿媛还留着,他如今每天打发时间全靠逗鸟,看着小凤凰在桌子上绕圈圈,心情才会好点。然而他满意了,阿媛却瘦了一圈,哭哭啼啼控诉他几回后就团成一坨不动了。   不过说来奇怪,上次裴绮说青崖那位神君要见他,但也只是提了提,他都在屋子里呆了半个月了,还不见裴绮出发。   从床上爬起来,丹渊打开柜子换了身衣服,拖着鞋子走到门口,手一伸,一股弹力将他推开。   他嘴角一抽,上次被裴绮带回来后,就被软禁在这里,除了裴绮和小凤凰他谁也见不到,实在是……气死他了。   百般无聊,他打量了一下房间,踩着凳子将床上纱帐取下来,撕成一条条,再拧成一股绳子。然后他回到床侧,将自己的鞋子摆好,被子做成有人睡的模样,便赤着脚爬到房梁上,鬼鬼祟祟的躲着了。   青崖的手令又下来一封。   裴绮看也不看,直接丢到一边。   裴四九在一侧,十分困惑的把手令打开,就见神君手书,让裴绮带着丹渊和凤凰回青崖。   “衍天君,为何不带丹渊殿下他们回去?”裴四九忍不住问道。   “不想去。”裴绮眼睛垂下来,瞧着没什么精神,“怎么?不想见我?”   “怎么会?”裴四九闻言一个激灵,挺直了腰背,十分拘谨,“您多年未归,此次能在城里呆这么久,四九很开心,只是怕青崖那边有什么急事,若是耽误了可不太好。”   “让他们等着,耽误就耽误了。”将手里的笔搁下,裴绮起身,裴四九连忙跟在他身后,然后就看见自家叔叔径直去了药炉,将炭火上煨着的罐子取下,倒进一个小壶里。   “又要去给丹渊殿下送药?”裴四九不解,“这种小事交给府中丫鬟做不就好了?何必您亲自经手?”   “自然是怕他跑了。”裴绮眼尾微弯,“你继续去处理公务,对了,裴府修缮的开支挂我账上。”   天降一笔横财,裴四九两眼一亮,十分愉悦的收了源自自家小叔的贿赂,喜滋滋的去算账去了。   走了两步,他又想起放在偏院的那个小刺头,这几日虞垣被困在后院已经发了好几回脾气,砸了不少东西,打又不能打,只能忍着,实在是憋屈。   云华宗灭门之事还是裴四九善后的,整个云华宗门主峰上只有四个活口,云华宗宗主,虞垣,叶游弦,以及他后来在清理尸体的时候从角落里扒出来的薛明决。   云华宗宗主毕竟是一宗宗主,还得留在自己宗门主持大局。另外三个就只能一股脑打包回来,眨眼又占了三个院子,搞的裴府房源十分紧缺。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停下脚步,试探性的问道,“衍天君,虞家那位小公子要不还是放了吧?难不成真让虞家家主来永明城接他?”   “继续扣着。”裴绮冷漠无情,“他若是闲着无聊,就给他备上笔墨,让他将青崖低境的典籍全部抄一遍,不抄就饿着,饿到他肯写为止。”   裴四九:“……”真要这么搞,就不怕和虞家结仇吗?   显然裴绮没在怕的。   他端着药碗走到偏院,站在门口将门推开,房门吱呀一声响,缓缓开了。他端着药碗走进去,一眼就看见少了半扇轻纱的床榻,上面依稀像是躺了个人,凤凰倒是还在原地,腿一蹬一蹬,睡的深沉。   反手将大门关上,裴绮走到桌侧,将药碗放到桌面。   “殿下,起来喝药。”   床上一动不动,他直接走过去,   抬手将被子一掀,里头空荡荡的,与此同时,头顶有细微的风声,他抬头,丹渊站在房梁上,手中抛出一圈软绳套上他的脖颈,然后直接从房梁上跳下来,纱幔一紧,发出滋啦的摩擦声,勒住裴绮的脖子猛地将他吊了起来。   裴绮眉头一挑,半浮在空中,他望着地上灰头土脸却得意洋洋的丹渊正打算督促他喝药,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然后偏院大门被裴四九一掌推开,“衍天君,虞家家主到……”   最后一个词卡在喉咙里,裴四九看着挂在空中像条风干咸鱼的自家小叔,又看了眼十分卖力拉着绳子的丹渊。   六目相对,一时竟有些尴尬。   丹渊松开绳子,裴绮落地,裴四九默默关上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撕破脸倒计时。 第20章   在屋外站了片刻,裴四九重新打开门。   此时丹渊已经整理好衣服,手里拢着睡眼惺忪的鸟,坐在桌边乖巧喝药,喝一口皱一下眉头。裴绮站在门后,一脸平静,仿佛什么刚刚都没发生过,他自袖中摸出一颗蜜饯塞进丹渊嘴里,头也不抬,“虞盈来了?”   裴四九只觉得房间里暗流汹涌,气氛诡异,战略性后退一步,他点头,“虞家主直接用了云舟,现在在永明城三百里外,我要不要去接他?”   “不用,”裴绮的声音有些冷,“让他自己来。”   丹渊掀开一边眼皮,“虞家家主?虞垣的伯伯?”   “殿下认识?”裴绮袖中又滚出两三个蜜饯,小凤凰拿爪子抓了一个过来,嘴太小,吃不下,丹渊将蜜饯撕成小块,一点点喂她。   “听小芋圆提过,毕竟人家是天下第一的阵师呀。”丹渊点了点阿媛的脑袋,风凰高华,族里的凤凰都很挑食,只自己手里的这个,平时还装一下,跟着他出来以后什么东西都吃,个子不长身量却增了不少,一身的肉,原本被羽毛蓬出来的体型快变实心的了。   他拿着蜜饯左右晃动,阿媛的脑袋便也跟着他的手指头左右转动,嘴里啾啾啾个不停,他笑了一下,将蜜饯丢进她嘴里,然后说道,“芋圆还是被我抓回来的,既然现在家长来领人,不如让我去看看,顺便凑个热闹呗。”   “你是想逃跑吧?”裴绮瞥了他一眼。   “怎么会呢?”丹渊一脸惊讶,“我可是来同你们商量结盟的,要是我跑了,人族和妖族的联盟可怎么办呢?”   “况且衍天君你守在这里我怎么逃的了?”丹渊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露出右手上金灿灿的一小圈锁链,然后一手搭在了裴绮的肩头,好哥们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不要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嘛。”   裴绮看了他一眼,直接起身,丹渊一时不查,往后一仰,还好手撑的快,不然就要一脑袋磕地上。结果头还没抬起来,他的头顶就搭上了一只手。   裴绮的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发旋上,凉幽幽的,他脖颈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方才还想杀我。”裴绮的声音冷冷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哪里?谁想杀你?”丹渊开始装傻,“哎呀,我刚刚不小心从房梁上掉下来还多亏衍天君救我一命,不然我这脑袋着地该有多危险啊,衍天君不愧是正道楷模,舍己为人!”   丹渊竖起大拇指,然后将脑袋往上抬了抬,裴绮看着他雪白的后颈,眼皮一抬,呵了一声,收回了手,“殿下若是想出门走走也可以,只是要委屈你一下。”   丹渊:“?”   裴绮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丹渊的手腕很细,右手锁链挂在腕子上不住下滑,金色的圆环将他皮肤衬的极白,白到有几分惑人。裴绮屈指在那圈金色的圆环上一敲,拨了两下就牵出一根头发细一样的线出来,在自己的尾指上绕了一圈。   丹渊抬起手,金色的细线紧紧连在两人手上,他拉了拉手腕,裴绮的尾指也跟着动了动。他往后退了两步,那丝线也跟着延长,但长度刚刚好,让裴绮时刻能察觉到他的动静。   拽了拽那根丝线,明明细的不行,却异常坚硬,也不知是什么材质。   他看向裴绮,“这什么鬼东西?”   “自然是线,”裴绮起身,瞥了丹渊一眼,“殿下还走不走?”   “走走走。”丹渊又拽了拽那根细线,这才跟着裴绮出了门。   丹渊走在裴绮身后,他看着前面脚步轻快的某仙君,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细线,不知为何,他觉得他和裴绮有点像农夫放牛。   他是牛。   于是怀着一点诡异心思,丹渊小跑两步,走到了裴绮身侧,丝线自动缩短,长廊不宽,他们二人走时只能并肩,裴绮轻轻勾了勾手指,丹渊的手背便同他的手背短暂的碰上一下。   于是裴绮极其浅淡的笑了。   丹渊察觉到了什么,侧目,他望着裴绮灰白的发,眼皮一跳,却没有说什么。   身后裴四九盯着前头一高一矮的两人,想起这几日裴绮种种失常的行为,不知道为何,觉得有点不妙。   这点不妙在看到那俩人时不时碰一下的指尖后愈演愈烈。他直觉是自己脑补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比如什么“震惊!情敌变情人是为哪般”,“衍天君无情道破,迎来人生第二春”,“人妖恋真的有前途吗”等等等等匪夷所思的事件。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怀疑人生,万一多个男婶婶可怎么是好。到底是无情道太不牢靠,还是丹渊魅力太大……莫非是衍天君在用美人计,讨好丹渊殿下,以此促进人妖两界的友好交流?   想着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悟了。   三个人各怀鬼胎,沉默的往前走,只有阿媛没心没肺的蹲在丹渊肩膀上睡大觉。少年不知愁,大概就是如此。   虞盈来的速度很快,毕竟是阵修,几个传送阵一丢,万里之遥不是问题。只是他到底身体不好,虞家家主出行,虞家重兵护送,三百府卫分开长街,沉色的云辇停在裴府门口,如同乌云压顶。   裴绮带着丹渊走到门口时,虞盈刚下马车。   他年纪看着不大,却病骨支离,裹着一身苍色的袍子,乌发垂腰,虽说一脸病容,但瞧着却清雅到了极致,同样是身体虚弱,虞盈看着像脆琉璃,丹渊看着就像皮猴子。这大概就是人各有别吧。   侍女扶着他下车,虞盈步伐虽然虚浮,举止却依旧有度,站稳后,他抬首冲着裴绮笑了笑,“衍天君,问道峰一别,你我快有五十载未见了,近来可好?”   “挺好。”裴绮颔首,他出门时在脸上重新蒙了布帛,将眼睛挡的严严实实,然后侧身示意虞盈进府。   虞盈被人掺着走上阶梯鱼。烟。,大概是有腿疾,尽管他有刻意的控制,却还是会在迈腿时晃动一下。   裴绮没有上去帮忙,反而后退数步,不小心撞到丹渊的手,发觉他掌心冰凉,投来困惑的一眼。   “衣服穿少了,有点冷。”丹渊将手缩进袖子里。   “那殿下不如去添几件衣服。”裴绮轻声道。   “不用了,反正都得进屋去了。”丹渊伸了个懒腰,他这几日窝的太久,实在是无聊的厉害,随着他的动作骨头发出细碎的声响,手腕上金色的丝线一晃而过,虞盈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位可是丹渊殿下?”他望向了丹渊。   “是啊。”丹渊冲他拱手,“久闻仙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虞盈回礼,“殿下谬赞,云华宗一事我已有耳闻,虞垣给殿下添乱了,某管教无方,实在是惭愧。”   “哪有?上次还得多谢虞小公子解开封印,不然那魔物那般厉害,我可打不过。”丹渊从门口一溜烟跑下去,将虞盈扶了上来,他和裴绮手间的丝线崩的极直,拉出一道显眼的痕迹,周围的人纷纷挪过目光,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见到。   “不管如何,置殿下于险境都是某等失职。”虞盈一边顺着一边看向了那根金色的丝线,金光流转,将两人牵连,正随着跑上跑下的丹渊微微晃动。   “这是……”虞盈刚欲伸手摸向那根丝线,裴绮就直接走了上来,将丹渊往身侧一拉,本来扯的极长的丝线瞬间缩回去,隐没在裴绮和丹渊两人的腕间。   “这是引踪锁,殿下在人间人生地不熟,又时常走丢,为了殿下的安全,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裴绮说的诚恳,丹渊闻言嘴角一抽。   虞盈却弯了眉眼,“衍天君有心了。”   一行人缓缓进屋,裴绮直接带着虞盈去了偏院,结果还没来得及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圆溜溜的物体房顶上钻了出来,大概是房屋空隙太小,他只露出了个脑袋,左右转动,试图把周围的瓦片掀开一点,所以就看见那个圆脑袋上上下下,像只勤劳的鼹鼠。   丹渊忍不住想给虞垣鼓掌,这逃跑的精神委实可嘉。   一堆人站在院墙外看着虞垣艰难拔开一堆瓦片,然后一个用力,从房顶上灰头土脸的挤了出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干了件大事,他站在房梁上没跑,反而哈哈哈笑了三声,“衍天君的府邸也不过尔尔!”   跟在后头的裴四九见状,嘴角一抽,屈指弹出一道灵气,直接击中了虞垣的膝盖,小少年一个不稳,咕噜一下自房顶上摔了下去,幸好落地前一道银光闪起,半空浮现一方星阵,将虞垣稳稳的接在了阵法中,免了他头破血流的命运。   虞垣捂着脑袋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虞盈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看着脚下的阵法,欣喜的转头,就见一排十几个人站在院子外好整以暇的瞅他。   丹渊嘴角一勾,噗嗤一笑。   虞垣:“……”他不活了。   “垣儿,过来。”虞盈冲他伸出手。   虞垣脸上脏的像花猫,身上的袍子黑一块白一块,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脏兮兮的,便顿住了脚步,不愿再靠近虞盈。   转而瞪向一侧轻笑的丹渊,羞怒道,“你这个妖怪,不许笑!和崔故弟子厮混的败类——”   话音一落,虞垣被虞盈掐决封住了嘴。   丹渊唉了一声,“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感激我就算了,怎么还喊打喊杀的?”   虞垣叫不出声,说不出话,他憋的脸通红,求助的望向自家伯伯,却见虞盈神色严肃,一点给他撑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冷声道,“虞垣,不得无理,还不快向丹渊殿下道歉!”   他一愣,猫一样的眼睛一眨,金豆子就那么滚了下来,越滚越多。他搞不明白,这个妖怪明明和传说中的崔故关系匪浅,他们不应该斩妖除魔吗?为什么要骂他?   青崖典籍可是说的清清楚楚,为仙者当斩妖除魔,造福苍生啊?   虞盈见状,轻声叹气,转身对着丹渊道歉,“某管教无方,虞垣冒犯殿下,此番定会惩处,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无事,无事,小孩子嘛,我都懂得,哪个小孩子看见妖怪不想去打一打?他有所误会也是正常的,况且他也没说错,我确实也和崔故关系匪浅,叫声邪魔外道也没错。”   随后丹渊走到虞垣面前捏了捏他的小花脸,“别哭了,哭的像个小姑娘。”   虞垣哭的悲伤,打了个无声的嗝儿,抬手把丹渊的手打落,他也不恼,只是让裴四九找人将虞垣带下去洗漱,虞盈看着自家侄儿愤愤不平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接到自家的侄儿,虞盈为表歉意,送上金万两,极品仙山石十斤,这仙山石能储存灵力,越是通透,内存的灵力越多,是仙舟和云舟行驶时的主要能源,就是仙山石稀少,就是修士,能用的上它的也是极少数。   裴绮很淡定的将礼物全收了,然后同虞盈说了些什么,两人便去了书房密聊。丹渊无聊,便顶着凤凰在院子里头闲逛,手腕间的细线越牵越长,时不时颤动一下,是裴绮在提醒他不要走远了。他看着手腕,翻了个白眼,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树林子,眉头一挑,计上心来。   裴绮同虞盈聊了数个时辰,他二人一同出来时,就见一根金线伸向远方,裴绮勾指,随着那丝线的踪迹往前去,走着走着,就见丹渊翘着腿坐在自家后院子的树上,兴致颇好的哼小曲。   他身后,裴家一整片院子的树,全部绕上了金线,如同密集的蛛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丹渊抬了只眼,冲着裴绮愉快挥手,“衍天君,你这线也太不禁用了,动不动缠树上,让我好生苦恼,快快,你快来帮我解开!”   裴绮:“……”呵。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入v啦,请多多支持ORZ   本人因为昨天晚上被狗咬了,刚好咬到手,现在是独臂大侠状态(第一针疫苗已打),所以码字比较慢,今天晚上的更新会有点迟ORZ希望大家不要介意Σ(|||▽||| ) 第21章   半盏茶后, 引踪锁上的金线全部回收,丹渊瞪着自己的手腕上的圆环,怒其不争, 哀其不幸,一个锁链怎么还搞特殊对待呢?他摸是实线,裴绮一扯就是虚影了,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裴绮走到他栖身的树下,尾指勾了勾, 金线颤动, “殿下, 可还下的来树?”   丹渊:“……”   把树上的枝子抛裴绮脸上, 丹渊呵呵一声, 翻身下树, 身姿灵动,落地时衣袍翻飞, 犹似惊鸿掠影。   虞盈站在檐下,抬眼间只觉得那抹白影和记忆中的某个遥远的影子重合, 他忽然一愣。   片刻后, 他骤然回神,心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这都能眼花, 自嘲一笑,他抬头冲着林中两人说道,“衍天君,我们该去查案了, 残存的灵气每一刻都会消散, 早些去我也可早些算出那阵法运算的轨迹。”   “查案?”丹渊望向裴绮, “你们要查什么?”   “殿下上次在春风桃雪楼遇险,罪魁祸首至今未捉到,这终究是隐患。”裴绮转身往长廊上走,“他们不似魔修,却冠了魔族的名头,将殿下您转走的阵修阵法奇诡,我强留了一部分阵纹,刚巧青冥君过来,不如让他顺道帮着看看。”   丹渊嘴角一抽,在心中暗骂一声狗贼,片刻后又往脸上挤出几分笑来,“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上次遇险若非衍天君将那刺客重伤,我现在必然生死未卜,既然要查案,我肯定是要去看看。”   丹渊抬步跟上去,裴绮走在他身前,指上的丝线随着胳膊晃动一起一伏。   虞盈看着这两人,生出些许好奇之心来。他走的缓慢,片刻后丹渊便行至他身侧,见他低咳,便伸手扶了他一把。   虞盈的身体很轻,一手摸过去,都是骨头,硌的慌。   他没叫侍女,任由丹渊扶着他走出门外。裴府外,虞家的府卫见虞盈出来,便有一人牵出辆马车走过来。虞盈直接拉着丹渊坐了进去。   虞家不愧是澜州第一世家,一个普通的马车内也是极尽奢华,车厢顶镶了夜明珠,桌案茶几一应俱全,一颗通透的仙山石镶嵌在桌案下,周围一圈阵纹,泛着舒服的光,这样的一块价值万金的石头,却只是为了维持马车行驶时的稳定。   虞盈将车帘掀开半扇,他侧头问裴绮,“衍天君可愿上车?”   “马车太慢了。”裴绮看了眼马车上的丹渊,转身离开,眨眼就没了踪影。   “唉,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虞盈在车厢内坐下,他看了丹渊一眼,忽然轻笑,他笑时嘴角微弯,看起来温柔又亲和,不经意间让人如沐春风。   伸手给丹渊倒上一杯茶,虞盈缓缓道,“衍天君走了也好,我们可以说点好玩的。”   “什么好玩的?”丹渊看向虞盈。   “前些日子听了别人几句玩笑话,我本以为殿下会同衍天君不和,如今看来,是我猜错了。”虞盈将茶盏递给丹渊,马车开始行动,车厢内的茶盏却连一丝水纹都未泛起   丹渊将茶轻啜一口,“猜错什么了?”   “本觉得衍天君待殿下可能会比较冷淡,如今看来,却与想象中的有些不同,”虞盈握住裴绮的手腕,他的掌心干燥温热,带起一圈暖意,落在身上让人如坠春日,“这百年来能靠衍天君那么近还没死的,据我所知,只你一个。”   丹渊眯起眼,“按仙君这么说,是从前有人要接近衍天君,被杀了?”   “是啊,曾有位帝姬痴迷于他,追了衍天君二十年,嘘寒问暖,日日不停,但衍天君从未理过她,二十年,一句话都未曾说过,大概是求而不得,帝姬就那么入了魔障,抓了千名百姓用来威胁衍天君,求他一顾,被衍天君直接斩于剑下。”虞盈垂下眼,“帝姬那一生离衍天君最近的一次大概就是她死时碰到的剑刃吧。”   丹渊微微睁大了眼睛,“裴绮这也太不解风情了吧?啧,喜欢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多不值得。”   虞盈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和衍天君关系很好。”   “好个鬼,明明他恨不得杀了我,”丹渊指了指自己被纱布裹的严严实实的脖子和身板,“你以为裴绮为什么拉着我?若不是怕我死了他不好交代,我怕是靠近他三米之内他就把我掐死了。”   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丹渊啧了一声,“因为我同崔故有婚约,见面的第一日,他就掐断了我的脖子,若不是四九来的快,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婚约?”虞盈的手指一抖,他忽然笑了笑,“我来时确实听到过如此传言,本以为是玩笑话,毕竟世人皆知,崔故同衍天君曾是道侣。”   “那是因为他昭告天下了,而我前些日子才到人界,所以才输了他一筹。”丹渊像是有些气,他冷笑一声,“我同裴绮有血仇,若非他是人族,我定然将他杀了。”   虞盈有些讶然,他又看了一眼丹渊腕上的引踪锁,安慰道,“殿下,人死如灯灭,不必伤怀,况且您是妖族,生来便有漫长岁月,人族若非成圣,终有一死,如落叶归根,一切自然。”   “话虽如此,但我难以释怀。我同徊之本可同游江海,幸福一生,全被裴绮毁了。”   虞盈并不言语,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着面前的杯子愣神。   “青冥君,我从前听徊之提起过你。”丹渊望向虞盈。   眼神微闪,虞盈有些紧张的扣住了杯子,直至骨节泛白,“他……是如何看我的?”顿了顿,虞盈又轻声说道,“我和他,其实并不怎么熟识。”   面前的阵修形销骨立,他的身体在微微发着抖,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丹渊刚想开口,车厢却被人敲了敲,裴绮冷淡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你们两个,下来。”   虞盈这才如梦初醒,他放下茶杯笑了笑,“下去吧。”   春风桃雪楼,自从上次他们家混进刺客后,整个楼都被清扫一遍后直接查封了,里头的小姐公子也都被挪了出去,一时间冷冷清清。   不过纵使这楼已经被关了快半个月,里头的脂香依旧浓烈,上次打架的痕迹也都被保存下来,一进大门便可看见残破的舞台,地上随处坠落的轻纱,大厅的地砖被砍出数道剑痕迹的,实在是惨不忍睹。   不过就在门口的地上,躺了半圈血红色的阵纹,三支带着剑气的筷子钉在阵上,硬是将那阵术自原阵上割裂下来。   虞盈抬眼看了这房间一眼,轻咳一声,“这楼没问题,阵术应该是直接标记的。”   随后俯身看阵,他伸指摸了摸,而后缓缓道,“是叠岚阵,子阵一共套了八十一个,只要阵术发动,用阵者可以任意传送到这八十一个阵法中。”   “此阵一般用来逃命,若要做这个阵法,需得设置很多地点,画阵的人很耐心,不过笔锋有异,他的阵纹有几分残缺,应当是基础不怎么牢,不过他对传统的阵术有了几点改造,有点意思。”虞盈笑了笑,他低头,按着那一小圈纹路,咬破食指,以血为媒,按着那阵法纹路逐渐复原出阵光。   丹渊看着那阵法成形,心中忍不住祈祷方星辰有收拾好这些阵法的尾巴,不然被虞盈揪出来可就完蛋了。   “殿下,你好像很紧张。”裴绮的手指忽然搭上丹渊的额头,“都出汗了。”   丹渊将自己的脑袋挪开,“这不是觉得青冥君马上就要查出上次袭击我的人,所以有点兴奋嘛。”   “是吗?”裴绮收回了手,他站在一侧,不住的摩挲自己的尾指。   虞盈垂着眼,十分耐心的摸索着什么,见丹渊一脸紧张,他安慰到,“此阵虽然精妙,但若逆推,则可算出用阵者的方位,用阵者若需要阵法流转,必要留下自身精血,尤其是大型阵术,所以殿下不必担心。”   丹渊哈哈笑了两声,“青冥君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阵修。”   “惭愧。”虞盈垂眼一笑,而后眼前一亮,“找到了,寻到一处尚在运转的阵法,他没有清理干净,似乎种了灵植。”   按住阵眼,虞盈灌注灵力,红光倒转,猛然一下,他细长的手指一抓,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胳膊不住颤抖。   丹渊心跳如擂鼓,就见虞盈脸色越来越白,他缓缓自阵法中提出手,手肘,手臂,手腕,与此同时,他们看到了一片绿叶子从阵中冒头。   虞盈扯出了一颗白菜。   裴绮:“……”   屋虞盈:“……”   只有丹渊顿时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家就给方星辰涨俸禄,涨双倍的!   遥远的青州。   方星辰难得起了个大早,刚打开门,就发现自己做的阵法逆转了,他眉头一皱,奔向菜地。就见自己前段日子做出的凝水咒被人强改为传送阵,半空中居然还伸出一只手,明目张胆的拔了他菜地里头的白菜!白菜!   他顿时怒不可遏,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一把抓住了那伸出来的一截手腕,“呔!何方小贼,不要命了,居然敢偷本大爷的菜!”   春风桃雪楼内,虞盈正欲缩回手,只觉手腕一重,他闷哼一声,一下子趴伏在地,额头沁出冷汗,他皱眉道,“有人,在拉我。”   丹渊:“……”   方星辰你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明天补。   我单手太慢了ORZ 第22章   丹渊一手拽住虞盈的手腕往上拔, 一边安慰道,“青冥君放心,我一定不会让那贼子捉到你的。”   虞盈侧头望了丹渊一眼, 眼底有些莫名,见丹渊一脑门的冷汗,遂安慰道, “殿下不必担忧,有衍天君在侧, 此人跑不了。”   阵术下, 他单手掐决, 一圈银光乍现, 星辰流转, 一个困阵直接落了下来。   青州, 方星辰咦了一声,察觉到不对, 他看着眼前细瘦的手指,眉头一蹙, 立刻转身, 同那阵术拉开距离。   “他跑了。”虞盈眯眼,他打了个响指,身下阵法顿时扩大, 传送阵泛着红光,直接将他吞没,丹渊拉着虞盈的手腕,被直接带入阵中。   裴绮见状, 眉头一蹙, 跟着跳了下去。   落地便是瑟瑟冷风, 丹渊一个激灵,狂风一吹,他觉得自己体内的温度便随风消散了个干净,还好心口处还窝了只凤凰,透着绵绵不绝的暖意,让他不至于太难受。   “小叔叔,你心跳的好快呀,怎么了?”阿媛偷偷传信,丹渊忍不住叹了口气,“我错了,我从前总觉得我的人不会犯蠢,现在看来是我对他的了解不够。”   虞盈牵着丹渊踏步,脚下阵纹浮现,笼出一方小境界,将他二人围住,挡住了风雪,“殿下无事吧?”   “我没事。”丹渊低咳两声,他抬眼,果然,他们已经到了青州深山。   风雪冰冷,雪层深厚,周围都是参天大树,林木中有一栋小屋,屋檐刚被刮了一层雪,露出深色的屋脊。他们脚下是一片菜地,几颗水灵灵的白菜被一片阵法裹着,阵法时不时落下两点水,似是纯露。   裴绮从身后飞过来,他看了一眼木屋,低声道,“有魔气。”   他直接走向木屋,挥袖,屋子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架还在燃烧的火堆。   虞盈拉着丹渊飞过去,他站在门口抬眼四扫一遍,“魔息消散许久,不是那阵修的。”虞盈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房里有阵,不要乱碰东西。”   随后,他松开丹渊的手腕,轻轻的落在地上。   丹渊看着面前那俩人,稍微后退了一步。上次那魔物被他传送至此,若是将他捉下了,钟离绝对已经将人押走,也就是说,青州只剩下方星辰一个人……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气的疼,方星辰就是个憨憨,他绝对干不过这俩人,只要现身,绝对会被抓住,到了那时,不管方星辰招不招,都是他吃亏。   丹渊垂下眼,神色有些阴沉。   裴绮按住剑柄,他未用灵力护体,青州的冷风落在他身上,衣角翻飞,他侧头,眼上蒙着布,却还是准确的望向了丹渊,“殿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好多阵法,那阵修不见踪影,是不是已经跑了?”丹渊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上次就是落在了青州,不过和此地不太一样,大概这里才是他们的老巢吧?”   “这阵修很有趣。”虞盈忽然说道,随后躬身抬指按住房中一处阵法,微光亮起,阵纹浮现,转眼笼罩住整个屋子,“这屋中的阵法平时可做家用,但若是被引发,也可一瞬改作护阵,想法很不错,也不知是在何处学的。”   丹渊点点头,“确实厉害。”   虞盈起身,“他应该刚走不久,我先用寻踪阵找一下看看,届时还望衍天君自行捉拿。”   裴绮颔首。   虞盈见状,挥袖,青苍的袖中飞出无数雪白的纸片,围着这小屋连成一圈,银光闪烁,复杂绮丽的纹路自空中浮现,无数丝网一般的银线向四周伸出,很快蔓延到远方。   天上开始落雪,风一吹,雪片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小凤凰将脑袋自丹渊衣襟处挤出来,她啾了一声,张嘴叼住一片雪花。   “原来是水呀。”   她看着这冰天雪地,有些好奇。   “雪化了就是水了。”   丹渊摸了摸她头顶的毛毛,然后将她按进衣服里。   “护住我的心脉。”丹渊同她传音,“不要乱跑,待会儿要打架了。”   “咦?”阿媛在他怀里钻来钻去,“这么快的吗?不是说要等人齐吗?我还以为可以在人间多呆几日呢。”源源不断的热度自她身上涌起,将丹渊笼罩,他觉得身上的冷意消退不少,呵出一口白气,丹渊借着搓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腕,轻轻的转了转镯子,“不等了,早就暴露了,再拖下去也没意思,早些了结也不错,天天装也挺累的。”   丹渊抬眼,鬓角发丝垂落,遮住了眼角,不远处,裴绮仰着头,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他发间落了一层雪片,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神色清冷,和雪一样。   “殿下喜欢雪吗?”裴绮忽然回首问道,他像是想起什么往事,嘴角微勾,“我曾有一位故人,最喜雪天,那时我们呆的地方经常落雪,每到冬季,他都会来找我饮酒。”   丹渊静静的看着他不愿说话。   确实,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雪。   雪那样白,那样凉,只需一夜,便可将所有肮脏污秽遮盖。   最重要的是,雪后他们会休课,所以每当落雪,他都会偷偷去翻墙找人,而在离玉学宫的院门后,也总会有个少年在大冷天开着房门,往屋里支一盆炭火,等候他时不时的造访。   那时候,不管有多迟,都会有人等他,会将他因冷风所冻的指尖拢进怀中暖着。   他还记得那个少年总是散着发,住在昆仑离玉宫六道院的琴阁,是乐修,擅长卧箜篌,衣裳是雪白的,墨色的发很长,落在衣袍上如同云鹤。   他会给他弹曲子,弹人间兴起的曲子,瓷白的指尖握着胭脂红的拨片,像雪中开的梅。   他曾经觉得那人就是天上的落雪,高洁柔软,所以他喜欢雪,喜欢白衣,喜欢……那个人。   他曾经那么喜欢他,那么喜欢……   “不喜欢。”丹渊听见自己如此回道,他深深的望着裴绮,叹息一声,而后他笑出声,“太冷了,我最讨厌冷的东西。”   “……是吗。”裴绮转过头,像是要说些什么,只惜他还未开口,虞盈的阵法忽然变换,一根银线骤然绷紧,伸入深林之中。   “找到了!”虞盈起身,此时裴绮已然抽剑,铮然一声,身若孤鸿,转瞬消失在雪色之中。   看着裴绮离去的背影,丹渊抬手,取下了腕间的镯子。   狂风骤起,伴随着呼啸风声的是一股逐渐加重的灵压,虞盈背后有如芒刺,他察觉不对,猛地转身,望着正在微笑的丹渊,瞳孔紧缩,“殿下……”   丹渊嘴角一勾。   虞盈挥袖,身侧护阵大开,但他也只来得及打开护阵了。裴绮腕上缠绕的纱布飞散,他旋身,一脚将虞盈连人带阵的踢进了屋子,而后狠狠地带上了大门,手一挥取出传音符大喊,“方星辰——开阵!”   十里之外,方星辰惊恐的看着面前的裴绮,怀中骤然响起丹渊的声音,他咬牙,掐指,小屋子得了指令,上千个阵法联合的护阵逆转,化做困阵,将正欲破门的虞盈困死在房间内。   听着传信符中的声音,裴绮执剑的手一抖。身后有人飞速靠近,山风倒涌,卷着雪粒扑面而来,被灵力裹挟的雪片划破蒙眼的布帛,风雪中有利器破空的声响,尖锐如同泣鸣,裴绮反手握剑,回身格挡,同来人撞在一起。   雪林一震,树梢的雪片倒飞出去,方星辰护住头脸,连滚带爬的躲起来。无形的剑气卷起狂风,四周的参天古木被剑重创,纷纷倒塌,转眼清出一片空地。   狂风之中,裴绮睁眼,他望着面前神色不明的青年,轻笑一声,“丹渊殿下,不装了吗?”   “呵。”丹渊,又或者崔故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以剑身将裴绮别开,身似雪鸟,轻轻的落在了树梢。两人腕间金丝拉长,于雪海下闪着微光。   手持一把凡剑,崔故居高临下,衣袍翻飞,他脖颈上的绷带松散,随着风声晃动,那里本来应该有被人掐出的指痕,而今光洁一片,苍白的皮肤像是某种冰冷的瓷器,没有丝毫血色。   他垂眼望着裴绮,左手翻转,挽了个剑花,剑刃流光一闪,以剑气划破裴绮的侧脸,血涌了出来。   抬指将侧脸的血迹抹了,裴绮望着崔故,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会再装上一段日子,果然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耐心。”   “衍天君除魔卫道,既然早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揭破?”崔故取下脚踝的镯子,灵压又重一重,“世人可都说本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不是吗?”   “既是演戏,自然要演到底。”裴绮抬眼,身后风雪俱静,“若要除魔,自然也是不死不休。”   “那好吧。”崔故将身上三个镯子全然取了下来,他转了转手腕,压抑了百年的灵力瞬间疯涨,如火一般,缭绕半个山头。   一脚踩在枝头,崔故将剑往肩头一抗,冲着裴绮勾了勾手指头,笑得极尽张狂,“来,让我看看你的剑术长进多少。”   *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不想说话,并撕下了马甲。   一更。   因为身体原因,写的很慢,不过我还是会全部补上的!! 第23章   青州白云宗。   洒扫的小弟子拿着扫帚扫雪, 后山石阶有三千级,连着山顶的泉眼,若是不雪给清扫出来, 到时候雪越下越厚,去后山取水可就难走了。   白云宗背靠菱山,这是青州最为险峻的山峰, 以菱山为首的山脉连绵千里,一直延伸到北部的翰州, 大约是山峰过高的缘故, 一到十月就开始下雪, 冰凌能有三尺长, 凡人上不来, 他们下山采买也麻烦的不行。   “唉, 下什么雪嘛,像云州四季如春多好。”小弟子拿着扫帚扫的手腕酸痛, 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阶,脑袋往扫帚上一撞, 只想滚回房间睡大觉。   当然, 睡觉是不可能睡的,只能继续扫扫雪,看能不能早点把任务做完, 好赶上今天的午饭。   就是扫着扫着,不知为何越来越热,他起初是以为是因为自己在扫地,便将领口稍微松了一松, 直到一股暖风带着水汽吹到脸上, 这才察觉不对。一抬头, 就见长阶上的雪竟然开始融化了,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要知道菱山的雪往年可是会一直冻到二月去的,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这雪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化了?但不仅如此,连一侧树上的积雪都成了水,从树枝上滴落,他伸手摸了摸,水是温的。   小弟子一脸懵逼的看着雪堆化作溪流,自青石阶上冲刷而过,他越来越热,如同站在了蒸笼里,抬眼望去,不知为何,四周水汽朦胧,而深山中一片赤红,里头仿佛藏了一轮太阳。   他还在此处发呆,师兄却已经跑到后山,对着他大喊,“出事了,快回宗门!”   他扛着扫帚跑下去,刚到师兄身侧,脚下山头忽然震了震。   “地震了?”小师弟一脸惊恐。   “不是。”师兄拉着他往宗门跑,晃动越来越大,踉跄一下,两人一同扑倒在地。   他们听见轰然一声巨响,炽热的光自林中升了出来,流淌的杀机顿时笼罩了半个山头,小师弟腿脚发软,他看着那团火红的光,牙齿都在颤抖,“师兄,那是……什么?”   宗门的钟声忽然响了,他仔细听了听。   若非大事,白云宗绝不敲钟,除非天灾或是魔物攻上来了,钟声敲的越多越危险,他被师兄拉着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听见钟声响了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他们逃进宗门内,钟声方歇,而此时,钟声已经响了整整十下!   十声钟响,响彻云霄,白云宗护山大阵开启,宗主拟信向青崖求救,朱砂写就的信页上赫然是一行,“菱山化雪,疑似炽翎重现,衍天君正在与之缠斗,求援!求援!”   白云宗的宗主手不住的抖。   炽翎,为百年前崔故独创剑决,剑气如火,发动以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是他死后这招剑术便失传了,如今重现于世,要么是有人偷学了此剑术,要么就是……崔故没死,他回来了!   那个杀人如麻,一人单挑青崖十二使的大魔王没死,他回来报仇了!   多年前被发疯的崔故按在地上摩擦的心里阴影顿时浮现,白云宗宗主胆战心惊,锁在宗门当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远方神仙打架,震荡的剑意将草木茂盛的菱山直接削平。   雪化后蒸腾起无数雾气,山林中水汽笼罩,将崔故和裴绮的动作遮盖,只能看见不断搅动的云雾,如同漩涡,连接天际。   崔故身上烫的厉害,终究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旦动了真元,便会通体发烫。   手中长剑被火力催成了赤红,同裴绮每一次交锋都会迸出火星,他冷冷的看着裴绮,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留情。   剑道之上,就算是昆仑教习剑术仙君也曾夸他是不世之材,他自创炽翎剑诀,从前打遍天下无敌手,裴绮从前却是乐修,况且自称走的是济世道,虽不知是不是骗他,不过修仙一途讲究从一而终,若是真的,那便是毁了道心再重塑,多少会留有暗疾。   崔故便曾毁过,自妄意道改入杀道,险些精神分裂,又身缠几十万冤魂,日夜为戾气啃食,直到他死于斩魂丝方才消停了。   他如今的身体是块东拼西凑的木头,质量不太好,禁不起太久高强度灵力运转,所以只能速战速决。   两人在空中决斗,崔故手腕上的引踪锁终究有几分麻烦,裴绮碰上是空的,他碰上却是实心的,不知为何,砍又砍不断,实在是碍手碍脚。   眉头一蹙,崔故看着这缠绕的丝线,再看一眼裴绮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怒从心起,剑意又上一重,寸寸杀机。   裴绮神色淡然,纵使他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却还是笑着问道,“殿下这是想速战速决?”   “打你个乐修还需要很久吗?”崔故眉头一挑,直接扑了上去,两人在空中打的火热,有的人却是遍体冰凉,青崖玄机阁收到白云宗传来的消息,直接提着信件去找神君。   片刻后,青崖内飞出数人,前去支援。   谢思弦听到消息时还在瞅地图,他要抓魔物,不知为何那魔物失去了踪迹,也没往魔域去,现在正在满大街的找,判断那东西会去什么地方,只可惜那东西藏的太过隐蔽,他找这么多天了,一点头绪都没有。   骤然听见疑似崔故复生的消息,他还嘲讽的笑了笑,“崔故?崔故都死八百年了,他要是没死,就他那性格怎么可能躲着几十年不出来?炽翎虽然是绝学,但谁知道有没有哪个天才根据什么只言片语悟了呢?”   “别烦我,滚!”   然后关了大门,继续研究魔物去向。   所以,原本神君下令的十二使一起出去,最后听了命令的也不过六个。其中两个还是太久没出门,所以混水摸鱼放放风的。   青州。   崔故同裴绮纠缠,越打越心惊,裴绮的难缠有些超乎想象了,大概是修为和心性的变化,与百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他从来都知道裴绮打架的时候喜欢算计,多年不见,纵使他改修剑道,在谋算方面却依旧不曾落下,反而越发让人恶心。   崔故沉下心来。   裴绮身似浮云,他挡住崔故刺来的一剑,微微侧头,望着他轻声道,“我的剑术可有长进?”   崔故横他一眼,放弃伪装后他原本的性格显露出来,眉头一挑,羸弱温软的小白花撕下面具,明艳如火,摄人心魄。   “不错,有长进。”崔故说。   不知为何,裴绮愣了一瞬。   崔故抓住时机,然后趁着裴绮分神,一脚将他踢到山崖上,轰然一声响,碎石飞溅,崔故手中长剑只见赤影,狠狠往山崖上刺去,裴绮翻身躲过,衣襟却被剑锋划开,滋啦一声,一个雪白的东西滚了出来。   裴绮瞳孔一锁,不顾落在身上的剑气,飞身抓住那白色的圆球,只是下一刻便被崔故找准时机,长剑当胸穿过,将他钉死在悬崖上。   血色飞溅,裴绮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他吊在剑刃上,白袍被蔓延开的血浸透,再在自衣角滴落。   崔故带着一身滚滚热浪飞了过来,一手掐住裴绮的脖子,指尖滚烫,他看着面前的旧情人,冷冷问道,“当年商明城一事,你参与了多少?”   裴绮低咳两声,并不言语,只深深的看着他,仿佛在追寻某个已然消失的影子。   “说话。”崔故皱眉,他的手紧了几分,裴绮侧颈温热,现在落在他掌心,竟透出几分舒适的凉意,柔软的皮肤下,血脉涌动,他听见了裴绮的心跳声,很平稳,宁静的像是他正在散步。   良久。   “杀了我吧。”裴绮说,他脸上染着血,琥珀般的眼睛空无一物,望着崔故,露出浅淡的笑,“这是多好的报仇时机,不动手吗?”   崔故一愣,继而心头火起,有一种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憋屈感,他摸了摸裴绮的脸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让你称心如意吗?你死了我怎么办?”   崔故的语气温柔,他压着嗓音说话时最是惑人,声音慵懒中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浓情蜜意,如同深夜呢喃的情话,裴绮心脏猛地一跳,他抬眼,就见崔故面带嘲弄的晃了晃自己的手腕,上头一根金线飘来飘去,牵着他的尾指不断晃动。   “给我把这鬼东西解开,不然杀了你!”崔故一脸凶恶,他想了想觉得刚才那句话没什么威慑力,便又加了一句,“先//奸//后杀!”   裴绮有些懵,过了片刻方才回神,他低头看向崔故的手腕,咳出一口血,然后低声笑道,“你这真是,威胁的毫无魄力……我为何要帮你解开?方才打架动静如此之大,青崖应当已经察觉,派人过来了,你再不走,怕是走不了了。”   “怎么?你以为靠这根线和那一堆绣花枕头就能牵制我?”崔故眉头一扬,他看了眼裴绮,按住他的手,左手袖中露出短刀,直接压上了裴绮的手指,“我真是傻了,将你的手指剁下来不就行了。”   刀锋下落,裴绮雪白修长的指尖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如泉涌,他呼吸声很轻,靠着岩壁看向崔故,并不言语。   丝线被血浸的通红,锁链绕在腕上,像是串联的红线。   眼前一片艳红,崔故看着裴绮指上的伤口,忽然收了短刀,他抬头,“就算把你的手砍了这线也不会断,对不对?”   “是啊。”裴绮眉眼微弯,“除非你砍掉自己的手,或者……求我,求我把锁打开,不然不论你去何方,我都能找到你。”   手腕短刀翻转,抵在了了裴绮的脖子上,崔故眉目微冷,“给我解开。”   裴绮轻笑一声,“你过来,靠我近些。”   狐疑的看着他,崔故却还是微微俯身,同他靠的近了些,幽冷的兰香卷着血腥气萦绕在身侧,裴绮轻轻的抬手,不只有意无意,指尖掠过他的鬓角,“将手伸过来。”   眼见崔故要发火,裴绮率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迹斑斑的手掌张开,崔故迟疑片刻,伸手同他握住。   十指相扣,丝线缩短到极致,裴绮掌心的血滴下,淌满手环,而后咔嚓一声,那圆环裂开一道缝隙,自动松开,落入万丈深渊。   金线亦随着那圆环消散了个干净。   崔故松开手指,他转了转手腕,看着面前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裴绮,正打算把剑拔了将人带走,就察觉到有数人正在飞速靠近。   他扭头看了裴绮一眼,忽然觉得就这么钉着也挺好的,杀鸡儆猴。   拍了拍裴绮的脸,崔故冷笑一声,扭头望向身后一字排开的青崖神使,抬头蔑然一笑。   “你们就是新的青崖神使?”   当年的青崖十二使被他一人捅死了八个,现在的几个虽然是继任,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听着崔故的传说长大的,猛地看见真人,不管如何都有些犯怵。   尤其是在裴绮这一身是血的惨状情况下。   悬崖之上,狂风呼啸,白衣的青年被一把长剑牢牢钉在岩石上,他低着头,不知是死是活,染血的衣衫随着冷风浮动,身姿清瘦,如一只折翅的鹤。   而裴绮身侧,崔故横眼,带了几分睥睨众生的感觉,他勾了勾手指,像个出了笼子的魔王,冷笑一声,“方才没打够,来,你们再陪我打一场?”   青崖众人齐齐后退一步。   *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修改,不过不碍事。 第24章   崔故此时其实已经不大有力气, 锁魂玉一取,他的魂魄便不怎么稳定,全靠衣服里头的阿媛拿凤凰真火护着心脉, 才不至于立刻散魂。   不过打架嘛,本来就靠的一股气势,只要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其他人看他的时候总会怵一下。   他从前打架的时候便是这样,不管有多疼, 都要张狂凶恶些, 这样就算是自己力有不逮, 也可以吓的别人不敢靠近。   此番青崖一共来了六人, 皆是八境之上的修士, 青崖十二使在创立之初便被神君赐月名, 意为守护苍生,从前追杀他时被他杀了一大半, 如今来的六个倒都是新面孔,不过他们在看到崔故的脸后脸色倒是一个比一个黑。   当然, 他从来没在怕的, 本来也没打算直接杀了裴绮。毕竟打不过就跑,也是良好美德。   “本君没死,又回来了, 开不开心,意不意外?”崔故半浮在空中笑眯眯的说道,随后反手往后一摸,按住了剑柄。   崔故本欲抽剑, 后来回过神, 剑还插在裴绮胸口上, 若是□□,人就得直接掉下去,到时候再捉可就麻烦了。   于是拿剑的手一松,正要缩回袖中,手腕却被一只冰冷如同死尸的手给抓住了。他面色不善的扭头,就见裴绮靠着悬崖,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里空空荡荡的,他张口,冲着崔故身后的众人冷冷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活捉崔故,不计代价!”   那六人顿时如梦初醒,取出武器直接冲了过来。   崔故看着吊在空中的裴绮,眼底神色不明,半晌,他笑出声,“这就是无情道吗?”   裴绮不答,他只是单手握住了穿透胸口的长剑,将那血淋淋的铁片缓缓自身体中抽了出来。   身后青崖六人冲了过来,崔故一动不动,袖袍被山风吹的狂舞,他看着裴绮撑起身子,抬起头,眉眼秀如春山,而此时苍山覆雪,只剩冷意,冻到了人心里,他浅色的唇角微珉,冷淡薄情,“为道者,当绝情断爱,心无杂念,方可从一而终。”   崔故笑出声,他看了眼狼狈的青年,对着他竖起中指,张嘴,口吐芬芳,“我从你大爷的终,老子今天就给你送终!”   遂即转身将裴绮刚抽出来的长剑利落的抢了过去,他望着围攻过来的众人,冷笑一声,一个响指。   燚字决。   凡铁长剑在极致的高温下化作铁水,又在崔故挥袖间飞散出去,火光裹着无数剑意,暴雨般刺向冲来的众人,青崖六人急忙停住脚步防护。而此时崔故已经一手揪住裴绮的脖子,带着他落入深林,转眼失去了踪迹。而此时林中雪已然化了个干净,浮着雾气,朦胧看不清前路。   自袖中抽出一张符箓,崔故对着方星辰传音,“我在山里头迷路了,快点过来接我。”   片刻,符箓中传来方星辰带着颤抖的嗓音,“卧槽,大佬你怎么引了这么多青崖的人来啊?你干了啥?”   手中符纸发着莹莹光辉,崔故瞥了脚下重伤的裴绮一眼,“少废话,赶紧过来,不然我要是死了,你可就没钱拿了!”   “得令!”方星辰迅速答应。   崔故浑身滚烫,他怀中阿媛拱了拱,探出自己的尖尖嘴猛地吸了一口气,“小叔叔你快点,太热了,我要熟了。”   “熟了就把你吃掉。”崔故十分心狠手辣的把阿媛按进衣服里,低头就见裴绮动了动手指,一脸苍白的青年抬头问他,“你是如何活过来的,夺舍?”   “原来我在你眼中那么下作?”崔故冷笑,而后俯身,他拽起裴绮的手,将人拉了起来,不远处传来方星辰的气息,像只见风就躲的兔子。   裴绮一手按住胸口,垂眼看着被崔故握住的手腕,神色微动,“你想带我去何处?”   “你猜?”崔故侧目,行至方星辰背后,往他肩侧一拍,“东躲西藏给谁看呢,走!”   方星辰吓了一跳,见是崔故,连忙从袖子里抽出一大片黄纸,往地上一铺,露出极其繁复的阵纹,透着血光。   从怀里摸出一颗通透的仙山石按在阵中心,崔故拖着裴绮站了上去。不过三个大男人在一起,还是有几分拥挤。   现在的身体比较矮,裴绮虽说不知为何没再挣扎,但终究在身量上就比他高了太多。崔故扶不太紧,只能抱住某人的腰,三个人挤挤挨挨,阵纹发动,激荡的灵力让雾气为之一震。   与此同时,一股银色的符文忽然如游蛇一样窜了出来,勾住了赤色的符文。   “卧槽,怎么还来?”方星辰大骂出声,他蹲下身咬破手指开始剥离那银色阵法。雾气被一股狂风吹散,崔故眉头一蹙,就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一瘸一拐的,却还在不断的靠近。   方星辰连滚带爬的把那银色纹路弄开,崔故眯眼,就见虞盈一身狼狈的往这边赶,衣衫凌乱,面上的血迹都还没擦干净,世家大族的气质荡然无存,直到他看见挤挤挨挨的三人。   “崔故?”虞盈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后身侧无数阵纹凭空浮现,硬生生将这传送阵给钉牢了。   传送阵扭转不得,而他们头顶,青崖神使已经赶了过来,指着崔故大喊,“魔头!还不放开衍天君认罪伏诛!”   崔故不搭理他们,只是看着脚下阵法眉头紧皱。他也是研究过阵术的,只是不比虞盈和方星辰他们这般通透,但脚下阵法确实已经被钉死了。   银色符文渐渐蚕食赤色符文,而周围化作牢笼,渐渐收拢。   他讨厌这种感觉。   低头,腕中落下短刀,崔故直接将那被银符吞噬的阵纹给割离掉,冷声吩咐,“继续开阵。”   符箓残缺,纵使传送没有影响,可最后降落的地点却会天差地别,要是落在人界也就罢了,要是落入魔界,那可是小命都容易被玩完儿的啊。   方星辰额角垂下一滴冷汗,却还是咬牙开阵,红光流转,转瞬将三人吞噬。   虞盈自远处赶来,他起初还在用阵,后来连阵都用不上了,他十分急切的往这边跑,可惜腿脚有疾,不过三两步便摔倒在地,锦袍沉进泥水里,一身狼狈。   “崔故!”虞盈望着阵法中央的人影,声音嘶哑,他冲着阵纹伸手,终究只捞到一握残余的红光,盯着面前的残纸,他眼底一片阴郁,指尖紧握,细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鲜血淋漓。   数息后,青崖有数人落下来,将摔倒在地的虞盈扶起,“青冥君,你为何在此?无事吧?”   不过一瞬间,所有阴沉晦暗消散,虞盈抬头,脸上一片歉意,眼底温软通透,他抬起湿淋淋的袖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本同衍天君来此处搜查魔物,却不想被崔故困进阵法,方才才自阵中挣脱,没来得及帮上忙,实在是惭愧。”   “青冥君不必自责,那魔头一向狡诈,跑了也是常态。”有人将虞盈扶起,“如今衍天君被那魔头胁迫,我等还得去青崖同神君商量,青冥君于阵术上颇有研究,可愿随我等同去青崖?”   虞盈忽然极其痛苦的咳嗽两声,像是喘不上气般,艰难道,“我根基又损,又身患恶疾,青崖太冷,我实在是呆不长久,况且家中小辈尚在云州,此番怕是不能帮各位的忙了。”   他这是明摆的拒绝了,但话已至此,其余人也不好勉强,本打算送他回云州,也被虞盈以自己可设阵回城,不必耽误他们时间为由拒绝了。   虞家虽是修仙世家,但同青崖并不亲近,青崖几人也乐的省事,将地上残存的阵纹捡起来,两人直接回青崖复命,还有四人分散开,有的去调查菱山情况,有的去安抚白云宗吓得崩溃的一众小修士。   等到身边的人都走了个干净,虞盈方才抬头看向那处消失的阵法,他踉跄两下,扶着腿走到阵纹附近,伸手摸了摸,忽然以手掩面,松散的发丝自脑后垂下,落在身侧,他闭眼,深深地喘息,随后他低声笑了出来,带了几分癫狂。   方星辰觉得自己急需跳槽。   从前,他虽然学不到精深的阵法,也不能像如今仙山石随便摸,但是他好歹自由啊。自从三年前被崔故拐进贼窝,他就过上了风餐露宿,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就像现在——   “啊啊啊啊啊啊啊——”方星辰从空中坠落,他翻了个身,层层黑雾之下是蒸腾的血渊,无数身形扭曲的怪物在其中畅游,他一个激灵,差点吓尿了。   “还真传送到魔界了,我这是什么鬼运气!”方星辰泪崩。   掐出一个浮空咒,他半立在血渊之上,脚下浮空阵不断出现,他一路狂奔,头都不敢往下看。大约是太久没见着人味儿,血渊之中的怪物抬起头,盯着半空中奔跑的方星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眼珠,滴滴答答的流出了口水。   晴空霹雳,崔故带着裴绮在半空浮现,他一愣,继而低头,站在万里高空上同一个八只眼睛的魔物视线交错,大概是他长的太俊了,那魔物看向他的目光也缠绵悱恻起来。   拍了拍裴绮的脸,崔故啧声,“你看,那里有位姑娘在盯着你看。”   裴绮眼睫轻颤,他睁开眼,入目是无尽的赤红,如同无尽的血海,血海之上浮尸遍野,他瞳孔紧缩,梦中的场景一闪而过,和眼前景象逐渐重叠,他胃中抽搐,忍不住吐了出来。   “哇,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人家姑娘看了多伤心呀。”将裴绮往肩上一抗,崔故踏风而行。   漆黑天幕之下,只有他身上泛着光亮,仿佛太阳。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应该有两更的,但是下午码字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所以下一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大家不用等啦(??ω??)??   明天要去打第二针疫苗了,更新应该也会迟一点……应该只会迟一点点ORZ 第25章   血渊本为一片大泽, 千年前神君斩魔神于此,魔神之血浸透整个湖面,被魔血污染后的大泽为怨气所缠绕, 除了魔物,任何生物都无法在此存活。   后来游散的魔族被当今魔君统一,血渊也成了流放罪人的地方, 就是在魔域这里也是十分荒凉的。而方星辰拿出的阵法本该是直接将他们传送回妖界,没想到被虞盈追上来给订死了, 但鹿灵泽同人间并非一界, 所以阵法绘制十分特殊, 现在也找不到画第二张传送阵的材料, 只能先在魔域呆一下, 看能不能保个命这样子。   血渊附近连土地都是红色的, 腐烂的腥臭味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方星辰嫌弃的捏着鼻子, 他在崔故身后看着他扛着昏迷的裴绮往前面走,一身的金光, 像是马上就要立地飞升了一样。   忍不住问道, “老大,你不觉得臭吗?”   “臭吗?”崔故转过脸来,他面上蒙了一片帕子, 把口鼻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十分无辜的看着他,“我觉得还好。”   方星辰:“……”幽怨的望着崔故, 把人看的无比心虚, 这才从裴绮身上摸了摸, 取出一个雪白的帕子分给他,“自己蒙上,别弄丢了。”   方星辰立刻接过往脸上一蒙,这帕子布料柔软丝滑,最重要的是有一股幽幽的兰香,总算是把一直往肺腑灌的臭气给拦住了。   他这时才抽出心思打量前面的人。   不知为何裴绮已经昏了过去,一身白袍血淋淋的坠着,身上的血腥味勾的血渊里的魔物蠢蠢欲动,如果不是崔故周身散发的强烈杀气,估计早就一拥而上把他们给吃了。   看着裴绮身上一滴滴往下流的血,方星辰一脸好奇,“老大,为什么不能把他丢血渊?现在赶路带着他多麻烦?”   “当然是因为我还有话要问啊。”崔故手里拿着裴绮的佩剑,手一挥便是一道火光飞出去,将路边跃跃欲试的魔物烧成渣渣。   方星辰抬手画阵,无数星辰模样的阵纹浮起,围着他们打转,避免了魔息的侵蚀,一边护着阵法他一边十分困惑的问道,“世人都说衍天君是当世除了神君之外的第一人,但我看着他也没有很厉害啊,还不是被老大你两三下就给打趴了?当年他是怎么杀的你?老大你不是说你以前很厉害嘛?就他这能耐还能成当世第一人,青崖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谁知道呢?”崔故叹了口气,“可能是他现在退步了吧。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这王八蛋他没杀我。”   方星辰满眼困惑,“那是谁干的?”   “大概还记得一点,”崔故眉头一皱,“那群人身上没有任何标识。当年裴绮追杀我,我们俩一路打到流波山,他应该是修炼出了什么问题,没什么理智,一股脑往我身上撞,好不容易把他打趴,结果忽然蹦出来一群人,拉着斩魂丝就扑了上来,我那不是脾气比较暴躁吗?就那么冲了上去,结果……”崔故手指聚拢又分开,做了个裂开的手势,“……啪一下就碎了,其实也还好,毕竟感觉也就一瞬间,没有很疼。”   “就是特别奇怪,我那时名声不知有多臭,他们杀我何必蒙脸。”崔故眯起眼睛,“不过还好死前挣扎了几回,把一个人的帽子给掀开了,让我望见了一张熟人的脸。”顿了顿,崔故忽然问道,“还记得长生司吗?”   “知道,重霄未灭国时曾经招募天下修士,设长生司,用以监管各处宗门,曾经长生司是这天下第一大势力,可惜后来他们司主祸乱天下,迷惑人皇犯下滔天杀孽,又火烧昆仑,大肆屠杀凡人,直到惊动青崖神君,重霄灭国。”方星辰望了崔故一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杀了长生司司主的好像就是老大你。”   “是啊。”崔故垂下眼睛,“按理来说,长生司余孽应该都被清除了,但是那个人脸上有长生司的纹刻,而如今的长生司司主,是这位。”崔故手一抬,拍了拍肩膀上裴绮的屁股,装模作样的叹息,“所以我当然要弄个清楚,毕竟当初死的不明不白的,就算是一脚踏进了棺材板,一日查不清谁杀的我,便一日也不得安生。”   这时怀中的阿媛拱了拱,从崔故怀里探头,她浑身的毛毛都炸了起来,连自己的尖尖嘴都被毛毛给遮住了,像颗黄色的蒲公英球,只剩下两个绿豆大的眼睛盯着崔故满是困惑,“可是小叔叔你进不了棺材板呀,凭万年木的生机就算什么都不做,光晒太阳也够活几千年呀。”   “……我只是打个比方。”崔故揉了揉她的脑袋,发觉阿媛周身灼热,他抬眼往前方看了看,血渊之后是一座漆黑的山峰,再往后魔物应当会少不少,只要躲上两日,将魂魄稳固稳固,就可以找人回妖界了。   到时将裴绮往妖界一关,想怎么拷问就怎么拷问,等把商明城一事搞清楚,再考虑要不要他的小命。   崔故看了眼裴绮垂下的头发,把人往肩侧推了推,不再聊天,全力前进,终于在落日前进了山林,隐没自身气息后,他们窝进了一处山洞。   此时阿媛灵力消耗已经相当大,脑袋蔫哒哒垂着,昏昏欲睡,崔故立刻往手腕上重新扣上镯子,锁魂玉一套上去,魂魄稳固,与此同时那股慑人的威压也消失不见。戳了戳阿媛的脑袋瓜,崔故安慰道,“辛苦你了,累了就睡吧,醒来我们就可以回妖界了。”   阿媛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崔故身上的金光逐渐暗淡,将裴绮往地上一丢,随后出门寻了些干草铺着,在洞内设好禁制后,方星辰瞅着自家大财主苍白的脸色,自告奋勇的守夜,崔故也不矫情,将小凤凰放进怀中后,把裴绮的外袍扒下来往自己身上一盖,蜷着身子就打算休息。   夜幕低沉,   终究是魂魄有损,灵力消耗太大头疼的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方星辰蹲在角落安安分分的守着火堆。崔故看着外面漆黑如夜的景色,偷偷扭头,就看见倒在不远处的裴绮,清冷如月的仙君一身狼狈,眉头紧皱,梦里似乎也被什么东西困扰,他手心紧紧握着一个雪白的东西,护在胸口,如同护着什么珍宝。   崔故披着衣服走过去,掰开裴绮的手指,就见粘腻的血液中泡着一块满是碎痕的玉,看着玉上有些歪歪扭扭的万寿无疆,他忽然一愣。   这东西他还是很眼熟的,毕竟曾经带在身上一段时间。当年他们确定关系后裴绮亲手取的昆仑玉,雕刻以后送他的生辰礼物,但当他们决裂后,这块玉便被他捏碎丢了。   而现在,那块本被他丢掉的玉静静的躺在裴绮掌心。   崔故忽然笑了一下,他伸手将玉拿起来,玉已经碎了,被一圈金丝箍着,勉勉强强有个从前的样子,只是裂纹已生,再也变不回当初了。   将玉石重新塞进裴绮手里,崔故擦了擦指尖上的血,裹着袍子坐在一侧拨火。   曾经他很喜欢裴绮,毕竟谁不向往高天之月呢?尤其是这明月唯独对他垂怜。昆仑的过往种种曾经是困在他心头的网,他同裴绮撕破脸后一度陷入魔障,他一向通透,却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想不通,裴绮为何要背叛他,为何要设局。   那时长生司刚刚覆没,天下宗门世家损失惨重,裴绮重伤需要静养,谢思弦回了老家,其余的受伤的受伤,闭关的闭关,还能动弹的就剩下他一个,他那时同裴绮因长生司后续处理生了矛盾,本在生闷气,恰逢那时有人传了消息,商明城有怨鬼。   他便去了。   本以为是除鬼,却在入城后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有人以城为阵,设了九转绝杀阵。   用一整座城池之人的血肉魂魄滋养出一个魔物,城中之人只能自相残杀,只到最后一个人被杀孽覆盖阵纹方破。   起初他还能控制,他试图破阵,可城中有大部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而无数怨鬼出没,更有心怀叵测的邪修从中破坏,他不知为何那么多人想让他死。后来他们没有食物,没有了水,大批大批的凡人死去,疫病横生,而他无法破阵,他被困死在城中,他曾是那些想活下去的人眼中唯一的希望,可是他们信错了人。   什么时候开始乱的他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刀锋和屠杀,他护着的人一个个死去,绝望和恐惧的浸泡下城中已经没有正常人了。他本该死在城中,若不是怀中带了昆仑金莲子,他怕是早就迷失在了无数怨气之中。   然而他活了下来,满城三十万人,只活了他一个,每一道杀孽都缠在身上,夜不能寐。   他去寻裴绮,可等到的只是心上人毫不留情的一剑,以及那句,“我知道。”   火光缭绕,崔故越想眉头皱的越深,他脚边裴绮呼吸沉稳,灰白的发落在肩背,侧脸洁白如玉,眼睫落下细碎的阴影,安静脆弱,如同他手中的玉石。   崔故看着他,恶念顿生。   如果裴绮死了就好了。   他若是死在长生司一役中,他们就不会生嫌隙,他们永远是相爱的,没有背叛,没有苦痛。   鬼使神差的,他低头掐住了裴绮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攥紧,空气稀薄,骨节作响,他冷漠的看着裴绮颤抖,挣扎,然后他看见裴绮睁开了眼睛,带着水汽的眸子眨了眨,带着自梦中惊醒的倦意和懵懂。   他问。   “徊之,你在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前几章的评论,我得说一下,本文是插叙,文案上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还有,崔故不是裴绮杀的,是反派杀的。   其他剧情后文会有解释,以及本文真的真的是比较虐攻的ORZ没骗你们 第26章   “当然是杀你啊?你傻了?”崔故眉头一挑, 果不其然,他开口的一瞬间裴绮立马清醒,眼底朦胧消退, 只剩下冷意,单手扭住崔故的手腕,他五指冰冷, 如同铁钳,捏的崔故骨节咔咔作响, 但崔故并未松手, 反而更紧的掐住了裴绮的脖子。   “商明城的事你知道多少?那个阵是谁设的?”崔故翻身压在裴绮身上, 长发落下, 火光下他眼中闪着浅金的光。   裴绮挣扎两下, 伤口重新崩裂, 他望着崔故,手指渐渐松开, 眼神冰凉,“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 自然得找到害我的人, 再一一清算过去呀?”崔故轻笑,“毕竟我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歪道,既然是坏蛋肯定就要有坏蛋的样子, 就比如说……以牙还牙。”   裴绮的喉骨被他面无表情的捏碎,血沫自唇侧涌出来,崔故松开手,看着裴绮痛苦的蜷缩起身子, 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崔故抖下身上血衣, 往裴绮身上一丢, 正待扭头去寻方星辰,身后忽然传来剑刃的破空声,他转身躲过,袖中短刀飞旋,一把刺入裴绮掌心。   “噗嗤——”一团黑血兜头落下来,淋了崔故一头一脸。   一个头大身子小,如同蜘蛛一般的魔物从头顶落了下来,吧嗒一下摔地上,裴绮的佩剑扎在那魔物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头脑忽然一清,杀意顿消,崔故蹙着眉头后退两步,便见裴绮脱力的靠在墙壁上,额头满是冷汗,他抬眼,唇畔血色已经褪尽,“血渊附近的山你也敢停,还不快走!”   两侧禁制忽然被触动,方星辰扭扭捏捏的跑过来,“老大你的私事解决了没有?我们好像被魔物给包围了,现在得想办法杀出去。”   崔故瞥了裴绮一眼,将裴绮手掌心的短刀抽出来,青年半靠在岩壁上,以回春术为自己疗伤,暂时没时间搞什么幺蛾子。弹指将地上的魔物尸体烧掉,崔故提着刀走出去。   魔界的夜晚很暗,只有稀疏的星子闪烁,而现在,漫山遍野的红光,如同点点萤火,挤挤挨挨的蹲在山洞外,散发着贪婪的气息。   “我就说我怎么会忽然想杀人。”崔故叹气,“原来是到了惑魂的地盘。”   惑魂是一种弱小的魔物,长的像人间的蜘蛛,个头不大,但因为弱小,所以群居,夜间觅食,一旦出现就是成千上万的惑魂群,连大型魔物见到了都会躲避。为了捕猎它们会散发出一种气息去激发人周身的杀意,等猎物自相残杀的差不多以后再围上去攻击。   在魔界众多魔物中,算的上是比较聪明的那种。如今在他们几个人都受伤的情况下碰上这东西,也算他们倒霉。   “现在怎么办?”方星辰从怀里摸出一沓符纸,“我手里能攻击的阵法就这么点了,好像应付不了这么多鬼东西啊。”   “用禁制把洞口堵死,”身后裴绮忽然开口,他按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半靠在墙壁边,发丝凌乱,“将火堆调亮一些,一直撑到天亮,惑魂怕光,等到白天他们便退了。”   方星辰望向崔故,崔故点头示意他设禁制,随后转身,他看了眼手中血迹未干的短刀,将血迹甩开后便将刀重新收进了怀里,轻笑,“衍天君怎么对魔界生物这么了解?你不是出了名的见不得脏东西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裴绮垂下了眼睛,他看起来有点病怏怏的,大概是太疼了,呼吸十分沉重,“血渊附近很危险,不要随意停留,天亮了就赶紧离开。”   崔故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离开什么?你是不应该盼着我早死吗?还怕什么危险?话说我现在活的好好的,衍天君你的无情道修的还牢不牢靠啊?”   裴绮闻言一愣,然后他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崔故,来了个眼不见心为净。   崔故却不肯这么简单的放过他,他走到裴绮身侧,忽然俯身捏住了他的下巴,流氓般的将人抵在了墙角,“喂,你倒是说句话呀?哑巴了?”   衣袍纠缠,长发交错,裴绮被困在崔故怀中,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呼吸相闻,像是下一秒就要拥吻,但他知道,崔故永远不会再亲近他了。   自嘲的笑了笑,裴绮抬手,一指按在崔故鬓角,他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戏弄,“你这可是自己撞上来讨抓,我自然要活的。”   崔故眉头一扬,看样子在心里骂脏话,他忽然想笑,嘴角勾了勾,却笑不出来。   角落里,方星辰设好禁制后就蹲在了火堆边装死,闭眼捂耳朵,往火堆里机械加柴,十分卑微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知道这俩人曾经有过一段,但是……也没必要在他面前搞的像干柴烈火马上就要就要撸袖子来干的模样吧?老大你怀里还有个未成年啊,要是教坏了小殿下可怎么是好?   明亮温暖的火光晃动,他紧紧盯着面前的火堆,火堆后的惑魂围在禁制外打转,他们试图冲破禁制,可惜禁制实在太厚实,只能转着八只血红的眼睛,密密麻麻的趴上禁制,试图用肉身突破防护。   方星辰摸出一张雷爆符丢出去,一道水桶粗的雷电劈在洞口,将趴在禁制上的惑魂全部电死,一股焦糊味儿传进来,崔故回神,他起身,拢了拢衣服轻笑一声,“谁抓谁还说不定呢。”   裴绮坐在角落调息,崔故没有打扰他,只是盘腿坐在火边,一手撑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裴绮,从他的光洁的额头看到灰白的发梢,上上下下,看的十分仔细。   说起来他们分道扬镳很久了。   他从商明城杀出来以后他们便直接割袍断义,如同仇敌了,不过若是再往前数一数,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二人本就走不长久。裴绮是世家子弟,而他是在勾栏长大的,从一开始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裴绮求的是仙术和长生,他求的是好好活下去,如果可以,带着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凡人仙人他都无所谓。   若非先生救了幼年的他,随后将他带去昆仑修习,他也无法像如今这样,大抵就是当个普通的凡人,娶妻生子,然后蝇营狗苟的过一辈子。他看不到天道,术法武器也只是用来自保的东西。   在昆仑修习时谢思弦曾经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别的修士都是住在山上生怕碰了红尘浊气,影响修为,只有他是个异类,天天往山下跑,和昆仑附近十里八乡的人混的死熟,只要他下山采买,最后带上山的东西肯定是要拿车拉的。   曾经有不少人怀疑他修的是多情道,不然怎么倒处招惹烂桃花还一次都没翻车呢?可惜他确确实实是个剑修,不过比较恣意妄为,随心所欲。   修仙的大抵都有点眼高于顶的臭毛病,觉得凡人如同蝼蚁,他却觉得凡人同仙人没什么两样,当然,这都是先生教的。   教养他的先生是个散修,修为不高,却懂得许多道理,经书文卷张口便来,先生曾教他,为仙者应先为人,若连人都不是了,又谈何为仙呢?   所以长生司覆灭后他未曾将其斩尽杀绝,纵使裴绮同长生司有灭门之恨。他当时想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他的小仙君那么干净,不该缠上莫名的杀孽,人间有律法,按照律法来就够了。   只是他那时太过天真,便未曾留意裴绮的眼神。   第一次爆发冲突便是裴绮下令,入长生司者,皆斩。长生司余孽,斩草除根,只要是被抓到的,全部杀了。城中血腥味半月未曾散尽,他去质问,裴绮闭门不见。   长生司换了主人可他还是长生司,对人间的压迫只是分温和和激烈罢了。同样的都是仙人一手遮天,蝼蚁只配当蝼蚁。   他那次气的拆了裴绮房间大门,差点把人抓出来打上一顿,但是终究没舍得。   后来商明城出事,他本打算出门冷静冷静,倒没想到自己去时是仙,归来时就这么入了杀道。   他其实多多少少猜到一些,商明城不过是仙门一堆人为了利益为他设下的一个局,他入了城,不论是死是活,只要进去,再往后便都无法干涉他们的决定了。   只是想不明白裴绮,他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更真挚一点,原来最后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一戳就破了,平白耽误他这么多时间。   在流波山的时候他其实以为自己死定了,不过上天眷顾,他并非人族,而是凤凰一脉,父亲是凡人,母亲是妖族帝姬,在他爹死后涅槃失败,已经归去,只是留了一滴精血在他体内,在他魂飞魄散之后,将他的魂魄粘了起来,引着他回到妖族,沉入鹿灵泽。   半年前他方才自幻梦中醒来,身体是重新做的,起初清醒时满心眼的恨,只想带着剑冲出鹿灵泽把外头的人全杀了。现在那些过于激烈的感情其实已经稀释的差不多了,就是困惑,千辛万苦跑过来,本来想问一句为什么,再拍拍屁股走人,但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涵养,他觉得还是得把想杀他的人全部折磨一顿再走比较舒服。   毕竟他是天下闻名的大魔头嘛。   *   作者有话要说:   崔故:等我出去就把你们全杀了.jpg 第27章   “老大你在笑什么?”方星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看起来好淫//荡啊。”   崔故捡起一块小石子砸方星辰额头,“还不能笑一笑了啊?”   方星辰捂住脑袋装死,装着装着, 忽然有一粒沙石掉在身上。他困惑的抬头,就见洞壁蠕动,如同活物,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来,他抖了抖。   “老大, 这个山洞好像有点不对!”   崔故抬眼, 就见沙石簌簌坠落,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他眼皮一跳, 握住了短刀。   一只惑魂随着沙土掉了下来, 被崔故一刀扎死,方星辰眼疾手快的摸出一张符箓将那个洞口给堵住, “靠,他们还会挖洞的?”   角落里裴绮撑着剑站起来, 他看了四周一眼, 轻声道,“惑魂确实会挖洞,但它们十分胆小, 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在有火的情况下闯进来,除非……”   “除非什么?”崔故挑眉。   “除非这是他们的窝。”裴绮抬眼,眉目中带了点笑意,“你看你选的好地方。”   崔故:“……”   头顶的沙土刷一下沉下来, 密密麻麻的蜘蛛降落, 如同暴雨。方星辰怪叫一声, 丢了个护阵连滚带爬的跑出去,崔故抬手欲放火,却被裴绮拿外袍兜头罩住,眼前一黑,他刚想骂人,手腕便被人抓住,“走!”   崔故一愣,被裴绮拉着跑出去,他脑袋上顶着衣服,看不见前方,只能看着脚下,碎石伴着惑魂尸体,硬生生铺出一条血红的路来。   他被裴绮带出了山洞,大概是霸占惑魂老家被报复,这群魔物追着他们跑了一整座山头,方星辰被虫子追杀的的惨叫声在整个山头缭绕不绝。   “放火!”崔故一把掀开头顶的衣裳,将四面八方扑来的虫子扫落。他抬手欲取下镯子,却被裴绮一把捏住了两只手,仙君冰冰凉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是想散魂然后变成傻子吗?”   崔故瞪眼,“你什么意思?”   裴绮将他往身后一推,“躲好,别乱跑。”   白衣如雪,仙君手中长剑如同牵连了九天之上的月光,一刃冷白的华芒刺破长夜,连带着刺破了蔓延而来的虫群,流风回雪,他这人连杀虫子都自带一分清雅。   方才还动一动就要吐上半升血,遇到危险便瞬间生龙活虎一打五。崔故看着自己的手,自嘲一笑,大概是魂体消耗太大,他头疼的厉害,连带着身体都在发着抖。   “真是没用。”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在心中无声的低叹。   另一边方星辰连滚带爬的跑过来,尖叫声刺破云霄,“老大救我救我救我!!”   他背后趴了一个脑袋大的惑魂,正随着方星辰的蹦跳身体起起伏伏。崔故拿短刀给他扎死了,小阵修腿一软,跪在地上抱着崔故大腿哇哇哇的哭,“老大你说好的我只做个后勤,但是你看我这现在哪里像个后勤?跟着你被青崖追杀也就罢了,还得魔界几日游,你要给我涨月钱……”   崔故安慰性质的拍拍他的狗头,“涨涨涨,这月多给你一个铜板,买块饼补一补。”   方星辰:“……”   眼见手下吃瘪,他这才幽幽一笑。   远方无数剑意组成屏障,将虫群清扫,大概是裴绮杀虫子跟杀蚂蚁似的,虫群不敢再随意冲上来,围在附近打转。身如飞鸿踏雪,裴绮身影如烟云,轻轻落到崔故眼前,他看着路边站着的两人,眉头一皱,“还楞着干什么,走啊?”   三人拔腿狂奔,方星辰掐了一个决打算直接飞起来,却被裴绮一手给拍了下来,“空中太显眼,容易吸引魔修的注意力,若非紧急,最好不要直接飞。当然,你要是想见识一下魔修的术法就当我没说。”   方星辰嘴角一抽,然后就看见裴绮拉住崔故的胳膊跑了两步,然后不知怎么得把人往身上一带,随后冷着一张脸背着把人带走了,他跟在这两人身后,只觉得自己跑的像条狗。   直到天亮虫群方才退却,他们三个已经逃到了魔族城池边境,更远处甚至能够看到城池的影子。   方星辰抱着一棵树发抖,他体力不支,两条腿软的像面条,裴绮一身单衣,脸色苍白,对比之下,崔故这次就轻松许多,连刀都没用上,他身上还披着裴绮的外炮,手被对方抓着,将皮肤都捏出了红痕。   “你没事吧?”裴绮忽然开口,声音倒是一如往昔的冷淡,将崔故肩上的衣服取了下来,眉头一皱,他捏了捏崔故的脸,“怎么不说话?傻了?”   崔故回神,他挥开裴绮的手,冷笑一声,“不愧是青崖第一人,你这装蒜的能力越发炉火纯青了。”   裴绮手指尴尬的顿在半空,他看了眼崔故,收回了手指,“这是自然,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惯会装蒜。”   崔故转身往前走,裴绮提着剑跟在他身后。   魔界的白日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阳光落在枝叶上,露珠泛着微光,被衣摆一碰便坠落了,露水浸得人一身,袍子角濡湿,三人一身狼狈,沿着小路往前走,崔故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城池,脑袋里头各种画面掠过。   昆仑的雪很冷,但到了冬季却是晴天居多,雪后初霁,天空会格外的蓝,他们的年末小比总是会在雪后,上午考上一半天的卷子,下午便拿起武器在院子里干架。   那年他大概十三,因为境界升的太快,被人盯上,院内小比的时候被人围攻,二对二的比赛,他队友临时变卦导致他以一敌三,不过他最后凭着断了一只脚,把那三个人都打下了擂台。   只是赢是赢了,却瘸了一只脚,连擂台都下不去。无数人站在旁边看他笑话,等着看他怎么从擂台上摔下去,只有裴绮分开人群走上擂台,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我带你回去。”   那日受伤,是裴绮脱了大氅将他从擂台上背下去的。单薄的少年背脊微弯,他贴着少年的后背,挨的很近,几乎能听到裴绮的心跳声。少年出身一流的世家,有让人魂牵梦萦的脸,有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他性格温润内敛却又疏离,正所谓皑皑山上雪,皎皎云中月。   心动也就一瞬间的事情。   他喜欢裴绮,从十三岁时就知道。   昆仑路长,那个少年送受伤的他回家,背着他走了一个时辰,踏着没过膝盖的雪,一步一步稳稳的将他送回了后山的屋子,他连衣袍都未湿,裴绮却已经是一身的水渍。   他曾单纯的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他以为雪落在怀里便不会凉了,月亮落在碗里便是他的月亮,可雪是凉的,月亮是假的。   撕破脸的时候他们甚至连最后一分体面都维持不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本来打算日万,但是医生来电话让我去打第三针疫苗,所以……字数很少,我明天补上,顺带日个万看看,么么哒~(^з^)-☆ 第28章   那年重霄国尚且强盛, 国土绵延十四州,连魔域都有大半被重霄国给打下来了,先国主英明强势, 同人间各个宗门都有牵扯,仙人势大,但不是每一个都无欲无求, 为了巩固国力,先国主设长生司, 收揽大批的高手, 同时对各地的宗门世家施以高利, 为己所用。   那时仙凡同荣, 重霄国强盛到了极致。   崔故当时五岁, 还在一个偏僻小城的勾栏里头当跑腿的, 养他的女人是勾栏最当红的姑娘,一身白肤似雪, 擅长琵琶,虽不说名动天下, 但名动一个小城池还是绰绰有余。   崔故叫那个她“月娘”,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曾经他以为自己有一个母亲,虽然这个“母亲”并不怎么搭理他。当然, 勾栏里头的姐姐很多,他只要喊的甜,每日都有一堆吃的,糕点果子从来不缺。   后来小城池里来了大人物, 不知为何, 那个从来不愿意碰他一下的女人在深夜抱着他离开勾栏, 自后门将他赶走,那时年幼懵懂,尚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娘亲不要他了,他傻乎乎的往上凑,却被焦急的女人推倒,一脸悲伤的离开,却还是躲在了角落,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含含糊糊的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才知勾栏没了,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一把火烧得焦黑,里头的人死了个干净,包括养他的女人。   他饿着肚子发着烧,躲过了人牙子,活的像个小乞丐,在秋季来临的时候发了高烧,夜深人静,躲在一处深巷,本以为会死在小巷子,再被人带去乱葬岗丢掉,成为野狼腹中餐……然后,他面前滚来了一粒铜板。   他在垂死之际碰到一位先生。   先生一身深蓝粗布的衣裳,背着一个小药箱,两眼温润如水,自带一股书卷气,拿一碗苦的掉渣的伤寒药骗的他跟着自己走南闯北。   舒先生是个医修,全名舒笙,是个很不靠谱的名字,崔故一度觉得这是先生跑江湖用的假名,但先生懂仙术,云游四方时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最重要的是,先生从来没有丢下过他,后来还带着他这个小尾巴落脚在昆仑。   便是在此处,他碰到了裴绮。   起初他同裴绮其实也就是当朋友处着,那时年少慕艾,昆仑一堆小仙君道心不稳,偷偷摸摸喜欢隔壁哪个漂亮的女修,其中最得人喜欢的就是医阁的谢华年,青衣的女孩,身姿窈窕,乌发如墨,温柔似水,多少人闭着眼睛从后山千台峰往下跳,宁愿落得一身伤,只为了能去医阁见她一面。   崔故也曾干过,他同剑阁几个同学逃课去扒剑阁院墙,院墙没扒上,反而同过来看妹妹的谢思弦碰上了,一顿互殴。   谢华年确实是个美人,素静平和,他被眼神清亮的少女拿着软帕子擦伤口的时候,也确实不知所措的脸红过。   不过脸还没红到一半,就被坐在另外一边的谢思弦可劲儿嘲讽,说他就是癞//□□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   起初他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喜欢的人,也偷偷在谢华年门口放过花和簪子。直到后来雪后小试,他被裴绮背回后山,这方才发现某人在他心里扎了根,起初懵懵懂懂,直到某夜惊醒,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断袖。   他手足无措,跑去问先生,为什么他会忽然对自己的好兄弟产生不好的绮念,先生让他顺其自然,时候到了自然就懂了。   但在他纠结的要死的这段日子,长生司某位副司长的儿子却看上了谢华年,在她下山买药时将她强掳回去,那个如清莲一般的女孩便再也没回来。   她用崔故送她的发簪戳瞎了那人的眼睛,随后自高楼一跃而下,就那么死了,尸体被人拖去一把火烧掉,连灰都不曾剩下。谢家派人上门寻理,也被长生司的人打了出去。   他是那时才知道谢华年喜欢他。也是那时,他同谢思弦带着剑和琴,于深夜潜入长生司分部,将那个副司长的儿子杀了。   只是蒙脸的布帛被人拽下来,他被认出来。   也为昆仑引来了灭门之灾。   长生司大军压境,要求昆仑交出他,一向温和靠教书育人闻名的昆仑学宫却第一次硬着骨头什么也没交。   说来可笑,昆仑也着实是块风水宝地,当今世上修为前几的仙君除了青崖出了三个以外,其他的基本都是出自昆仑,而且还都是同窗。若是能留存到现在昆仑必然鼎盛,只可惜学宫没能延续到这个时候。   昆仑离玉学宫的几个老师连同他的先生都死了,连院子都被人一把火烧的干净,只剩下几个破砖烂瓦,就此荒废。   而曾经的学生要么回家继承家业,要么入了青崖,大概是不想再见伤心地,没一个人回去看看,那些破砖烂瓦上都生了古木枯藤。   他本该死在那场惨绝人寰的围攻里,但是他被裴绮偷摸着带去了裴家,等他醒来便是半月后。听人说昆仑的雪都被血给泼化了,冻成赤红的冰,无人知晓那群教书的先生是如何杀了那么多人的,差不多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将长生司围山的精锐尽数杀了。   他被打成重伤,差点残废,连先生们的尸体都不能收裹,绝望了很久很久,那一年,对他的通缉满城飞,他穿着单衣躺在裴绮床上,白日里轻描淡写的开玩笑,深夜时咬着手指呜咽,手背被咬了一个又一个血印。   为何对裴绮下不了手?因为裴绮确实救了他,他欠他一条命。不过流波山之后他也算还清了,等将商明城的事情查清后,那便是桥归桥路归路,此后不必再见,他要回妖界开学院,教一堆小萝卜头学剑。   崔故活过来以后曾经偷偷去昆仑看过一次,剑阁已经被夷为平地,现在长了大片的松树,琴阁只剩下半处水池子,被厚厚的松针和白雪覆盖,连后院他同舒先生住的小屋子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八十年不长,但足够曾经的痕迹消失的一干二净,连同他自己,也成了市井传奇中的恶毒魔头。   不过他的同窗们现在倒是都过得挺好,各个修为拔尖,活的人模狗样的。   崔故瞥了裴绮一眼。   “看我做什么?”裴绮满眼莫名。   “看看怎么了?你又不会掉块肉。”崔故蹲在河边洗衣服,阳光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将衣服上的血迹冲干净,崔故掐决将衣裳烘干后披在身上,随后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伸手一扒拉,果然头顶又是一个芽芽,顶着露珠一抖一抖。   裴绮抱着剑在一侧静静的发呆,他望着崔故伸手把头顶发的芽□□,幽幽的问,“不疼吗?”   将绿芽丢地上,崔故瞥眼,“这有什么好疼的,不就拔根头发的事。”   他们三人已经快到魔界城池,只是他们三个都是一身的仙气飘渺,一点魔修的样子都没有,崔故还好,锁魂玉一戴如同凡人,普通人察觉不出来,方星辰境界不咋高,往身上套个阵就好了,裴绮就难搞了,先不说他那张魔族几乎人人都认得的脸,就他这一身的灵力,往那城池一丢,保管让魔族以为又有仙人过来打仗了。   但是好不容易抓来的人总不可能就这么放了。   崔故眉头皱的死紧,“你能把身上的灵力收收么?生怕没人知道你来魔界了是吧?”   说着说着踢了裴绮一脚,在他的白衣上留下一粒灰脚印。   裴绮将身上的剑一合,原本四溢的灵力消减,顿时像个普普通通凡人了。   他们仨鬼鬼祟祟,在半路打劫了几个路过的魔族,将他们的衣服扒下来换上。魔族崇黑,而且风沙大,平日里都遮住头脸,他们三个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后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光明正大的入了城。   魔界换了魔尊之后生存环境受到了极大的改善,城池都模仿了人族,城内不许寻滋扰事,甚至还有卖食物的。   只是来来往往的人皆是一身魔气,除此之外同人界没什么两样。崔故甚至还在角落听到了自己的八卦。   从街头走到街尾,起初还听人有理有据的说,“昆仑那个崔故回来报仇了,还将衍天老贼给掳走了,他们俩情人变仇人,见面肯定十分酸爽。”   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崔故和裴绮旧情复燃,借尸还魂,打算再续前缘,现在已经私奔到了天涯海角,他们以后再也不用怕衍天君过来打架了。   眼见说着说着他快成凡间的妖艳女鬼了,崔故实在是听得嘴角抽搐,不知做什么表情。裴绮倒是在一边听得仔细,他蒙着头巾,一张脸完全掩盖在黑布之下,眼睛阴沉沉的,瞧着倒有几分魔修的样子。   他喜滋滋的听着八卦,在人提到崔故时故意凑上去问他们,“你们说的崔故,他和衍天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街头讲八卦的魔族十分嫌弃的看了裴绮一眼,“你是哪儿来的土包子?这你都不知道?他们俩是修真界有名的道侣啊?上过床的那种,听说衍天君的无情道因为他差点都没成嘞。”   崔故:“……”   *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失败……差点三千都没日到QAQ呜呜呜呜我有罪 第29章   谣言猛如虎, 明明是他把人打成重伤抓走了,传言搞的跟他们俩私奔了一样,崔故不开心, 连带着看裴绮也不顺眼起来,一有时间就可劲的折腾人。   他们进去的城名为丹羽城,城主是位新晋的大魔, 治理的很宽松,魔界货币同人间的不一样, 但有一点, 他们都认仙山石, 而且在魔界仙山石价格十分昂贵。   仙山石崔故没有, 本以为裴绮有, 结果他出门什么东西都没带, 把衣服都扒拉干净了也只有一块碎玉加一把剑,实在是穷的叮当响。最后崔故只能找方星辰要了两颗, 要仙山石跟挖方星辰心头肉一样,还得承诺回妖界还十颗才顺利从方星辰兜里刨出来两粒指甲盖大的。   “你真是掉钱眼里了。”崔故叹气, 随后拿着指甲盖大的一点石头, 换了两三套干净衣服,还有一些干粮水源,连夜出了城。   而此时人间已经翻了天。   衍天君失踪, 生死不知,青崖神使四处搜索可疑之人,崔故这大魔头复活更是让凡人惶恐到了极致,如今凡间太平盛世, 本是夜不闭户的, 如今却是太阳还未落山便紧闭了房门, 没人敢出来,像是外头有什么凶恶怪物似的。   当然,只除了帝都。   元州,青崖百里外,锦上仙都,夜里灯火如昼,喧闹声彻夜不息。这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几乎看不见凡人,来往皆是仙君仙子,琉璃碧玉瓦,青玉玲珑阶,北海一颗抵十金的珍珠被小童拿去当弹珠打灯笼,各色的珍珠满街滚落无人去捡。   帝都是无数人向往的仙境,此处离青崖不过百里,除了冷一些,便没有别的坏处了。   谢思弦提了一壶酒,坐在房顶背影处看月亮。今日月亮是个瘪的,还有乌云飘来飘去,通透的月光时不时消失一下,实在不美。   不过他倒是挺开心的,手边一叠盐水花生就酒,又无人打扰,十分惬意。   这是他在帝都的宅院,青崖十二使都有属于自己的院子,无事的时候便在自家住着,接到消息就出门办事,虽说在家呆着的时候枯燥了些,但偶尔睡睡懒觉还挺舒服。   自从他进了青崖,谢家从原本的二流世家一跃成为顶级世家,不过再繁盛又如何,在意的人死了,往事成空,他宁愿在这个小院子一个人住着,也不愿意再回谢家,实在是睹物伤神。   天际有银光掠过,谢思弦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轻笑一声,“来都来了,上来喝杯酒呗。”   “我不喝酒。”青年温柔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身侧银白阵法转动,青衣的仙君缓缓浮现,他又瘦了不少,眉眼是一如往昔的平淡,但同往日又不太一样,就像一潭死水注入了活泉,多出几分生动,“少喝点酒,小心醉了。”   谢思弦瞥了眼虞盈,“放心我喝的不多,不会发酒疯的,怎么?看你面色红润,看样子最近心情舒畅,要发展第二春了?”   虞盈扶着腿在谢思弦身侧坐下,他抬头看了眼月亮,轻笑一声,“无事,只是最近心情好罢了。”   谢思弦一手撑头,眯着眼打量他,“崔故没死你很开心?是不是看裴绮被崔故暴打,然后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有机会了?”   “为何会这么觉得?我表现的很明显吗?”虞盈细长的手指在膝上碰了碰。   “在昆仑时我便知道了,你的喜欢都快写在脸上了,除了那个大傻子,还有谁看不出来?”谢思弦又喝了一口酒,他躺在房顶,看着头顶那半轮月亮,眼底有什么莫名的思绪划过,半晌,他嗤笑一声,“我倒是真没想到他居然没死,还在我面前晃了这么久,真是……演技倒是高超不少。”   “是啊,连我也没能认出来,”虞盈眉眼温和的像水,“不知他和衍天君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以崔故的脾气,衍天君怕是很难活着回来了吧?”   “谁知道呢。”谢思弦挑眉,“万一他们旧情复燃,干柴烈火,像话本子里传的那样,‘凄凄切切,执手相看自凝噎,少年情意怎堪能断,不如散前尘,念今昔,做一对自在野鸳鸯。’”   虞盈笑出声,他眼里似带了嘲讽,温和的面具稍稍揭开一角,竟显出几分如刀的锋利来,“都是凡人无事瞎编的戏言罢了,衍天君如今可是修的无情道,他们二人之间又横了裴贞的血仇,还有商明城三十万的人命,谁的前尘都能散,他们的不行,这辈子,下辈子,除了不死不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裴贞,字含章,裴家大公子,裴绮的亲哥哥,八十年前死于入杀道的崔故剑下,也是在裴贞死后,裴绮忽然入了无情道,就此性情大变。   “说的也是,毕竟是血债。”谢思弦不与虞盈争辩,只是转着杯子,看着杯子里头酒水里倒影的月亮发呆。   不远处有谁在放烟花,满天的烟火如流星般散开再消失,在无数道空响声中,谢思弦低声呢喃,“忽然有些想昆仑了。”   虞盈看了他一眼,神色又恢复往昔的柔软温和,“可是昆仑已经毁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当年昆仑一众学子,如今还活着的又剩下几个?就连他们这几个活下来的,不也是疯的疯,残的残,仙路漫漫看不见头,而这俗世无尽泥沼,又有谁能干干净净的脱身呢?   谢思弦醉了,他枕着青瓦闭眼沉睡,虞盈起身,阵纹运转,他要走了,这几日一直在搜查崔故的消息,如今测定完方位,他决定去一趟魔界。   “你玩不过裴绮的。”谢思弦忽然翻了个身,声音很小,如同梦呓,“你别招惹他,说不定会死哦。”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虞盈垂眼,周身阵光大涨,悄无声息的来,悄无声息的走,一如春夜的风,转眼没了踪迹。   魔域,崔故一身黑衣,拿兜帽裹住头脸,手指上套了八个金灿灿的宝石戒指,带着一股子不讲道理的壕奢味把身边跪着的红衣美人拖到自己怀里抱着。   “怎么?我的车架还要查?”崔故勾住身侧美人的细腰,“出了什么事了?这么劳师动众的,难道有仙界的探子混进来了?”   “可不是嘛,血渊那边出了点事,不知道哪个有病的修士杀了一堆惑魂,把那群东西激的四处跑,现在城主正四处善后呢,那个修士到现在也不见踪影,上头下的命令,我们自然还得查一查。”看守城门的魔修直叹气,他的目光在崔故手指头上转了一圈,崔故弹指丢了粒戒指给他,“那你快点查,我还赶着去沧溟城见尊上呢。”   将车帘子掀开,崔故大大方方的由人打量,他怀中的红衣美人像是畏光,将脑袋往他怀里缩了缩,美人的皮肤白的像瓷片,头发也有些花白,那守卫眉头一挑,“大人好福气,这是只夜魔吧?”   “那当然,我花了好大价钱才买到的成年夜魔,”崔故一手捏住美人的下巴摩挲两下,“确实是个极品,不枉我花这么多钱。”   那守卫本就恭敬,现在更是带了几分讨好,夜魔一族最出美人,白发白肤的是为极品,眼前这只虽说毛色次了点,但这身量瞧着却是十分勾人,魔族如今以豢养夜魔为新风尚,但随着夜魔一族人员逐渐稀少,如今还能买到这的魔修绝对非富即贵,眼前这位虽然遮遮掩掩的,但应当也是位大人物,他不敢怠慢,看了眼车厢,见没什么别的东西便直接放行了。   等离开城门以后,崔故立刻把怀里的“美人”推开老远。美人轻哼一声,“大人,怎么了?”   “滚,恶不恶心。”崔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裴绮撑着车厢坐起来,他闭着眼低笑两声,“这法子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怎么还嫌弃起我来了。”   “再说一句废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回去把你交给那些魔修?”崔故眉头一皱,将头顶兜帽取下来,“我相信衍天君的名气会比小小一只夜魔要高不少的。”   “流华君的名气也挺高的,你说他们是会先围攻我还是先围攻你?”裴绮将身上的红衣拽下来丢到角落,这时才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流光溢彩,像是某种珍贵的宝石。   “呵。”崔故懒得理他,把手指上头的戒指全部拔了丢进袋子里,然后一转身在车厢里头睡下了,车厢外方星辰认命的当马夫。   裴绮靠着车厢壁,一手将剑横在膝上,一边调息一擦剑。   星夜兼程,崔故背对着裴绮,听着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声响,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那怕一天的后悔过?”   裴绮擦剑的手一顿,半晌,他轻声说道,“我从不后悔。”   崔故一直勾着的心忽然沉了下来,他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但更多的却是凉,冷冷的冰渣子塞满了心脏,他不想说话了。   魔界有禁制,在此处无法使用传送阵四处跑,要想出去只能安安分分的去魔界边域,崔故最近头顶发芽的越发厉害,以往是半月长一次,最近大概是离裴绮太近了,他又是个时不时用回春术治伤的,受到灵力润泽后头上的芽芽三天一发,涨势十分良好。   崔故起初掰了几次,后来实在是懒得搞了,索性让它自由生长。裴绮却挺喜欢这芽芽,时不时偷袭一下,拿手指捏他的叶片,崔故防不胜防,开始思考要不要拿个绳子将裴绮困起来。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时间方才到了魔界一座边城。说是边城,其实离魔都沧溟城还挺近的,崔故在路上换了无数种代步工具,最后选择在城外换了一身行头,以散修的身份步行入城,随后到了城池边境开始画符。   方星辰别的不说,阵法一事上还是非常能干的,一天一夜的时间完美复刻了一版传送阵。   他们找了一处松树林,裴绮被困住了手脚放在一边,崔故在一侧围观方星辰,眼见阵法渐渐成型,他这才松了口气,摩拳擦掌就打算回妖界。   方星辰抬手一挥,阵光流转,他抬眼冲着崔故挥手,“老大,走走走!”   崔故转身拉来裴绮,正待将人拖进阵里,天际忽然落下一颗星子,他看了一眼,只觉得那星子越来越大,而且隐隐有往他这边掉过来的趋势。   崔故眉头一跳,“什么东西?”   阵法启动,他正要踏入阵中,手腕忽然一紧,一股透彻的寒意袭来,他不能动了。   绳索散落,一只雪白的手抓住了他的腰,将他死死禁锢在原地。裴绮的怀抱是冷的,如冰似雪,他将头靠在崔故肩侧,声音也透着风雪的气息,冷淡至极,脖颈被人按住,崔故头稍稍后仰,他嗅到了浅淡的花香。   “让你杀我你不听,殿下,现在你走不了了。”   红光大震,方星辰面露惊恐,他冲着崔故伸出手,“老大——”   阵不可逆,方星辰转瞬消失在了他眼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忙了没来得及写,ORZ   这章随机发红包,么么哒~ 第30章   天幕被一道火光划破, 崔故本以为是星子,等到那火光落至眼前才发现那是一艘起火的云舟。巨大的云舟轰然坠落,一头撞在魔界边城的禁制上, 火星迸溅,烟尘四起。   每一座魔城都有一道禁制,在此禁制之内, 禁制任何法器飞行。而今那禁制与那大型云舟同归于尽,灰蒙蒙的天空破开一个大洞, 露出破碎的船体, 有些燃烧的木片飞到身侧, 还未靠近便被无形的剑意搅碎。   “你这样装来演去有意思吗?”崔故看着贴在颈侧的剑, 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不远处数十个黑衣修士飞了过来, 如同嗅到腐尸味后聚集而来的乌鸦。   上届长生司覆灭之后, 残部便由裴绮接管,他是如今的长生司首座, 世人皆言如今的长生司镇守天下,平不平之事, 乌衣所过之处, 见者皆退。而如今的长生司不听朝廷不认青崖,只听裴绮的话,俨然是他的私军。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同长生司的人联系上的, 过来的时机这么好,裴绮怕不是一直在旁边看戏。   “多年不见,想同你叙叙旧。”裴绮手指用力,将他往怀中拉了一点, 崔故后背贴上了裴绮的胸口, 他瞥了眼剑刃上的影子, 有点想笑,“叙旧?怎么叙旧?坐一起探讨一下你是怎么坑的我入杀道,或者谈一下我是怎么杀的你哥?”   裴绮的手紧了紧,勒的崔故身上发疼,他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正好,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不由得冷笑一声,“玩不起别玩,有本事和我打一架,暗地里偷袭算什么君子?”   “我没必要同你动手。”裴绮捏住了崔故的下巴,“你换了身体,就算是万年木也抵不过你这十境元神的灵力,况且前几日你刚动用过真元,现在你根本用不出灵力,自然也打不过我,我何必陪你浪费时间?”   一颗漆黑的药丸被裴绮硬生生塞进他嘴里,崔故想吐,但药丸入口即化还带着股山楂味儿,他下意识就给吞进了肚子。   然后浑身一僵,转眼就被麻翻了。   “虽不知你同妖族的关系,但你重现人间的消息刚传出去,妖族便直接撕破脸,囚了帝都派过去的使者当人质。现在入鹿灵泽的八十余人,一个都没能出来,全部没了消息。”裴绮理了理崔故的头发,将他拦腰抱了起来,“不过还好你自投罗网……殿下,你那小跟班如今大概已经进了妖界了吧?刚好让他传个消息,在帝都的使者没回来之前,你还是留在长生司做客吧。”   也不知裴绮用的什么药,崔故全身发麻,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他木着脸看向远方,“人族同妖族的联盟铁定要黄,你还挣扎什么呢,不如好好和我打一架,那样我还敬你有几分胆气,现在用这种下作的手段真是白瞎了世家之名。”   “怎么打?”裴绮冷冷的看着他,忽然手一松,崔故啪叽落在地上,啃了一嘴泥,趴在地上时便听见裴绮清清冷冷的声音,“你爬都爬不起来了,怎么和我打?”   崔故手指欲用劲,奈何使不上力气,他有些狼狈的趴在地上轻咳两声,“多年不见竟不知你变得如此下作。”   裴绮俯身,他伸出了白皙的手指,轻轻将崔故散落的头发勾到耳后,“我还有更下作的手段,这还没用在你身上,殿下是不是想试试?”   崔故一僵,裴绮的手指落进他的衣襟处,轻轻拉开,如同剥下笋衣,崔故过长的发丝落在草上,蜿蜒成漆黑的河流,织金云锦的白袍敞开,露出一勾锁骨和白如细雪的胸口。   崔故抬眼,他在裴绮阴沉的眼中望见了欲///望。从前他同裴绮不是没有双修过,不过裴绮活贼差,他疼的要命,试过两次后就再也不想双修了,觉得双修不如亲嘴,本来想睡睡裴绮试试,可一想那么疼,就没忍心。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当初就该把人抓去睡个千八百遍的,凭什么便宜都让裴绮占了?   “你再脱下去,是想让我裸//奔吗?”崔故忽然说道,“还是你想白日/宣//淫,当着你属下和魔族的面上我?嗯……这做法是挺下作的。”   裴绮闻言,忽然笑了一下。   他如今已经很少笑了,大部分的时候神色是冷漠或者残忍的,再不济也带了戏弄,这一次倒显出几分年少时的真挚来,他躬身捏住了崔故的嘴,轻声道,“是,再多嘴就把你办了。”   崔故被裴绮一把抱起来。他的衣饰繁复,暗扣被解开后没那么容易系上,裴绮也没那个心思给他整理衣服,便脱了自己的外袍往崔故身上一裹,将人的脑袋往怀里一按,崔故便完全裹进了裴绮怀里,连截头发丝都不露的被带离魔域。   长生司的乌衣卫自禁制外飞过来,云舟撞破禁制的动静惊动了此城城主,路上有不少魔族发现他们的踪迹,往这边赶过来。裴绮抱着崔故自打开的禁制破口处飞出去,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魔族大军。不过他此行未打算恋战,抓到崔故后便直接离开,乌衣卫断后,十位黑衣的剑修抽出长剑,以身阻拦。   崔故躺在裴绮怀里,药物的作用太大,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头脑无比迟钝,只有鼻子能嗅到轻微的气息——属于魔族的特有戾气消散,人间的空气涌过来,清新却寒冷,他离开魔界了。   崔故打了个哆嗦。   裴绮将他抱的更紧了一些,一点微薄的体温落在身上,稍稍祛除了一点寒意,他本能的朝那点暖又凑近了一些,眼皮沉重,浑浑噩噩间,他感觉风声渐息,有人在说话,他听不清,不过声音无比熟悉,但他再懒得分辨,直接陷入沉睡。   裴绮漂在半空,他面前挡了一个人,青苍的衣袍垂下,病弱的青年眉眼满是倦意,他冲裴绮拱手,“衍天君怀中可是徊之?”   “不是。”裴绮抱着崔故掠过虞盈,下一秒四周无数的符文浮起,于半空牵扯起一个牢笼,挡了裴绮的去路。   “神君下令,让你将崔故交由我镇压,这是手令。”虞盈取出一只白玉牌,裴绮瞥了一眼,不接,“青冥君身体羸弱,还是多将养几日比较好,像看管崔故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有我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同崔故有血仇,但此番妖族那边还压着三殿下,崔故性格跳脱,若是惹恼了你,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三殿下那边可就糟了。”   “你当我是什么?”裴绮抬眼,声音冷冷的,“想要人就直说,搞这么多弯弯绕绕的有意思吗?”   虞盈脸上一直挂着的温柔面具也撕了下来,他盯着裴绮,脸上神色阴沉到了极致,一字一句的说道,“把崔故给我。”   “你喜欢他。”裴绮摸了摸怀中人的脑袋,狂风呼啸,吹起一页衣角,崔故的头发露了出来,墨一般散着,“喜欢一个魔物是什么感觉?”   “他不是魔物,他是崔故。”虞盈抬手,阵纹流转,对准了裴绮。   他们身后,大批的魔族追了上来,乌衣卫且战且退,回头一看自家老大还在和人话家常。   “是吗?”裴绮看着面前的旧同窗,忽然笑了,他拉开裹在崔故身上的衣服,露出他的脸和半开的衣襟,青年沉睡在幻梦里,苍白脆弱的像一块雪琉璃。   “可惜他心里没有你,别想了。”裴绮按住崔故的脸,当着一众人的面在崔故唇上极轻极浅的吻了一下,仿佛宣誓某种主权。   虞盈的手抖了抖,裴绮抱着崔故同他擦肩而过,青年清冷的声音带着股嘲弄,他说,“青冥君既然已经跑了这一趟,总不好空手而归,不如就帮忙殿后吧。”裴绮挥剑,以剑风冲破阵纹,转眼消失在天际。   不知何时,天空开始落雪。   虞盈看着汹涌而来的魔族,抬手,脸上有一瞬间近乎为残忍的神色,不过转眼便消失在温柔的伪装下,他抬指,白纸自袖中飞散,三千杀阵,将那些冲出来的魔物尽数绞杀。   十一月,小雪,魔尊在自家房里小憩,昆仑的莲花喜冷,只在雪后才开,转移到魔界幻海后,金莲虽然还活着但已经很少开花了,可能是此处雪下的少。厉无咎不喜欢这些莲花,但是有人托付他养着,他也不好拒绝,不过今日一大早,幻海那成片的莲花不知为何忽然开了,成片成片的绽放,清气阵阵,魔界混浊的气息都为之一清,沧溟城方圆百里内修为低下的小魔族都纷纷逃窜。   “下雪了?”厉无咎站在楼上往下看,幻海的水色轻透,湛蓝如同天空,如今浮着无数朵金色的莲花,带着白雪冷意的清气扑面而来,莲花中有一方雪白的圆台,上头莹光阵阵,看不清上头放了什么东西,不过时不时有琴音传来,十分欢快,像是开心的样子。   厉无咎嘴角一抽,把大门关上了,顺带落了三重隔音的禁制。   *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还是不多,主要本来打算写长点,后来跑去修大纲梳理剧情了ORZ 第31章   崔故还记得第一次见裴贞的时候。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 先生说有贵客驾临,让他们管好自己,不要太闹腾。他很好奇, 在人上山的时候远远的望了一眼。   那是个姿容清雅的青年,穿一身雅致的蓝袍,腕间坠着串琉璃玉珠, 眉眼温和带笑,透着股清贵气, 和那些普通的世家子气质不太一样。   裴贞那时便是名扬天下的剑修, 同昆仑剑阁的先生是好友, 来看望朋友的同时顺带看看裴绮。   他偷偷摸摸的跑去会客厅偷看, 路上碰到了谢思弦, 两个小孩鬼鬼祟祟的蹲在角落窃窃私语。谢思弦看着裴贞啧声, “听说他是当今世上最年轻的十境修士,一手剑术登峰造极, 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比他更厉害!”   “可你是乐修,如何打的过剑修?”   “……谁说不可以, 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按在地上打!”   他们俩摩拳擦掌, 然后大门被裴贞以袖风扫开,俩人糖葫芦似的滚进院子,同裴贞打了个照面。   虽然是裴绮的兄长, 裴贞同裴绮却并不相像,裴绮清冷却更内敛,而裴贞虽然总是笑着,但他却敏锐的感觉他的笑中带着股冷锐, 像冰做的刀, 虽所有所克制, 但还是看得出他的脾气其实并不如裴绮好,而且裴贞身上的气息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裴贞出身世家大族,修炼境界极高,他的妻子是北方皇族,有倾城之姿,而他不过而立便已经是名扬天下的修士,有妻有子生活圆满。崔故那时刚刚九岁,对这种生活很是羡慕,不过他依旧不怎么喜欢裴贞。   对别的长辈他都是黏黏糊糊的,缠人的根,只有见到裴贞时方才十分拘谨。   话说裴贞住在昆仑的时候他和裴绮还闹了个笑话。   那时也裴绮也只堪堪十岁,平日虽然一本正经,看起来什么都懂,但被家人瞒的太好,对两性之间的事情不甚了解,听说是小时候撞见了裴贞和自家夫人亲热,然后被自家懒得解释的兄长给糊弄了,觉得和谁亲嘴了谁就会怀孕。   后来有一日他和裴绮上山摘果子,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蹦到了裴绮身上,同他打了个啵,崔故倒是觉得没什么,裴绮却被糊弄的晕了头,觉得崔故怀了他的孩子。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被裴绮各种悉心照料,直到三个月后他摔了一跤,裴绮对他的肚子过分紧张,这才发现事情不对。   事情搞清楚以后,自然是一番嘲笑,此事成了裴绮为数不多的黑历史,时常被几个朋友拿出来开玩笑。   裴贞对裴绮自然是极好极好的,他曾经看见裴贞在下雨天蹲下身背着裴绮下山,十境的修士,那一刻竟有些像人间的普通凡人,同他弟弟相处时,他眼里的冷意会稍稍融化一些。   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肉眼可见的好,他曾经很羡慕。所以从杀掉裴贞的那一刻,崔故就知道他和裴绮已经完了。   不过他倒从来没后悔过。   完了就完了吧,虽然不舍,但他如今也只求能明明白白的活着。   崔故从一片昏沉中醒来,许是睡的太久,精神倒是养回来了不少,灵力运转顺畅,碎裂的魂魄如同泡在温水里头,十分舒服,连带着身上的伤口都好了个通透,他一时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妖界。只是抬手摸一摸,胸口的小凤凰不见了踪影。   骤然清醒,他睁眼,只见数挂樱色的帷账重重叠叠的蔓延出去,空气中蔓延着镇魂香的气息,房间内倒是安静,半个人影都没。   掀开被子下床,屏风侧摆了叠雪白的衣裳,他拎起来抖了抖,往身上一披,走到窗子边,轻轻一推,窗户开了。   没有禁制。   头顶也没有忽然掉下来几个乌衣卫。   警惕的后退,崔故又偷偷拉开一条门缝,同样的,安安静静,院子里带着股冷意,角落里还有未化完的残雪,几树白梅立着,满院子的梅花香。   太反常了,按道理说裴绮应该拿上百八十个护卫把院子守着,再往他身上套个四五道锁,免得他跑了才对。   现在什么都没有,崔故觉得这有陷阱。   蹑手蹑脚的退回去,他脱了衣服爬上床,被子一拉,躺平装睡。   一夜未眠,第二日大门方才被人吱呀一下打开,他睁开半只眼,樱色的轻纱后是个纤细的影子,灵力微弱,是个女子。   她将水盆放在桌上,将重重纱幔掀开,又将炉中的镇魂香换作水沉香,这才重新端了盆子过来,坐在床侧给他擦拭手脸。   崔故手指微动,正想着怎么将人打昏,屋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走进来了。   “首座。”侍女起身行礼,裴绮挥手示意她退下。床榻上崔故睡的很熟,大概是药效太好,受伤又重,他已经躺了三日,三日不见醒。只静静躺着,脸上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裴绮伸手,本欲探脉,余光却瞥见一角微皱的外袍,放在屏风侧的矮桌上,应该是尽力的还原过了,只是折衣服的能力不太好,边角多少有些圆润。   裴绮将手缩了回来。   青崖派人过来问责,三天便来了三道,要求他将崔故交出去,被他一概拒了。   帝都也派人过来问安,据说是妖界来了消息,以落在妖界的皇族三殿下和其他八十余位人质为码换回崔故和丹媛小殿下。   他这才知道,根本就没丹渊这个名字,从来只有丹媛,崔故顶了自家侄女的身份过来搞事情,果然和从前一样冲动鲁莽。   试了试水温,裴绮拧了帕子,他抬起崔故的手,细细的将他的十指都擦干净了,垂着眼,他看着崔故修长莹润的手指,轻轻地勾了勾唇。   “想不想见丹媛?她已经好几日不吃不喝了,不知道幼年的凤凰可以饿几顿?”裴绮沾水的手指落在崔故的眼睑上,将他的眼睫濡湿,“我未设禁制,本以为你会跑,没想到你还当真睡到我来,徊之,你是不想走了吗?”   话音未落,崔故闪电般出手,一把拽住裴绮的衣领,翻身压上。水盆倾倒,床湿了一半,裴绮倒在床侧,手被按住,发簪散了,满床的长发,如同绸缎。崔故一膝盖压在他胸口,身形微躬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带我去见她。”   “她在西院,你想去便去,没人拦你。”裴绮看着他,神色还算平静,“不过记得穿衣服。”   崔故犹豫半晌,松开裴绮,勾了桌案上的袍子,转身往西院去了。   阳光晴好,院子里的雪已经化了个干净。崔故飞上屋顶,温暖的光线落下,周身都泛起了暖意。   “往前走再右转便是。”裴绮的声音在檐下传来,崔故不搭理他,却还是按照他的吩咐落进一个院子。   梧桐木影婆娑,阿媛化作鸟形落在树上,正蹲着晒太阳。见他落在院子里,阿媛两眼一亮,化作人形就直接飞扑过来。   “小叔叔!”   崔故把她接了个满怀,摸了摸她的脑袋,“最近过得如何,瞧着像是瘦了。”   阿媛哼唧两声,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小叔叔不在我吃不下东西,对了,我们在什么地方呀?”   “锦都,凡人的王城。”裴绮自回廊处绕过来,他望着崔故,眼里无悲无喜,“不过你们也呆不了几日了,妖界要派人换你们回去。”   随后裴绮冲丹媛俯身,“丹媛殿下,前几日失礼了,还请见谅。”   阿媛将头一扭,不搭理他。   裴绮也没生气,只是让他们自己寻个院子,吃食什么的都会有人送过来,等到两界协商好换人的地点后,就可以走人了。   说完也不留恋,直接转身利落的走人。   崔故摸着阿媛的头毛,看着裴绮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微皱。   锦上仙都,衍天君的私邸算是比较寒酸的了,别人都是玉树琼花,琉璃青瓦,只他是个仿江南的青瓦白墙,墙头冒着普通的竹子,梅花之类的凡俗之物。   同永明城百姓的态度相反,帝都没几人喜欢裴绮。都是修仙的,就他每日冷着张脸,大部分时候连眼睛都是闭上的,瞧这轻慢又冷漠,他还杀人如麻,一身的戾气特别重,必须得到青崖定期清理,不然怕不是早就入魔了。   因此衍天君回朝后府邸前门口罗雀,除了青崖和宫中的人外,再没人愿意靠近。一部分是因为讨厌裴绮,还有一部分却是因为崔故回来了。   那个打架不要命的混世大魔王回来了。   年幼的从小听崔故主角的鬼故事长大,年长的基本上都还记得太初之乱,那时候的崔故简直就是个疯子,就算没被他打过,多少也见过他扛着止川剑杀人,一剑破万法,那种震撼和惊惧不是一两日能消退的。   所以裴绮每回仙都都会清净一段日子。   他离开崔故的院子,行至最偏的一处院门,随着行走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神色也露出遮盖不掉的疲惫,等单手合上房门时,便再也支撑不住,他跌跪在地,白袍委地,暗红的血块自口中涌出。   不过他神色尚且冷静,自怀中摸出一瓶药,手指无力,扒拉了半天方才打开。漆黑的药丸混着血被他咽下,他抬袖将斑驳的血迹擦干净,仿佛忍受极大的苦楚般,额头尽是冷汗。   以剑撑着身体爬起来,裴绮倚在门口,自怀中取出碎玉,轻轻地摩挲。他笑了笑,眼底却空荡荡的,如同荒芜不知归处的风。   “你该去一趟青崖了。”窗户处有响动,裴绮抬头,谢思弦扒开窗子,坐在窗沿处看他,神色复杂,“再熬下去你真的会死。”   “知道。”裴绮将碎玉塞进怀里,他起身,脚步有几分虚浮,“等把他送走了,我便回青崖。”   谢思弦轻轻落地,“神君同小皇帝商量出来的时间,后日午时,天清陵,互换人质。”   “你要是想他,便多陪陪他吧,毕竟今后可能就见不到了。”   “……不必了。”裴绮忽然笑了一下,这一笑倒显出几分少年时期未尽的真挚来,“我同崔故……我们早就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思弦:何弃疗?   裴绮:不要搭理我,我想死一死。 第32章   崔故带着阿媛深夜在府中闲逛。   锦都这座府邸同裴四九在永明城的相差不大, 不过看得出裴绮应该很少过来,府中空荡荡的,侍从也没几个, 甚至不少房间里头灰都落了三尺厚,清冷的像座鬼宅,同锦都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   只有书房是满的, 一屋子的书籍沉甸甸压着,纸张和松墨的气息弥漫, 崔故打了两个喷嚏。他看了几眼架子上的书, 尽是些史子经集, 或者什么杂集游记, 就是没有打发时间的话本子。   手中的油灯晃了晃, 阿媛趴在他的肩上叹气, “小叔叔,我们为什么不走呀?反正这府里也没人。”   “现在可走不了, 这是锦上仙都,百里外便是青崖, 我同他们有大仇, 若是贸然出去,指不定被多少人围攻。”崔故点了点阿媛的脑袋,“如果引来神君, 我可打不过。”   “神君很厉害嘛?”阿媛自幼呆在鹿灵泽,妖族最讨厌的就是神君,所以她只从崔故嘴里听过两回名字,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神君之名曾经响彻三界, 妖魔两族都是千年前被神君赶出人间中州的, 后来妖族的王辟开鹿灵泽, 自此同人界分离,孤居妖界,非秘术无法同人间来往,而魔族的魔君直接被神君斩杀,魔族被赶去偏远的西方,在漫漫黄沙中苟活,直到近些年才立了新君卷土重来。   “确实很厉害,不过他很少露面。”崔故   在书房里又转了转,挑了两本游记抱怀里,然后继续说道,“从前讨伐重霄时他出现过一次,用一根白玉发簪破了皇城的护阵,不过他如今很少插手人间俗事了,但谢思弦倒是提过两次,说神君想见我。所以如果可以我还是呆在这里头不要同他照面的好。万一他起杀心,十个我也顶不过。”   随手挑了几本书打发时间,崔故正待出去,却在边边角角里头看见本薄薄的本子,一看这粗糙的做工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书,他抬手按住那石头,轻轻一推,身后骤然裂开一道巴掌大的暗格。   崔故眉头一挑,心想这鬼鬼祟祟的是在干什么,随后从里头掏出一叠泛黄的书信。信纸保存的不太好,但里头的字迹却还是清晰的,笔走银勾,自有风骨,寥寥数语,皆是报平安的,这是裴贞的家书。   将灯搁在地上,崔故坐在一侧仔细的翻看。书信写的温情脉脉,大部分是用来宽慰妻儿的,嘱咐妻子勿要贪凉,天冷加衣,问裴四九今日会写几个大字之类的闲事,虽是闲谈,但依旧可自纸上窥见几分深情。   只是这些深情字句,崔故如今看在眼里倒觉得有几分可笑。   裴贞是长生司首座。   而长生司以乱党之名灭了裴家满门。   乌衣卫冲进裴家时,裴贞的妻子大抵是知道了什么,横剑自尽,裴四九那年九岁,被人重伤心脉,差点断气,是他和裴绮拼死将其带出来的。   后来三年流亡,各地战乱,重霄已近末路,他们杀入长生司时,见到了活生生的裴贞。   崔故一直搞不懂裴贞心里想的什么。   大概是无情道的人都是这样吧,斩尽所爱,无所牵扯,最后连赴死都是孤寂的。   不过这些信件翻着翻着倒让他翻出一张给裴绮的信。墨色较之前的要新上不少,先是一贯的问安,然后问裴绮剑习的如何。   崔故看到此处眉头便挑了起来,就他所知,长生司覆灭之后裴绮才开始习剑,裴贞这话说的……倒像是他没死一样。   信至最后语焉不详的说了句时间不等人,让裴绮尽快取舍。   “取舍……”崔故呢喃,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两个字刺的他眼睛痛。旁人不知什么意思,他却明白。难怪了,为什么入商明城的时候无论传了多少张阵法出去都没有任何援助,破城而出后就是屠城的骂名,围攻也来的那样快,敢情入无情道是早有预谋,杀他也是早有预谋,他算什么?成全裴绮修道的祭品吗?   再想起往日种种,如何缱绻,如何缠绵,保不准也是逢场作戏。   他们兄弟俩……可真是如出一辙的黑心肝。   大概是气到了极致,崔故反而平静下来,他看着自己掌心的信纸,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讽刺了。   大概是风花雪月迷了眼,他起初还带了那么一点天真的想法。只要裴绮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理由,他便不计较了,此后山高路远,再不相逢,各走各的路,以后再提起来也是同学,还能维持一点面子。   现在这算什么?   他真是蠢到了极致,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将书信合上,手侧的灯火一晃一晃,冷风吹过来,崔故起身打算出门,一抬头,却见书房外站了一个人。   裴绮不知在门外呆了多久,他披了大氅,大概是刚洗漱完,长发垂着,发尾还滴着水渍,兴许是天气太冷了,他脸色有些苍白,幽幽的盯着崔故手中的信件,看起来像只幽怨的水鬼。   崔故抬手晃了晃信纸,心已经凉到了底,神色却还是淡然的,“不好意思,本来打算找本话本子打发时间,万万没想到翻出了家书,有些好奇便随意翻看了两下,衍天君不介意吧?”   “无关紧要的旧书信罢了,殿下随意就是。”裴绮拢了拢大氅,神色沉静,“知道你不想见我,不过我此番过来是提醒殿下,后日你便可回鹿灵泽了,这几日锦都可能会有些乱,殿下在院子里呆着便可,不要乱跑。”   “多谢衍天君提醒。”崔故颔首,将信纸放在桌上,随后面不改色的出门,趁着自己想杀人前出了院子,远远的没了踪影。   裴绮行至卓案前,他瞥了两眼桌上信纸,将其叠好,然后走到暗阁前将这些信件全部封存。   崔故极其稳重的回了院子,极其冷静的洗漱,然后躺上床,拉上被子,手一伸,咔嚓,床板被他捏碎了半块。   愤怒,失望,自嘲或者悔恨都有,他盯着床顶看了一整夜,心头有团火在烧。   商明城中大阵并非一日能设的下来的,他起初还困惑,觉得裴绮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怀了期望。现在看来,如果是裴贞设局,那一切便说的通了,他就是个自己洗干净往锅里跳的蠢货。   “你怎么这么蠢啊。”崔故抓住心口,他蜷缩成一团,觉得魂体都在疼。灵魂上每一道裂口都带着透骨的冷意,一遍一遍如同凌迟。   “小叔叔,你是心口疼吗?”阿媛拿尖尖嘴啄了啄他的眼角,“都疼哭了。”   崔故说不出话,阿媛便缩成一团,窝在他脖颈处拿绒毛蹭他,“不疼不疼,阿媛陪着你,等我们回家了,就拿最好的伤药给小叔叔治伤,好不好?”   “已经治不好了。”裴绮按了按小凤凰的脑袋,嘴角勾了勾,露出个惨淡的笑来,“治不好了。”   虽说崔故让人闻风丧胆,但他现在毕竟身份特殊,该给的礼数还得给一下,所以第二日帝都送来了锦衣华服,连带着数十套配饰,由裴绮的人送进来,一一在崔故身上丈量。最后订了身樱红的礼袍,层层叠叠的拢上去,将他包成了个粽子。   只是送衣裳的人里头混了个图谋不轨的。   丈量完尺寸后,房间内的人尽数退去,只留下一个,站在崔故身后,拿一把象牙梳自上而下一点点梳理他的长发。   “多年不见,流华君风采依旧,还是如此让人向往。”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崔故拨弄了一下腕上的镯子,眼皮微抬一下,借着镜面瞧见了身后人影的模样。   哟呵,熟人。   还是老熟人。   从前在昆仑,总有一堆世家子弟报团欺负他,此人名叫段青珂,家族有几分势力,又从小修习术法,底子比旁人好不少,便格外耀武扬威,属于比较跳的。   他一直都想把那群傻逼打一顿,只是后来昆仑散落,里头的弟子死的死,走的走,他便也将这些事情给忘了。   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报复,毕竟人不太好找。就是万万没想到现在还会有人上赶着来触他的霉头。   崔故看着段青珂嚣张的气焰,忍不住勾唇,“承蒙关心,我过的还行,只是段大公子怎么越混越差了,从前好歹还是昆仑弟子,现在怎么沦落到给人为奴为婢起来了?梳头这样的事情怕不是不太符合你学的炼丹术吧?好歹也得去厨房搓丸子练练手,不然多给你的好师傅丢脸啊。”   崔故转身,他因着试衣裳,便只穿了层单薄的里衣,长发垂落,眉眼冷寂,反倒透出一股不寻常的艳色来。   段青珂眉头一皱,越发不爽。   他讨厌崔故,从一开始就讨厌,一个出身低贱的凡人,借着裙带关系入昆仑,偏偏他天资奇佳,打架总是第一名,考试虽说一直倒数,但昆仑的先生就是喜欢他。他看到崔故那张脸就恶心,恨不得他去死。   后来崔故失势,而他则入了青崖,虽说是低阶神官,但也比崔故这个人人喊打的臭老鼠强。后来崔故死了,他高兴了数日,这样的祸害总会有天收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崔故居然还能活过来,而且还换了个身份,成了妖族的嫡系。   为何他的运气这样好,明明就是个恶心的断袖。   想到这里,段青珂的神色越发扭曲,不过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于是强忍着恶心,开口吩咐道,“我不想同你做过多的口舌之争,这次过来是找你谈话的,青崖有人要见你,他在裴府外等你,你收拾收拾随我出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崔故:拒绝出门,从我做起(戴上口罩) 第33章   段青珂此人一向眼高于顶, 他天赋不错,家世尚可,当年在一堆世家子弟中还算得上一个小头头。   当然, 他现在身份也不低,虽比不上十二使,但能进青崖, 那怕只是个跑腿的,放在外界也是能被凡人称的上一句仙君的人物。   只是青崖对他敌意不知道有多大, 现在派个人进来偷偷摸摸的留话, 要说没点什么猫腻, 还真是见鬼了。   崔故后退一步, 靠着窗子瞥了他一眼,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们请来的贵客, 要请我好歹也要上封拜贴,段大公子, 你这两手空空的是想使唤谁呢?世家的修养都喂到狗肚子里了?”   段青珂额角突突的跳,他看见崔故就觉得恶心, 现在看这人趾高气昂的模样更是反胃, 但这是在裴府,他不敢造次,只能退而求其次, 自怀中取出一份白皙的书信递上去,“贸然叨扰殿下,是我之错,还请殿下见谅, 是陬月使说想见殿下一面, 他此时正在裴府外等着。”   “陬月使?”崔故有些困惑, 在青崖十二使之中只有陬月几乎从不见人,他应当一直呆在神君身侧才是,怎么会忽然对他感兴趣?   再看段青珂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崔故眉头一皱,“陬月使想见我他自己来便是,怎么会找你?”   “神使自然有他的理由,放心不会害你。”段青珂伸手想拉崔故的衣袖,却被他侧身躲开。   段青珂一手拉空,顿时心头窝火,他眉头一皱,语气便有点犯冲,“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见陬月使吗?”   崔故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陬月使,反正他不想见,正打算开口嘲讽,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冷到极致的声音“那你知道私闯裴府会被怎么样吗?”   段青珂一僵,浑身如坠冰窟。他扭头,就见裴绮站在门口,一身漆黑的玄衣,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   “衍……衍天君……”段青珂唇角哆嗦,他腿一软,差点给跪下。   片刻后,裴府大门丢出一个人,他囫囵滚了个圈,趴在门口积水里动弹不得了。   段青珂趴在积水里头喘不上气,他被裴府外的乌衣卫打断了一条腿外加条胳膊,骨裂处使不上劲,像个乌龟般爬了半天才勉强撑起身子。积水被他弄的层层皱起,一圈圈涟漪泛起,里头映着天光云影,还有逐渐靠近的白衣人。他戴着帷帽,看不清脸,脚下穿着古朴的木屐,缓缓行至段青珂身侧,他勾手,那封被水沾湿的书信顿时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飞到他手中。   段青珂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来人叩首,“陬……陬月使。”   “可见到了崔故?”陬月使的声音自帷帽后传出来,段青珂又是一个叩首,“是,属下方才已见到了崔故,他说……他说他如今是妖族殿下,若要见他,得先递拜贴,他再考虑见不见您。”   “他如今攀上了高枝,派头极大,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属下虽同他有同窗之谊,但他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从不念旧情,我这……我这也是没办法。”   捂着自己断掉的胳膊,段青珂对着陬月使哭的凄惨。   “拜贴?”陬月使微愣,继而回神,“确实是我疏忽了。”   段青珂:“……”等等,陬月使可是青崖二把手,被一个人人喊打的魔头蹬鼻子上脸,不应该怒不可遏的杀进去吗?   “你回去吧,我自己去找他。”陬月使淡淡的说道,然后负手行至裴家门口,轻轻的敲了敲大门,在段青珂震惊的目光中递上了拜贴。   半刻钟后,门房打开,一个乌衣卫出来,冷漠的回复,“殿下说他今日试衣服太累了,概不见客,陬月使请回吧。”   大门无情的关上,段青珂看着陬月使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点幸灾乐祸来。   崔故死定了。   段青珂想,陬月使是何人,除却神君外青崖无人能同他抗衡,性格阴冷残忍,在青崖谁看到他不是吓的跪下来叩首的?崔故这样扫陬月使面子,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   怀着某种看笑话似的得意,段青珂一瘸一拐的走了。   裴府内,崔故谁也不见,反正明日就该走了。妖界那些人质左不过是凡人宗族里头的,是死是活青崖那边可能并不在意,但他不一样,他还带着阿媛,她是妖族新一辈唯一的凤凰,他不得不警惕一些。   裴绮虽然混账,但他不至于连只未成年的鸟崽都杀。若是选择,还是不要贸然出府才是。   崔故窝在房间不出去,有人便打算自己找进来。可惜飘在半空,被人拿禁制挡了。   陬月使一身白衣,如同鬼魅,他大半夜的依旧带帷帽,漂浮在半空看着裴绮,“衍天君,勿要拦我。”   裴绮坐在院落的石桌前,长剑放在桌面,一身窄袖黑袍,如同融入这浓稠的墨色里。   “他不见客,陬月使请回吧。”裴绮往桌子上倒了杯茶,“白日里那封信件我看见了,大概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在永明城时我便已经查了一遍,崔故体内没有‘引界令’,陬月使今日怕是白跑一趟了。”   空中之人看着裴绮,夜风冰冷,良久,他转身,“衍天君既然如此说了,那我便不查他了,希望你不要骗我。”   “陬月使舟车劳顿,不如过来喝杯茶,消消火?”裴绮举起茶杯,只是人家并不搭理他,直接飞走了,转头不见踪影。   裴绮静静的喝完一杯茶,片刻后回屋休息。   翌日,崔故一大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整理仪容,他眼皮都没睁开,就有人帮他把衣裳套上了,而后是净面束发,搞的花里胡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出嫁的新娘子。   日头刚升的时候便有车架停在门口,数百护卫守着玄黑的车撵,勾月旗被风过,猎猎作响。崔故怀揣小凤凰,一身华服,自裴府出门,由人搀扶着坐进马车内。   裴绮背着剑,站在一侧护送。   樱红的袍袖自车窗处露出一点,温软的如同旖旎的美梦。崔故撑着头,看着马车一点点走过,路边一堆百姓指指点点,不用看便知道又在说什么魔物妖怪之类的。   天清陵离锦上仙都不算太远,当然也不算太近,安装了仙山石的马车平稳快速,很快便到了双方约定的地点。   崔故坐在车上,掀开手边的帘子,阳光落在掌心,明晃晃的。   更远处,裴绮正在发呆,他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出神。   崔故看了他很久。   裴绮似有所觉,他也看了过来。   崔故冲他笑了笑,然后勾手,示意裴绮过来。   “殿下有何事吩咐?”裴绮站在马车边,背后长剑晶莹剔透,崔故趴在车窗上,他今日一改从前不修边幅的模样,收整以后他是极其极其好看的,浅红的袍子垂落,带着三两缕长发,眉眼是艳丽的,好看的像只勾魂的狐狸。   裴绮觉得自己能看到狐狸身上不住摇晃的尾巴。   “衍天君,分别在即,如今无事不如来一起算个账,好歹让恩怨一笔勾销。”崔故敲了敲车窗。   裴绮垂眼,“殿下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我向来吃不起亏,别人打我一巴掌我肯定是要还回去的。”崔故看着裴绮,“当年在昆仑你救我一次,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我也被你搞的道心尽毁,后来在流波山我又救你一次,这点就恩情我就团吧团吧当我们俩扯平了。”   裴绮看着他不说话,崔故一手撑脸,轻轻的笑了,“裴容瑾,我发现真的不欠你什么了,昆仑时多亏你照顾,不过后来的一刀一剑我现在也尽数还够了。从前虽说是道侣,但你都入了无情道了,我们之间就那么算了吧,以后各司其主,你在人间好好当你的衍天君,我退回妖界,今后若能再见,就当是陌生人吧。”   裴绮忽然侧头,天清陵是一处深谷,谷中以河分两界,流水淙淙,中有游鱼越过,偶惊几簇水花。今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有飞鸟掠过,白影惊鸿,清风微冷,吹的人指尖冰凉。   裴绮于袖中握拳,将冰冷的指尖贴进掌心,一点暖意融开,随后他颔首,“今后,你我便不必再见了。”   “好。”崔故笑了,有点嘲讽,车帘落下,两人之间彻底隔绝。车厢内,崔故按了按头,不知为何心底一空,从前落在心头压着的纠结不舍全没了,倒是释然了不少。   阿媛偷偷问他,“就不给那个大坏蛋一点教训?不然也太便宜他了。”   崔故看着手上的镯子,轻笑一声,“从前好歹也是亲密过的,还对天立过誓,若是相负,不得好死,看在从前的情谊上,我便不杀他了,但他伤我这么多次,不管如何,也得讨回来一点,不然可就太吃亏了。”   阿媛愣住,“可我们要回家了呀。”   “你觉得青崖会轻易放我走?”崔故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掀开马车车帘,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马车。   周遭一静。   从未有人说过,那个屠城的魔头竟然生的这般好看。   丹衣如渥,衬的他肤色如玉,姿容绝艳,如同一树繁盛而开的花。   而此时,天清陵对岸,妖族的人来了。   八十余人族使者排成一列,被缓缓带至岸边。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昨天在床上码字写着写着睡着了ORZ 第34章   天清陵山顶, 数百人潜伏在山林之中。陬月使坐在一枝枯木上发呆,指尖夹着一把细薄的小刀。   而更远方,灵舟横水, 崔故站在船上,衣袂飘动,他实在是过于消瘦, 远远看过去,如同一片飘摇温软的花, 仿佛伸指一捏便会轻易碎裂。   “引界令真的会在他身上吗?”陬月使身侧, 寎月使眉头紧蹙。   “不知。”陬月使依旧将面目掩盖在轻纱之下, 他的语气很轻柔, 如同情人耳语, 只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温柔了, “引界令若在他身上,那就将他杀了, 若是不在,那更好, 崔故本就没有活着的必要。”   陬月使起身, 灵舟已然到了河中心,今日风大,船只不住晃动, 他盯着崔故离去的背影,一跃而起。   群鸟惊飞,而此时潜藏的人影替代了飞鸟,直接袭上崔故!杀意自身后传来, 崔故转身, 衣上玲珑佩环声响, 狂风骤乱,他抬眼,眼里一片沉静。   早有所料。   在裴府时他身上的利器就全部被收缴了,但是,他的储物器却还在,手中无剑,但是他又不是只会剑。   翻身躲过飞刀,发冠被刀风割接,乌发于风中扬开,崔故抬手,于众目睽睽之下取出唢呐,对着自半空中飞来的一群人死命一吹!   凄厉的响声穿透云霄,再被山峰反弹回来,如此循环往复,妖族众人一贯是知道崔故的德行的,早已封住听觉,只青崖众人,那一声唢呐声响如同一击重拳,狠狠捶在脑袋里,顿时有不少心境不稳的坚持不住,自半空中掉了下去,摔进河里,噗通一声生气不知。   与此同时,河对岸,忽有一声琵琶响,脉脉低语,如泣如诉,有崔故魔音穿耳在前,琵琶声便显得如同仙乐,让人不住附耳倾听。钟离隐藏在妖族仪仗中弹曲,他专修镜花道,曲中万物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叮叮咚咚的脆响同崔故的唢呐声形成鲜明对比,一瞬间摄人心魂,将人拖入循环往复的梦境。   河面之上,就算是陬月使,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清风徐来,带着灵舟飘向对岸,崔故站在船上看岸边裴绮的身影。黑衣的青年静静站在河边,所有人陷入幻境的瞬间,只有他清醒着,随后,裴绮抽出了剑。   他的剑名春雪,如此温软的名字,却有不可抵挡的锋芒,长剑横波,他点水而来,黑袍如夜,而崔故此时正飘在江心,除了一艘船外,便只有江水。   “我就知道会这样。”崔故看着空中的裴绮,眉眼冰冷。他踏船飞起,向岸边落去,裴绮岂会让他如意,一剑横扫,千层长浪翻涌,将崔故挡了回来。   一手丢掉唢呐,崔故侧身避过裴绮的剑芒,肩侧被剑芒扫过,赤红的血色洇开。妖族那侧飞来数人相助,崔故一手扒拉出一个黄团子,往他们手中一丢,“带丹媛走!”   来人手忙脚乱的接住已经被唢呐声震的口吐白沫的阿媛,见自家少主已经晕的不知今夕何夕,顿时心疼不已,见机丢给崔故一颗珍珠,随后毫不恋战,按着崔故的吩咐,后撤至岸边,抵挡另一侧逐渐清醒过来的人族修士。   “你魂魄不稳,无法用剑,今日走不掉了。”裴绮的声音幽幽传来,崔故狼狈的躲闪,并不搭理他。   那颗珍珠内存了他在妖界常用的武器,但他如今魂魄还未好全,若再用剑诀便要燃魂,而以他如今的状态,燃魂只怕真要变成个傻子。   不使剑便打不过裴绮,但不使剑,万年木加持在身上的灵力便是源源不绝!崔故眼神越发冷厉,他骤然拔高身形,珍珠泛起金光,裴绮见状,手中剑影变化万千,刺向崔故。而此时,陬月使连同寎月使一齐挣脱钟离的幻境,直接朝崔故冲来。   裴绮一剑直刺,扫过崔故的脖颈,半截长发连同脖子被划开,长发飞散,温热的血喷在裴绮脸侧。   他一愣。   崔故自高空坠落,如同一片飘零红叶。   裴绮震剑,几乎是下意识的俯身去抓他的手。   崔故忽然笑了,眼里是粲然星光,他启唇,“裴绮,我要你死。”   金光一震,无形的清气荡开,崔故手中现出一把长弓,其上若有凤影流转,三只金箭搭上弓弦,弦绷如满月,带着一声如凤鸣般的清啸,三箭齐发!   裴绮翻腕挡下两箭,第二箭时春雪被击飞,而第三箭却已来不及抵挡,长箭转瞬刺入他心口——他听见了昆仑玉碎裂的声响,那颗被他一点一点凿出来的信物终究是化为齑粉。   果然留不下的东西永远都强留不下。   “谁说我只会用剑的?”奇迹般的,崔故的声音幽幽飘进耳中,裴绮垂眼,便见崔故捂住脖颈伤口,直直撞入河底,被滔滔江水淹没。   与此同时,他心口一痛,箭羽直直穿过胸口,射出碗口大的空洞。血几乎是直接喷了出来,裴绮双眼瞬间涣散,他自高空坠落。一切发生的太快,陬月使只得抛下崔故扭头去救裴绮。   天地旋转,裴绮仰倒,他看见了无尽奔涌的江水,还有江岸侧一身水渍被人拉起来的崔故,一身樱红,带着无尽蓬勃生气,仿佛他所在处便是繁花盛景。   这衣裳还是他选的颜色。   “真好看。”裴绮想,“只是以后便见不到了。”   他闭眼,任由意识被黑暗淹没。   方星辰趴到河边将崔故扒拉起来,抱着他往后撤,血混着水自衣袍滴滴答答往下流,寎月使执剑冲了过来,钟离斜抱琵琶,挡在前方,杀伐之气乍起,寎月使看着面前白发的琴师,眉头一蹙,“你竟然同这魔头为伍。”   “与你何干?”钟离十分冷漠,他按弦,弦乐逆转,自幻转杀。崔故失血过多,几个人拿着帝流浆不要钱的往他身上倒,他压住脖颈的创口,看着对岸惊乱的众人,忽然提气喊道,“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裴绮入无情道,背誓弃约,今休之,此后我同他再无丝毫干系!”   钟离在前,寎月使不得寸进,方星辰展开阵法,崔故看着对岸一众惊讶的目光,心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没有关系了,他同裴绮从此便是末路。   挺好的,他想,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挂心一个人了,他如今自由自在,一切都挺好的。   崔故看向远方,乌衣卫护着陬月使和裴绮迅速离去,几乎要看不见踪影。大概是失血过多,崔故晃了晃,在方星辰的惊叫声中直挺挺倒下。   传送阵大亮,钟离一击拦住寎月使,最后一息转身飞入阵中,红光一转,一堆人转眼消失的干干净净。   裴绮被陬月使送入青崖,崔故那一箭下了死手,他本来已经没气了,全靠陬月使拿真元给他护着元神,才能在彻底断气前被送至神君面前。   八十一声铃响,冷风拂面,裴绮自昏沉中挣扎而出,他察觉自己被浸了水中,眼前一片赤红,他厌恶的闭上了眼睛。大概是平日里疼的太久了,崔故这一箭他反倒是有些麻木。   只是觉得冷,他感觉自己在不停的下沉,仿佛坠进深渊。   这是这一次,再无人能拉住他了。   鹿灵泽是第一届妖皇独辟的一界,群山环绕一处大泽,水泽中心满是梧桐木的浮岛便是凤凰一族的住所。   金碧辉煌的大殿,流泉倒流,无数飞鸟落在树枝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殿内的阵法。   随后轰然一声响,红光大闪,一堆人七倒八歪的躺在了阵术中央。   几个大妖一见人影便激动的冲上去,先是小殿下,嗯,很好,毛色油亮有光泽,头顶羽翎依旧是那么威风凛凛,就是口吐白沫有些不雅,不过凤凰百毒不侵,应当是没问题的。   再看崔故殿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嚯,脖子上怎么开了这么大个口子?这血流的哗啦啦的,也不止止。一堆色彩鲜艳的鸟儿纷纷化作人形,花红柳绿的一团,挤挤挨挨在四周,将钟离和方星辰都挤到了一边。   “崔故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要死了?”一个蓝衣裳的大美人沾了点崔故的血,他舔了舔,嫌弃的呸了两口,“腥死了。”   崔故不想动弹,他躺在地上翻了个白眼,“一道小伤而已,死不了。”   有人拿来止血的灵药给他敷上,崔故坐起来,只觉得全身都是疼的。面前一堆鸟儿叽叽喳喳,他兴致不高,话说的很少。   大概是见他没什么心情,一堆大妖怪便不再打扰他,转而去缠方星辰。毕竟钟离冷冰冰的也不怎么搭理人,只有方星辰话多一点,可以陪他们聊聊八卦。   “你们问老大为什么兴致不高?”方星辰看着面前满眼困惑的大妖怪,一拍脑门,腼腆的笑了一下,“你们最近千万别惹他哦,老大他刚刚和离,现在正在心情低谷呢,肯定不想搭理妖啦。”   “和离?”一个雪白的脑袋忽然钻出来,他兴冲冲的瞅着方星辰,“崔故殿下和他的妻子分开了?崔故殿下他现在是孤身一人,需不需要暖床的呀?我觉得我十分可以!”   方星辰:“……”   *   作者有话要说:   崔故:太受欢迎真让人烦恼。   这章写的有点迟ORZ前三十的评论发红包吧(如果有三十个评论的话哈哈哈哈) 第35章   薛明决被锁在裴府后院。   虽然被好吃好喝的供着, 但裴四九每天盯犯人一样盯着他,盯的他压力山大,饭都吃不好了。   就像此刻, 薛明决放下手中的白粥,看着自己对面正襟危坐的裴四九,忍不住叹气, “我说裴兄啊,你要不要也用些粥?”   裴四九摇头, “我已经吃过了, 你吃你的就是。”   “可是我不喜欢用餐时有人看着。”薛明决可以说是觉得无奈了, “你已经盯了我十天, 永明城的事情这么少的吗?”   裴四九眼底青黑, 其实自从裴绮走了以后, 他已经忙了很多天,白日里要看着薛明决不让他跑了, 晚上就要看账本,毕竟裴府还在修缮, 管事的又是个没主见的, 每笔银钱的支出都要报上来问他。   他昨晚接到裴绮被崔故重伤差点殒命的消息急的一夜没睡,一大早又要过来瞅着薛明决,实在是疲惫至极。   “裴兄, 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吧,再熬下去怕是要受不住。”薛明决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放入口中,两口吞了,随后说道,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 不就是我师傅回来了吗?都八十多年了, 他指定把我给忘了,你现在看着我也没有什么用啊?”   裴四九睁着两只黑眼圈看向薛明决,长了一双狐狸眼的青年一脸的漫不经心,“现在衍天君不在,师傅要是真的来找我你也拦不住啊。”   “你以为我是在拦谁?”裴四九心底阴沉的不行,他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烦的要命,“昨日收到消息,帝都同妖界的谈判破裂,妖界如今隐隐有亲魔的趋势,还有,你师傅重伤衍天君,昨日衍天君便被送至青崖,现在生死不知。”   “我拦的根本不是崔故,是你。”裴四九神色阴沉,“外头传言已经传疯了,说你师傅同衍天君解契,他们如今不再是道侣,崔故彻底叛道,要连同妖族过来攻打人间,现在人心惶惶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衍天君死了,裴府便再无倚仗,到时候就是我也没办法保你。”   薛明决拿筷子的手一顿,他抬头轻笑,“为何还要保我?”   “你还欠我三颗仙山石没还,要是死了我找谁要钱去?”裴四九起身,“这段时间你给我在裴府好好待着别乱跑,不然被人抓去当人质我可救不了你。”   裴四九起身,他实在是太累了,从前他一贯是个懒散的,这几天连轴转,便有些精神不济,起身时踉跄一下差点跌倒,被薛明决扶住了,“去睡一觉吧,我就在旁边陪你。”   裴四九脑袋木木的,被薛明决拉进房间,推到床上,被子兜头罩下来,带着清新的草木香。他眼皮直下坠,薛明决坐在床侧说道,“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给我好好呆着别乱跑……”裴四九困的不行,眼皮一落,直接睡着了。   “好梦。”薛明决将窗帘放下,起身去外头继续用餐,白瓷做的勺和碗轻轻碰撞,发出脆响,他舀了一勺粥,看着里头粘稠的米粒,垂眼,手指骨节泛白。   咔嚓一声,勺子化作一堆碎粉落地。   想起那几日在郊外碰见的人,薛明决心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酸涩,千万万语终是全憋在了心里。   而此时,鹿灵泽里头倒是欢声笑语的。两位殿下平安归来,妖皇设宴庆祝,取出五百坛醉花酿,一堆妖怪变成人形过来赴宴,欢呼着饮酒,喝着喝着道行浅的小妖怪就会忍不住露出个耳朵尾巴什么的,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崔故在养伤,鹿灵泽最大的那棵梧桐木上有一栋房子,这是妖皇的寝殿,居高临下,可以看见鹿灵泽全貌。   他脚边堆了三四坛酒,树底下几个小妖怪坐在一起打牌,尾巴耳朵一晃一晃,时不时出个千,玩着玩着就打起来了,几团毛茸茸滚成一团,鸡飞狗跳的。   崔故笑了笑。   “在笑什么?”肩头忽然一重,一人扶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衣若流火,艳丽非常,若是再仔细看看,会发现他同崔故原身眉眼有那么三四分的相似。   这是如今的妖皇,按照人类的辈分,算得上是崔故表哥,大名叫丹蘅,他是丹媛亲爹,大凤凰一只,如今五百多岁,虽然放在凤凰年纪中也不算太大,但人还挺稳重的。   丹蘅盘腿坐着,他自崔故身边摸来了一坛酒,拍开酒封喝了一口,斜眼看着崔故脖子上一层层的纱布,抬手戳了戳,“为何不治伤?”   “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免得浪费灵力。”摸了摸脖子上的剑伤,崔故笑了一下。不用术法,此处愈合后变会留疤。也算是个教训,让他记得不要对他人心存妄念。   “可你已经三天没睡觉了。”丹蘅抱着酒坛子十分担忧,“我听他们说了,你同裴绮断了,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你刚从鹿灵泽醒来时,夜里做梦说梦话都在喊他的名字,要是真的喜欢,为何不废了他的功体,将他带回鹿灵泽养着?”   “不喜欢了。”崔故举起酒坛喝了一口酒,结果喝的太急呛的慌,他眼前一亮,“这酒好!”   “那当然,你嫂子手艺能不好吗?”丹蘅脑袋一扬,如果人形有尾巴,他现在保管尾巴都翘上了天,得意洋洋的,就是得意了片刻,又想起自己面前是个刚失恋的单身狗,那股得意劲就刷一下被他压制下去了。   他有点想八卦,但又怕勾起崔故的伤心事,只能小心翼翼的安慰道,“其实你要是睡不着的话,不如多喝点酒,醉一场把那些糟心的事忘掉就好了。”   崔故敲着坛子喝酒,“好啊,就是我如今酒量特别好,怕是要废些酒。”   丹蘅手一扬,十分大方,“我院子里不知道多少酒!你敞开了喝,保管你醉!”   梧桐露台之上,丹蘅同崔故拼酒,空酒坛越堆越高,日落月升,月落日升,几百坛酒水下肚,丹蘅被他的王后扯着耳朵提走了,他酒品不好,喝醉后就会发酒疯。   拉着丹蘅耳朵的青衣女子扭头对着崔故歉意微笑,她福了福,“这混蛋喝醉酒了就喜欢喷火,百年前烧过一次山头,实在是不能让他醉。”   崔故一手撑膝,靠着栏杆,闻言笑出声,他挥手,“无事,带表兄回去歇息吧,他也一夜未睡了。”   朝阳挣破云层,鎏金般的光线落在衣裳上,崔故神色沉静,眼里的光却是渐渐的沉了下去。   丹蘅被提走了,梧桐木底下,群妖退散,喧闹声散落,一时倒是显出几分萧索来。   不过片刻,青衣的女子返回,她坐到崔故身侧,手中抱着一只白玉坛子,里头水声晃荡,俯身将那酒水放到崔故怀里,她坐在崔故身侧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饮酒伤身,我本该劝你,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不如醉上一场,两年前你刚醒的时候尚有几分生气,如今倒像是心如死灰了。”   “有这么明显吗?”崔故揉了揉眼睛,将眼角水渍擦掉。   “你表兄什么都不懂,我却是明白的。世间爱恨本就复杂,你一看就是个重情的,若是被人伤了,伤回去就是,若是想放下,那便将他忘了,但不必太执着于心,不然容易将自己逼上绝路。”王后碧色的眼睛微弯,她点了点崔故头顶重新冒出来的芽芽,轻笑,“别哭了,你这双眼睛一落泪,不知道多少春心荡漾的小家伙要被你勾走魂了。”   “虽是小叔,但你的年纪同我家大崽还要小上不少,在鹿灵泽你可未成年呢,现在可不能结亲。”   崔故忍不住弯了眉眼,王后看着他叹息,“丹芜殿下若在,必定舍不得你如此伤心,我出不了鹿灵泽,也帮不了,你若想醉,我也只能给你供酒了。你体质特殊,凡酒对你无用,”她拍了拍那个圆肚玉坛,“这是仙露,你喝上一些,应当能睡个好觉。”   “多谢。”崔故看着面前的白玉坛子,轻啜一口,酒味微甜,带着花香,无比甘冽。   他眯眼,然后就见自家温柔淑良的表嫂提起一坛酒,咕噜咕噜喝了大半,崔故两眼瞪圆,就见王后一挽袖子一擦嘴,顿时显得豪气干云,“你哥他酒量不知道有多差,我来陪你喝,喝个够!”   甘露的味道很奇特,虽然清淡但酒意却像是浸入了魂魄之中,崔故只一口便上了脸,他撑着酒坛,恍恍惚惚的看着天际浮云,只觉得自己也同那流云一样,飘来浮去不知归期。   醉意朦胧间,崔故看见只色彩鲜艳的大凤凰摇摇晃晃的跑过来,头顶五根翎毛一晃一晃,就是尖尖嘴被一根绳子系住了,背上驮着青青黄黄的一堆幼鸟,叽叽喳喳的啄他的背,大凤凰看着正在喝酒的自家媳妇儿,漆黑的豆豆眼委屈的不行。   三两步跑去王后身边窝着,将脑袋搁在她腿上撒娇,被人嫌弃的推开。其余的毛团团扑腾着下去,为首的阿媛窝进崔故怀里,一堆毛绒绒瞬间钻进他怀里,小叔叔小叔叔的叫个不停。   只是久久的没人应声,抬头一看,崔故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第36章   “怎么醉的这么快?”丹蘅的嘴被捆着, 说不出话,便用眼睛瞅自家妻子,给她传音, “青团儿,你给了崔故多少平生梦啊?”   “一坛啊。”王后小名青团,大名云淮, 她将酒放下,凑到崔故眼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晃了晃他怀中的坛子, 轻飘飘的, “咦?居然空了?”   丹蘅背上的翎羽一下子吓的竖了起来, “一坛子酒全喝了?他怕是要醉到明年!”   “无事无事。”云淮挥手, 将窝在崔故身上的毛团子全部扒拉开, 圆滚滚的小鸟崽四处滚,崔故眼睫低垂, 醉酒后不跑不闹乖的像个孩子。   “平生梦喝多了也就是睡的时间久点,一两年而已, 也没什么。”云淮转身把丹蘅嘴上的绳子解了, “你去把他抱进房里,不许张嘴,把房子烧了你就给我滚出去睡去。”   丹蘅变作人形, 委委屈屈的凑上去,把崔故抱起来,身后五六个青色的小团子追着他的袍子啄。他加速一跑,小团子也跟着跑出去, 短腿被绒毛挡住, 像一个个被风吹跑的蒲公英球球。   云淮眼疾手快的把绿团子中唯一的一只黄团子提出来, 阿媛扭头看着她,脆声声的啾了一声。   “娘亲!”   “乖。”云淮摸了摸阿媛的肚子,圆鼓鼓的,像是又胖了不少,“这次去外界感觉如何?”   “还挺好玩的,”阿媛摇头晃脑,“好多吃的玩的,就是碰到的人都不太友好,一个个趾高气昂的,和小叔叔分散的那几日还被人抓进笼子关了好久。”   “真是辛苦了。”云淮给她顺毛,阿媛趴在自己母亲掌心里哼哼,“这次没见到神君,帝都的小皇帝也只见了一眼,脸上灰蒙蒙的,一看就知道没几年好活啦,新的王朝命数也快断了,基本看不见龙气,龙脉也没几条,听人说现在外界的仙山石也快没了。   而且魔界离人界也挺近的,不过魔物都长的好恶心哦,魔尊派了不少人过来截我和小叔,只是都被人打跑了。”   “乖,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云淮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做的很好,明日给你做好吃的。”   “娘亲最好了。”阿媛在云淮手心打滚,然后就听见自家母后继续说道,“这段时间你出去功课倒是落下不少,回来定要勤奋修炼,不要再贪玩了,我让先生给你多讲些课,你得好好学,快点赶上进度。”   阿媛:“……”   两腿一蹬她想装死,却被自家母亲揪住了头顶毛毛,“别想偷懒。”   阿媛:“嘤。”   她终究是逃不过作业,实在是太苦了。   ———   裴绮自昏沉中苏醒,他睁眼,一身的冷汗,屋外下着暴雨,凌乱的雨声中依稀可以听见几分喧闹的人声。   桌子上的灯熄灭了,上头的酒坛还在,三只酒杯放在桌边,只有他的空了。他晕的实在厉害,摇摇晃晃的爬起来,鞋都忘记穿,直接冲出雨幕内。   “崔故……”他不住喘息,身上的袍子湿透了,迷药太重,他半身发麻,路上摔了一跤,白袍上沾了泥水,狼狈至极。   昆仑医阁外,灯火通明,崔故一身黑衣,袍角还在不住往下滴血,正跪在大雨中挨训,他的剑断了,头发乱糟糟的,脸苍白的厉害,连嘴唇都有些泛青。   院长拿着鞭子,气的脸通红,“你们去做什么!你们去做什么!不要命了吗?啊?”   “元孚被我们杀了,”崔故腰背挺的笔直,“他害了那么多人,该当偿命。”   唰的一下,院长手中的鞭子抽到了崔故身上,皮开肉绽,一丝血线落到石砖面上,被雨水迅速冲刷掉,“你知不知道把你自己搭进去了!长生司是那么好惹的吗?万一他们查到昆仑,你让我们怎么办?”   “是我的主意。”谢思弦扶着门出来,他受了伤,踉跄两步,跪倒在崔故身侧,“元孚害死我妹妹,我便杀他,世间不给华年公道,我身为兄长便要给她争个公道!如果长生司查过来院长将我交出去便是,学生绝不会牵连昆仑半分!”   院长抬起来的手抖了抖,想起那个乖巧聪颖的女孩,那一鞭子终究没有抽下去。   裴绮往前走,发出细微的动静,院子里的几人顿时扭头看向他。崔故眨了眨眼,他脸上表情先是搞坏事被抓包的尴尬,随后看见他湿淋淋的样子,便哒哒哒跑过来,顶着院长杀人的目光将他拉到医阁老的长廊上,“你怎么不穿鞋子出来了?”   “醒来没看到你,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了。”裴绮头疼的厉害,他看了一眼拿着鞭子的院长,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此时院长发出一声咳嗽,崔故摸着裴绮冰凉的脸有些心疼,院长受不了了,站在一边冷幽幽的喊道,“崔故!给我滚过来!”   “哦。”崔故便恋恋不舍的松开裴绮的手腕,重新跑到雨水里跪下。院长指了指这俩柔情蜜意的小情侣,气的脑门疼,“你们俩这是干什么?离玉宫院规都被你们吃到狗肚子里去了?禁止和学子之间相恋!你们……”   “回院长,院规说的是禁止男女相恋,裴绮虽然长的好看但他是男的,我们没有违反院规!”崔故的声音很亮,院长气的手抖,最后挥袖,罚崔故去后山雪洞里头关禁闭。   刺杀元孚时谢思弦受了剑伤,被留在医阁修养。而活蹦乱跳的崔故当夜就被训诫堂的人压去了后山。   那夜雨势太大,各院分的又开,虽然有动静,此事却并无多少人知晓。而崔故在后山关的第二日,裴绮便避开守在后山的弟子偷偷去禁闭室看他了。   关禁闭的地方是个山洞,昆仑覆雪,纵使是夏日,山上的温度也是很低的,山洞里头就一张石床,被褥什么的都没有,崔故缩在背风的角落睡觉,蜷成一个虾米。   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在崔故身上,却不小心将人惊醒,身量纤长的少年迷迷糊糊的睁眼,见是裴绮,便伸手抱住他的腰,亲密的蹭蹭,“我好冷。”   裴绮叹气,随后将人往石床里侧推推,伸手将大氅连带着崔故都抱进怀里。很少有人知道,崔故睡着的时候很乖,他虽然能打,但人却很轻,抱起来的时候轻盈的一团,他的头发很软,蹭在下巴的时候像是某种动物的细软绒毛,互相依偎的时候心都要软作一团。   昆仑的夏天很短,连风也是微凉的,此处地势极高,雨后的天空干净到了极致,满天星子落在身上,他可以怀抱着心爱的人睡到天亮,崔故若是醒的早,还会拿脑袋轻轻蹭他,然后小心翼翼的在他唇边轻轻的啄上一口。   “崔故就是不一样的,”他想,“如果可以,我要陪他一辈子。”   过了没多久,谢思弦被谢家人从昆仑接走,说是知道自己儿子做了错事,怕影响了昆仑,特地将人带走。后来谢思弦写信过来,说是被家人关了一个月,后来被送到了青崖,这里冰天雪地的,比昆仑的冬天还冷,只有雪鹰能过来。他现在天天磕冰渣子,弹琴也没人听,很是寂寞。   长生司副使的儿子被杀,闹的满城风雨,不过那夜雨太大,刺杀的人又挡的严严实实,他们查了三个月,硬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寻到,正打算立为悬案的时候,某日,有人给长生司副使书信一封,直言人是崔故杀的。   长生司副使震怒,不管是真是假,带人围了昆仑,要求他们交出崔故。   传信之人已无处可查,但其心可诛,不管崔故到底有没有动手,落进长生司手里都没了活路。只是不知传信的人是离玉宫里的,还是其他查到蛛丝马迹的人。长生司强行搜山,昆仑的先生同他们打了起来,而崔故此时还在后山关禁闭。   那大概是裴绮少年时期最晦暗的日子。   昆仑围山,里头的世家少爷小姐便慌了,他们求院长交出崔故,他们不想死。甚至有人直接冲向后山,打算杀了崔故,拿他的尸体做凭证。   明明前几月他们还说元孚死的好。   长生司副使说,主动脱离昆仑者既往不咎,那些人便都走了,夹着尾巴唯唯诺诺,同狗没什么两样。   最后昆仑离玉宫,只剩下萧索的十二个人。   院长一个修心道的,在裴绮面前抽出了剑,向来修身养性的他难得的骂了脏话,“人挣一口气,你们长生司为非作歹了多久?你儿子长的眼斜嘴歪,外表不周正也就算了,内里也是个该肠穿肚烂的,我学生虽然没心眼了点,但他没做错!你儿子就是个垃圾,他该死!我学生为民除害杀的好!”   先生们以身阻拦,同长生司乌衣卫战作一团,裴绮修为不算高,留着也只是拖后腿,他被舒先生拉着跑去后山,文弱清秀的青年快速而冷静的吩咐道,“后山有个悬崖,你们若是逃不掉了就跳崖吧,切记不要落到底。悬崖半路有个山洞,里头有传送阵。”顿了顿,灰袍的青年笑了笑,“崔故就托你照顾了,我养他这么大,本来还打算让那小子给我养老呢,现在看来只能等给我烧纸钱了。”   “舒先生,你不走?”裴绮一愣。   “我的朋友都在这里,我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舒先生轻轻的笑了笑,自储物器中取出一把无鞘的长剑,“前些日子托一位器师做的,本来打算送他当生辰礼……你替我交给他吧。”   “记得同崔故说,往后没了长辈在前面顶着,不要那么嚣张,容易被打……”   “不会的,”裴绮握住长剑,坚定的说道,“还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他,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舒先生一愣,继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崔故是个招人疼的孩子,要好好待他。”   说完毅然转身投入战局。   那是很惨烈的一场仗,崔故修为不过三境,乌衣卫修为却是四境往上,知道先生在前方阻拦后,他便打算去拼命,直接冲着学院飞去,可终究是迟了,离玉宫被一股磅礴的灵力摧毁,似乎是谁自毁元神,同归于尽。   什么都没了。   裴绮拉着木木呆呆的崔故狼狈的躲闪,却碰上了一队绕后的乌衣卫围杀,他借着地势隐藏身形,最后却依旧被发现,他们二人且战且退,但终究力有不逮,崔故给裴绮挡了一剑,剑伤心脉。他们被逼至后山悬崖,崔故的身上血如泉涌,那样的多血,将衣裳都浸湿了。   他抱着崔故,第一次产生了杀意。   无人知晓,衍天君首次杀人是在昆仑覆灭的那日。   他的兄长是百世不出的天才,他亦是。本就过目不忘,况且裴贞还是个顶尖的剑修,裴绮怎么可能不会剑。只是修为不高,他花了一些代价杀了那群乌衣卫,随后拥着崔故跳下悬崖。   清风过耳,他抱着怀中轻盈的少年,心想,“他只有我了,我要好好待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迟了一点点ORZ   回忆杀不长,片段式的,不喜欢回忆杀的可以看标题跳过,题目是(前尘)的就是回忆杀啦,么么哒~ 第37章   他们去了裴家。   那时的裴家还是世家大族, 家中父辈是朝廷中人,同皇家关系亲密,兄长则与仙门中人有过多牵扯, 裴家地位非一般世家可比。   崔故失血过多,一路昏厥,裴绮给家中人传了消息, 最后带着崔故去了锦上仙都的裴家别院。此时崔故已是气若游丝,心脉俱损, 往昔修为功亏一篑, 医师说基本没救了, 就算救回来往后也不能再动用灵力了。   崔故昏迷了多少天, 裴绮便在一侧守了多少天。   崔故在床上躺着, 呼吸微弱, 发着高烧,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 裴绮便抱着他,以自身灵力给他续命, 他想, 他就是死在这里,也要让崔故活下去。   裴贞赶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的傻弟弟耗尽心力, 摇摇欲坠的给崔故续命。   “你是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吗?”裴贞怒不可遏,把裴绮拉出房门打了一顿,最后还是受不住裴绮下跪求他,终是出手救了崔故一命。   昆仑一案最后还是平息了, 前去昆仑围杀的那一支队伍总共六百人全部死在了昆仑山上, 长生司前去调查, 裴绮听裴贞说,外围还好,能看见几具尸体,但昆仑中心已毁,像是被什么炸了一样,什么都没留下,连人的尸体残渣都没有。只能将其归为自毁元神,同归于尽了。   这事情很玄乎,裴贞说自己需要奉命去查,未来很久都不会在京都,让裴绮自己好自为之。   而崔故虽然昏沉了很久很久,但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他醒时冬意已浓,恰逢锦上仙都落了第一场雪,明灯华彩,山河锦绣,屋子外有人在放烟花,一层层的烟火在天幕炸开,雪映西窗,裴绮抱着失而复得的爱人险些哭出来。   崔故形容枯槁,却还是搂着他的脖子轻声安慰道,“别哭啦,我从鬼门关回来了,看见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要不要听我给你讲鬼故事啊?”   裴绮没给崔故讲故事的机会,直接将人按在床上渴求的亲吻,崔故的脸瞬间涨红,却没有推开他。   屏风后数声轻响,纱幔坠地,烟火城内息了一回,片刻后更大的烟花炸开。   而裴绮怀中,肤色雪白的少年散着头发,轻轻的回抱着他,身体微抖,背脊浮了一层薄汗,他瘦了太多,身上薄薄的一层皮肉裹着骨头,抱上去时却是温热柔软的。明明应该疼的厉害,崔故却一声不吭,他耳垂红的快滴血,平日里张扬至极的眉眼染了湿气,显出几分惹人凌虐的可怜来,被泪意洗过的瞳孔映着雪色映着他,这是如星星般的璀璨。   是属于他的星星。   可日月有交替,他人在锦上仙都,被父兄下了禁令,禁止出城,若想在一起,便只能将崔故养在宅院,但崔故不是能被人豢养在后院取乐的美人,他的少年是那样的耀眼,终有一日他会名扬十四州。   病好以后,他便让崔故走了。   他送着崔故出了锦都,看着少年背着剑,挥手远去,天青如黛,他站在春风中送别,虽是离别,但却是满心欢喜。   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分别太久。   等兄长回来,他便要收拾收拾东西陪崔故去闯荡江湖。   在裴府的日子并不是很无聊,毕竟家里有个活泼的小辈,裴四九每日在他院子门口探头探脑,问他“小叔叔小崔哥哥怎么还不过来玩呀?”   “他有事,过段时间你就能见到他了,等他回来,应该就能在锦上仙都多呆上几日,到时候我们带你去钓鱼。”裴绮将裴四九抱起来,小孩子清脆的笑声传了老远。   家中事务清闲,她偶尔也听见自家嫂子的抱怨,说他兄长这段时间像是在做什么事情,一直不回家,连家书都少了不少。气的她捏帕子诅咒,裴贞再不回来不如死外头算了。   裴绮不好掺和兄长的家事,但他并不如何在意,毕竟剑修若想剑术更加精进,确实需要找各种人挑战,而不少隐士住的地方极其古怪,一时出不来也是有可能的。   他对他哥总是有种盲目的自信。   如此过了两年。   他每日在家中习琴,时不时收到崔故的传信,说是碰到了昆仑的旧人,又交了几个朋友,在行侠仗义的时候剑诀又上了数层,最重要的,他捡到了一个孩子,在沧州买了一个小山头,说是要搭个小房子,到时候开山立派,让他过去做压寨夫人。   裴绮看着崔故的书信,时常一个人笑上许久。   那些书页被他珍而重之的放进一个匣子里锁上。   两年不见,他想崔故时,偶尔会挑上一根竹枝,脑袋里回忆崔故的剑术,一点点的模仿,一练便是一整日。   父亲给他解禁的那日天气很好,他在书房听着父亲唉声叹气,说是不拦着他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随他去找崔故吧,现在看着他就烦心。   他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却忽略掉了他父亲眼中的悲凉,一骑轻骑,他身无一物,直接出了锦都,却不知裴家已是灭顶之灾。   裴绮离开后的第二天,乌衣卫冲入裴府,满门屠尽,只剩下被他嫂子藏在密室的裴四九。   他于半途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一室死尸,他的嫂子横剑自刎,死不瞑目,眼中似有不甘。他自密室中找到了呆呆木木的裴四九,小小的孩童蹲在角落,正借着一处透气的孔洞同自己已经死去的母亲对视。   他捂住了裴四九的眼睛,将人自裴家带离。   随后自然是无尽的追杀,所幸他碰到了崔故。少年身量拉长了不少,境界亦是,在外两年,身染风霜,却被磨砺的越发锋芒毕露,携带一身夜色,带着他杀出重围。   他们去了不归山。   大抵是劫后余生,一路上一声不吭的裴四九忽然抱着崔故的腰哇的一声哭出来,崔故手忙脚乱的将小孩抱起来安慰,刚把裴四九举起来,裴绮就凑过来将崔故连同裴四九一齐抱住了。   身上血腥气未尽,他声音沙哑,“崔故,我没有家了。”   崔故腾出一只手抱住他,“没事,你还有我。”   裴家在朝中声望极高,他嫂子更是北国公主,次此灭门,天下震动。   后来天下乱了,情势一日比一日严重,各地起事,十四州战乱四起,他们打至锦上仙都,长生司拼死反抗之时,他落入陷阱,本以为自己会死,却见到了自己久别的兄长。   他总觉得,自己这一生总是在犯错,若是他再厉害一点,选择再正确一点,昆仑不会灭,裴家不会灭,他的兄长不必去死,崔故也会好好的活着……   记忆扭曲破碎,他又疼了起来,如同被刀刃凌迟,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了一场空。   他看见了崔故剑下的兄长,腕间琉璃珠滚落一地。   看见身负三十万冤魂的崔故,他那样的悲伤,眼里像是要落下泪来,他抬手想捧住崔故的脸,却只听见自己说,“我已修无情道,多谢,杀了你,我道心可成。”   再往后,便是眉心一点冰凉。   他自混沌中睁眼,看见崔故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垂坠自自己面前,长发坠地,那双本来含着怨恨的眼里此时却是一片清明,漂亮的像是星星,他俯身在他唇角一吻,轻声说,“裴绮,这是你欠我的。”   随后是血肉破碎的声响,他眼前炸开一片赤红,温热而粘稠的液体划下,有些落进了嘴里,腥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而重物跌落在怀里。   这一刻,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有疼,细密繁复的疼笼罩上来,他像只被活剐的鱼,拔掉鳞片,扯出内脏,全身都丧失了力气,只剩下呼吸,而呼吸是漫长的,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绝望。   “崔故……崔故……崔故……”裴绮将破碎的肢体聚拢,可尸体已经碎了,血就像碎瓷瓶子里头的水,不管怎么样都会漏出来。   他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但他无暇去管,只是低头用他学了许久才学会的回春术治疗,可治不好了,怎么都治不好了。   没了生气的尸体,如何都粘合不起来。   他的星星碎了。   自此漫漫长夜,只剩他一人。   那个会蹲在琴阁后门口偷偷摸摸给他送花,下雪时翻院墙过来给他暖被子的少年消失了。   他带着满身的星辉,归去了天上。   裴绮猛地睁眼——   水幕摇曳,上头飘着几块浮冰,大概是冻久了,身上的痛感都有些麻木。他自水中起身,心头的创口已然恢复原状,血肉整合,光洁如初。裴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还活着。   “醒了?”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裴绮垂眼,“多谢神君相救。”   这是一方如棺材般的玉髓盒子,内里装满了药液,药汁落在身上带起几分刺麻。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不想掺和,但何必打的这么难看。”神君拿手比了比,“幸好偏了那么几分,不然你整颗心脏都没了的话,就算是我也救不回来。”   他丢给裴绮一件衣袍,不住埋怨,“你个败家子,在我这躺三年,不知道废多少药材,以后可得还回来。”   “劳烦神君了,我明日便让乌衣卫送来。”裴绮穿上衣服,随后便听见神君以一种含笑的语气问他,“为何你的魂魄污染这么严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入魔了呢?”   “大概是前些日子人杀多了吧。”裴绮将腰带系上,他转身朝着神君行礼,“我沉睡如此之久,只怕长生司出事,便不在青崖逗留了。”   “去去去,当我愿意留你啊?”神君挥袖,袍角新绿,是翠竹的颜色,只是袍角之后,隐约可见一面镜子。   裴绮垂下眼睛,起身退去。   青崖风雪一如往昔,他过了一线桥,刚至青崖出口便碰上了谢思弦,一脸风流的青年裹的像个粽子,凑过来同裴绮搭话,“恭喜恭喜,身体有没有好些呀?”   谢思弦手指微动,借着宽大的袍袖丢给他一个瓶子,“新做的丸子,药效不错,但后劲挺大,你得悠着点用,吃的少还可以撑个几年,你要是吃多了把自己药死,我可不管。”   “多谢,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裴绮冲着谢思弦轻轻一笑,倒是十分真挚,他握住药瓶,头也不回的下了青崖。   留得谢思弦站在风雪中一脸懵,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今儿个太阳没打西边升起来啊?怎么对我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滴,稍微提醒一下,梦境是破碎的,不是完整的。   现在还早,说不定还有二更……说不定。 第38章   天还没亮, 崔故被几只毛团子滚了一脸,他喘不上气,抬手欲挥, 手腕也沉甸甸的,他睁眼,果不其然, 八只巴掌大的鸟崽零零散散的趴在他身上,一个个打着安稳的小呼噜。   崔故吐血三升, 弹指把几个圆坨坨从身上拿下来, 放到被窝里头, 一堆小家伙就自己挤成一团, 时不时蹬出一只嫩黄的脚。   大概是因为现在的身体是梧桐木做的, 家里的小辈黏他黏的要死, 吃饭趴到他脚边,睡觉趴到他怀里, 云淮每天晚上严防死守,但是, 只要稍稍不注意, 这堆小家伙就会偷//渡到他床上,最后实在是无可奈何,又怕这几个小家伙晚上乱跑出事, 只能给他们留个门,由得他们乱来。   崔故把这七绿一黄八只鸟一人戳一下,鸟肚子在面前翻滚,汤圆一样。   他忍不住笑了笑。   上次喝的酒水让他醉了一年多, 醒的时候可以说是一脸懵逼, 那酒叫梦平生, 这个名字挺好,他醒后还真觉得平生一场大梦,过往如烟云,一身轻松。   丹蘅在一边小心翼翼的解释,那酒效果有点猛,没想到他能一口气喝完,就是怕耽误了他的事情,崔故倒是没什么,他的身体已经夺回来了,里头住了个不知道哪来的魂魄,现在关在牢里,早些审晚些审都是一样的。   不过那魔物的嘴挺硬,摆明了想寻好处。而且妖界有吃有喝还有一大堆美人可以看,他天天躺牢里快活的不成样子。   妖界不养闲人,崔故让方星辰给他做了个克制魔气的法阵,然后罚那魔物去种田。起初那魔物自然是不肯,但是这可是在妖界,他没有魔气滋养,来来往往的又都是些大妖怪,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毕竟这里头的树都是有灵力的。   试了几次以后,他终于收了满肚子的坏心思,拿着锄头乖乖整田。崔故很满意,然后打算把人再晾晾,直到他肯说实话。   妖族也有族学。   毕竟此处也算一国,虽然小,但治理也挺麻烦的,而且每年有不少小妖怪跑去人界找伴侣,如果是文盲,到时候被人忽悠来忽悠去,就很容易倒霉,尤其是傻狐狸,总是被书生拐走,好多个小狐狸出去了就再也没能回来。   所以小妖怪们坚信,读书改变未来!   族里的先生本来是个长在鹿灵泽里头的万年老乌龟,化形后是个脾气很好的白胡子老头,就是说话贼慢,课也上的贼慢,自从崔故回来后,老乌龟就半退休了,从老师变成大船,用原型驮着不会游水的小妖怪送他们来来去去的上课。   崔故一早梳洗好,理好头发后,床上的几个小团子也相继醒过来。哒哒哒的从床上蹦下来,特别有礼貌的向崔故打个招呼,然后排成一排回到自己房间,等娘亲给他们安排洗漱。   等到太阳从山头挣出一线的时候,崔故推开门就是八个小孩子排排坐,每个人身上挂一个小布包,大的看起来十四五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化形还不太熟练,头顶竖两根绿色的毛毛,随风晃悠,大眼睛干净透彻,看的人想揉一把。   妖族的成长周期很慢,体型各异,上课时为了图个方便,便要求以人形去上课。不过化形很累,而且化形术法并不容易掌握,而族学的学院在鹿灵泽的一个小岛上,离住所很远,所以时常走着走着,就会从八个人变成七个,再变成六个,最后变成八个毛绒球,被崔故装进兜里,带进课堂。   然后在学院门外变成人形,一个个昂首挺胸,贵气逼人,山大王一样走进课堂,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其他累的气喘吁吁的小妖怪就会赞叹,哇,不愧是殿下,术法居然可以维持这么久,真是深藏不露呢。   自从族学先生换成崔故后,跑过来上课的妖怪数量多了不少,有的是正儿八经的小妖怪,有的则是过来混水摸鱼的大妖怪。   尤其是狐狸。   崔故刚将今日要练的大字发下去,就看见角落里头坐了个白衣白发的小娃娃,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水润的盯着他,甜甜的喊了声,“先生早。”   嘴角一抽,崔故把人的后脖子一提,丢出教室,“你怎么又来了?你侄儿呢?”   小娃娃摔在地上的一瞬间,噗通变大,一个九条尾巴的白毛狐狸躺在地上嘤嘤嘤的打滚,“殿下,你缺暖床的吗?我皮毛油光水滑的,身上也香香的,最适合冬天暖脚了。”   “不缺,滚。”崔故把门一关,扭头继续去上课。   白毛狐狸是鹿灵泽对岸的一座山头的大妖怪,成年很久了,大概是最近到了发///情///期,天天变着法的往他面前凑,只是崔故如今一心一意的教书,丝毫没有谈恋爱的意思。   过了片刻,关上的大门外传来爪子刨门的声响,崔故烦不胜烦,把门一拉,就看见一个半化形的小狐狸哭唧唧的蹭门,“先……先生,我来迟了,嘤……”   大狐狸已经跑的没影了,崔故叹气,把小家伙放进来。   一堆小孩子坐在位置上端端正正的听课,脑袋就跟着崔故的动作一晃一晃,时不时有两三个维持不住化成原型,休息片刻后再变出人形继续学习。   崔故教他们习字,还有最基本的术法,偶尔会把钟离或者方星辰抓来替课,钟离捡的小徒弟师虞也偶尔会过来抓几个孩子玩。   妖族的孩子,若是有兴趣,也可以随他学剑,或者跟着钟离学琴,方星辰兴趣来了也会教他们画画符。   族学的院子很大,在院落之后有片沙地,里头种了不少甜瓜,那占了他壳子的魔物就举着个铁铲给甜瓜除草。   旁边站着个青衣的老头,手里拿根棍子,半躬着腰慢慢的走,一点一点十分仔细检查地里有没有杂草,如果有,就往魔物身上戳一下。   种了一年田,魔物如今已经无比佛系,扛着铁锹哼哧哼哧的清土。   待到一日课业结束,崔故送走了一堆小娃娃以后,就会站在田边笑眯眯的冲着魔物打招呼。   “小魔,今天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觉得心情平和,戾气都变少了?”   魔物被他刺激的一个哆嗦,“你能不能不要恶心我?”   “你不是魔物吗?叫你小魔物不挺好的?不觉得显得很亲切吗?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天天叫你喂啊?”崔故走到沙滩边,伸手拍了拍甜瓜肚子,声音有些闷,还不够脆,看样子过几日才能熟,“小魔物,你这瓜种的不错啊。”   “浮川。”魔物忽然开口。   崔故抬眼,“什么?”   “浮川,我从前的名字。”魔物把铁锹一丢,对着崔故翻白眼,“你能不能好好教你的书,不要天天过来恶心我?”   “我偏不。”崔故挑眉,“我还没计较你用我的身体到处跑呢,你倒先怪上我了。”   魔物寻了一处光洁的石头坐下,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掀,“谁稀罕你这破壳子?走个路都漏风,动不动碎成一块块,我在魔界过的好好的,如果不是青崖那群鬼道士,我怎么会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他苍白的身体上,尽是刺目的的红色符文,手腕胳膊手指腰腹胸口脖颈……   “把裤子脱了。”崔故忽然开口。   浮川一手掐住自己的裤腰带,满脸惊恐,“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这么恶心的看我,我对自己的身体没兴趣。”崔故起身,“我只是想看看身上有多少道伤痕。”   浮川不愿意,提着裤子在沙滩跑,被崔故扑上去抓起来,两人在湖岸边赤手空拳的打架,崔故是什么人?他从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和别人打架了,不用灵力的情况下,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浮川按在地上,裤腰带一解,浮川一声惊叫。   书院里等崔故回家的几个毛球球闻声,跑到院墙边探头探脑,被过来看护的方星辰捂着眼睛挡了回去。   “小孩子不要看,会长针眼的。”   于是今日小鸟崽们又增长了奇怪的知识点,原来男人脱男人裤子是会长针眼的!   浮川抱着衣服蹲在石头后面穿衣服,崔故盘膝坐在石头上摸着下巴思索。他总共被分成了三十六块,虽然不说是稀碎,但确实是碎的不成样子了,按理说他死了以后,体内的灵力也消散了个干净,他们要他这具破烂身体做什么?   浮川把衣裳穿好,就听见头顶有人叫了他一声,“你一个魔物在青崖呆着基本干什么?”   他看着崔故没好气,脑袋一转不想搭理他。然后就听见崔故笑嘻嘻的说道,“我们可以来共通一下消息,如果你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我,过几日我便送你去魔界,还可以给你换个正常点的壳子。”   浮川眼皮一抬,“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那么好心,所以是交易,”崔故自石头上跳下来,“告诉我,青崖要我的身体到底要做什么?”   浮川审视崔故许久,眉头一皱,“你不知道引界令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滴,二更奉上,我已经鱼鳍已经麻了QAQ嘤 第39章   “引界令到底是什么东西?”崔故眉头一皱。   “听说是把钥匙, 具体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个东西是上界遗留的一个神物,里头的灵力能洞开天道之路, 让人直接飞升上界,不过这是我偷听青崖神官聊天时听见的,不确定真假。”浮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扭头看向崔故,“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从前的古籍都有修士飞升的记载, 而这千百年来, 十四州再无一人飞升, 我们魔界扩张的速度反而越发的快, 但正常的魔族越来越少, 大部分都变成了血渊中那种巨大的怪物。”   “你不也是从血渊出来的?”崔故瞥眼看向浮川, 就见顶着他壳子的人嘁了一声,“我怎么会是那种低等的怪物, 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罗刹一族,如果不是被青崖那堆死皮赖脸的臭道士抓到了, 怎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丑死了。”   崔故凉幽幽的盯向他, 浮川一抖,后退两步,捧着自己的脸感叹, “哎呀,我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壳子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崔故这才收回刀子似的目光,他坐在石头上,一手撑头, 侧着脑袋问他, “血渊的东西不是你们自己搞出来的吗?我在人界的时候可是被你们魔族人使唤魔物咬过, 鬼才信你们和那种鬼东西没关系。”   “那是秽物,自初代魔君身上分离出来的东西,不吃魔物,但是对灵力异常敏感,所以以前也会有人炼上一两只,带着打架也比较威风。”浮川将手中的锄头举起来一挥,木头戳进沙土,直挺挺竖着,随后他倚着锄头叹气,“本来这种东西没有神志,离了血渊也长不大,但是不知何时,魔物的力量越来越强,越来越多,血渊都快容不下他们了。”   “我倒觉得引界令应该是个好东西,但是只听传闻不见实物,我被安进你身体里的时候听人说,原本以为这东西在你身体里,结果搜遍了,什么都没有,所以就便宜我了。”浮川把锄头一丢,走到崔故身前,“我可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说了,你何时放我走?”   崔故眉头却皱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觉得这种东西在我身上?我只是个穷剑修啊?”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浮川撑着石头蹭到崔故身侧坐着。   崔故眉头皱的死紧,在脑袋里翻了半天也找不出自己和引界令相关的消息。   最后浮川不耐烦了,推着崔故的肩头问他什么时候兑换诺言,被崔故一巴掌拍飞,滚到沙石堆里啃了一嘴的沙子。   “先给我等几天。”   崔故头也不回的走了,把浮川气的吐血。   角落里,八个团子互相压着,探头探脑。   不知道小叔叔还要谈多久,他们肚子有点饿了呢。   所幸崔故还是记得自己的几个小辈的,走到墙边将几个团子往怀里一揣,兜着带回去了。   崔故心中有事,用膳时几次拿掉筷子,云淮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饭后她给崔故带了杯果酒,“这怎么了?今日听几个孩子说你去找了那魔物,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表嫂可曾听说过引界令?”崔故接过酒水,眉头紧蹙。   “不曾听说过,这是何物?”云淮坐到一侧,满眼困惑。   “上次抓到的那个魔物同我说,青崖的人想自我身上找引界令,可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崔故垂眼,窝着酒瓶的手指微微用力,骨节都泛白,“方才想了想,我觉得我从前那般倒霉,可能是被人拿引界令给坑了。”   崔故按着眉心,他想起商明城那三十万冤魂。裴绮的说法是他拿他做修无情道的铺路石子,但他一直不明白的是,裴绮要杀他,直接趁他不注意给他下毒或者偷袭都可以,何必这么麻烦。   现在想来,最大可能就是裴绮和他人联手,各取所需,有人想要那个据说在他身上的引界令,而裴绮想要他的命。可惜他命大没死,所以后来才会被那么多人追杀,最后连尸体都不放过,被送到青崖检查。   不过可笑的是语.阎,引界令不在他身上,甚至他连这个东西是什么都不清楚。   “我好冤啊。”崔故往后一躺,吧嗒趴在露台上,正碰上一握朱红的袍子,抬眼,就见丹蘅朱红的眼睛,正好奇的低头看他,他身后孔雀开屏一样歪出了八张小脸,“小叔叔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们给你打回去呀,咱们可是珍贵的凤凰,才不受气!”   崔故手一伸,几个小崽崽就一拥而上,变成原型,压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崔故一身鸟毛,笑着摸他们的脑袋,他抬眼看着远方星河,眼神却渐渐沉下去。   他觉得自己得再回一趟人界了。   夜里睡不着,崔故爬起来磨剑。   止川剑还是昆仑覆灭那天裴绮交给他的,说是先生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从前珍之重之,可惜后来还是把剑弄丢了。止川离了他太久,又被封印那么多年,剑刃难免蒙尘,被冷冽的泉水一浸,便轻吟数声。崔故以掌覆在剑身之上,冰凉的长剑微微发着抖,如同活物。可惜止川剑见血太多,再难恢复成从前的清灵。   “都当我是软柿子,觉得害我,骗我,杀我没报复是吧?”崔故举剑,轻轻挽了一个剑花,剑刃之上的水珠震落,一刃剑意飞出去,将地面砍出一道沟壑。   他想起长生司,想起商明城,想起裴绮,想起青崖,还有那落在身上的斩魂丝,不由得低低的笑出来。   “引界令……谁都别想要。”   沧州某条官道上,薛明决赶着骡子往前走,骡子拉了一个小板车,上头坐了三个人,连带两个小包袱,此处路不平整,坑坑洼洼的,小板车就随着坑洞的频率一蹦一蹦。   裴四九盘腿坐在板车上,灰头土脸,从前永明城城主的尊贵气质消失的一干二净,面皮也被连日的太阳晒得发黑,他看着漫漫长路,脸色铁青,“我说你这样赶路要赶到猴年马月去?”   薛明决拿袖子往自己脸上扇了扇风,狐狸眼眯成一条缝,“我这也是没办法嘛,毕竟我这拖家带口的,还欠城主您不少外债,自然只能在出行上节省一点了。”   裴四九哼了一声,他身侧,叶游弦正躺在板车上头看小人书,包袱枕在脑后,她忽然扭头瞅了裴四九一眼,两眼,三眼,随后她翻了个身,自板车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看向裴四九,“城主,我还是很奇怪,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别叫我城主,我大名裴颜,而且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明明是在闯荡江湖。”裴四九拍了拍手边的长剑,坐在板车上,腰背挺的笔直,就是随着颠簸的小板车一蹦一蹦,腿上搁着的剑也跟着一蹦一蹦,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好好好,闯荡江湖闯荡江湖。”薛明决连忙顺毛,“你不同衍天君留一封信?就这么走了永明城怎么办?”   “衍天君不会管我的,至于永明城,会有人去管的,我平日里在城中其实并不怎么管事。”裴四九被颠的屁股疼,他换了个姿势,看着骡子拉着他们慢悠悠的往前走,天高路远的,还挺悠闲。   “那裴兄,下一步你打算去哪儿啊?”薛明决扭头问他,裴四九摸了摸下巴,“当然是先跟着你们回不知山啊,好多年没去过了,还挺想的。”   不知山,沧州偏远山区的一个小山头,但是有漫山遍野的果子树,非常清晰的规划出种树的场地,什么樱桃杏子梨子桃子枇杷,全是吃的,如今时日刚一脚迈入夏天,恰逢樱桃成熟,一路的甜香。   薛明决将骡子捆在树底下歇着,自己去河边净了手,爬到树梢上掐了一捧红樱桃,稳稳的落地,随后将果子分给叶游弦和裴四九。   咬着酸甜的樱桃,裴四九坐在树底下乘凉。他往山头望去,只能看见缭绕的雾气,其余的什么都分不清了。   “我记得这树还是我种的。”裴四九吐出樱桃核,薛明决在他身边坐下,他撑着头,眼睛依旧和善的眯起,“不是,你种的那棵树早就死了,现在这片果林基本都是后来自己长出来的,以前的老树只剩下庭院里师傅种的那棵还活着了。”   他们二人年岁相仿,幼时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玩伴。只是后来崔故出了事,裴四九被裴绮带走,薛明决就极少同裴四九往来了,一来是避嫌,二来是那几年他出山容易被人打,当然,现在也差不多,三来,他们的关系终究是不似从前,裴四九不愿靠近,薛明决默默远离,直到沦为末路。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山水,裴四九一时感慨良多。   三人一路上山,走过八重禁制,最后到了一个小小的青砖院子外,薛明决正欲推门,忽然发觉不对。   他按住了剑,裴四九挑眉,以唇语问他,“有人?”   薛明决点头,所幸院子小,随后裴四九堵在大门口,薛明决直接一个飞身掠至后门,抬手一推,大门哐当一声打开。   庭院里的老树依旧如往昔一般枝繁叶茂,清风瑟瑟,他看见了垂落在枝桠上一握如墨般的长发,一件白袍挂在树枝上,将挂满樱桃的枝桠压的微弯,有人赤着脚坐在树干上摘果子,腕间墨玉环轻轻晃动。   薛明决愣住了,他握着长剑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此时,树上的人扭头,冲着他挥了挥手,熟练的仿佛他从未离去过。   “徒儿,过来吃果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更新比较迟……起因,房子塌了,我的粮仓没了,就很难受很难受,呜哇一声哭出来呜呜呜呜 第40章   薛明决仰头看着崔故, 一时竟有几分呆滞,师徒俩就这样隔着枝叶对望,房门外。裴四九听不到动静, 以为薛明决出事,拿着剑气势汹汹的冲进院子,在看见崔故的脸时来了个急刹车。   “丹……崔故?!你不是回妖界了吗?”   崔故扭头, 倚着樱桃枝轻笑,“本来在妖界呆的好好的, 这不是太无聊了, 所以想找你们叙叙旧吗?重游故地, 本来只打算在这里呆几天, 等等明诀, 倒是没想到小九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裴四九:“???”   崔故自树梢上轻飘飘的落下, 一挥袖,止川锋芒毕露, 裴四九见状拔腿就往门外跑,“流华君, 我同你没有什么仇怨, 你不要误伤我!”   “怎么会没有恩怨,你偷我种的果子吃。”崔故身轻如燕,一身白衣猎猎作响, 在裴四九冲出大门前,一个旋身把人推回门内,破旧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片刻后,裴四九牢牢绑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离家出走, 正打算闯荡江湖的裴大公子, 连江湖的边都没摸到, 就被江湖恶霸给绑架了。   崔故拍了拍手,一侧薛明决同叶游弦站在一边看戏,面对裴四九求救的目光,没有半分怜悯之心的扭过头去。   “我没有偷你的果子,那樱桃是薛明决硬塞给我的,而且山脚下的果树都是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和殿……和前辈没什么关系啊。”裴四九可怜兮兮的说道。   崔故半蹲在裴四九面前,拿起几颗果子塞进他嘴里,“没关系,你这不就吃了我的果子?”   裴四九:“……”流氓啊流氓!   将人绑住以后,崔故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半蹲在裴四九面前冲着他轻笑,“怎么不在永明城呆着?跑到外面是打算做什么?”   裴四九在椅子上动了动,一脸苦笑,“不想当城主了,打算出来行走江湖,不过看样子我这江湖也走不了了。不知流华君为何要绑我?拿我泄愤吗?”   “当然不是,我像那种残暴的坏人吗?”崔故满眼无辜。   诚然,他现在这副长相确实是十分有欺骗性,眼似桃花,却有些微圆,眼里波光潋滟的,像盛了星星,嘴角又总是勾着,笑吟吟瞧着像没什么脾气。三年前在永明城刚见面的时候崔故浑身还散发着一副半死不活的阴沉气质,如今他不演了,反倒从这张脸上展现出从前的几分风采来,既潇洒又随意,还带了点甜意,浑身的气质一看就很正。   但是,他们两家有仇,裴四九也不确定崔故心里怎么想的,万一把他拉出去做人质,用来威胁裴绮怎么办?虽然他感觉自己对于裴绮并不怎么重要,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嘛。   不过崔故对裴四九还真没什么恶意,他这次从妖界出来,一来是为了寻引界令,二来也想去找找故人。   毕竟小徒弟被他孤零零留在了人界,看别人对他的态度就知道,这么多年薛明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而这些不好全都是因为他才造成的。   崔故看着眼前长高长大的青年,手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这些年过的好不好?   废话,当然不好。   我前几年不是故意骗你的,只是以为自己回不去妖界,怕贸然认亲会害你?   废话,你害的还少了?   最后崔故越想越心虚,越想越后悔,只能对着沉默的薛明决露出个小心翼翼的笑,“徒儿,你长高了好多。”   薛明决很平静的盯着他,本来自带几分和煦的眼睛现在也一点也不和煦了,里头神色无比复杂。   崔故心头微苦,他顿了顿,走到薛明决面前,如幼年时一样,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徒儿,对不起,师傅我回来晚了。”   “……不晚。”薛明决忽然抱住崔故,他将脑袋埋进崔故衣领,挡住自己的红眼眶,声音闷闷的,“回来就好,师傅你回来就好,我等了你好多年,终于……终于等到了。”   身形修长的青年如孩童一般伏在崔故肩侧低泣。无人知道崔故死后他一个人在不知山上怎么过的日子,十多岁的孩子,先是被人当做魔头余孽追杀,那样多的刀剑,带着要将他砍成肉泥的恶意,无人帮他,所望之处皆是仇敌,他一路逃回不知山,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故居,却没想到崔故无事在山中做的阵法起了效果,那一日,绝望之间,不知山小小的山头泛起金光,将所有追杀的修士弹出了山头。   当时年纪小,又被追杀了许久,他晚上怕黑,便抱着崔故留下的外袍子在门口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群人在阵法外气急败坏的骂他,他们都说师傅死了,可他不信。师傅这样厉害,他的剑术那么高超,他是要成仙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直到裴绮来不知山送止川,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知山共有三层护阵,后来裴绮助他打开所有阵法,不知山自此隐没于群山之中,没有特殊手段再难进来。   他一个人孤寂的生活了几十年,直到近些年才开始下山闲逛,本来打算壮大宗门,可惜收效甚微,也收不到满意的弟子。   “徒儿无用,没能将自在宗发扬光大。”薛明决将脑袋自崔故身上抬起来,眼眶鼻尖都红红的。   “要什么宗门,本来就是我自己修了玩的。”崔故拍了拍薛明决的肩膀,“而且你不是给我收了个徒弟吗?做的很好。”   叶游弦站在一侧一愣一愣的。   片刻后,不知山的老旧庭院内,崔故盘腿坐在摇椅上,手边一叠白瓷盘装的红樱桃,他对面,裴四九局促的低头,根本不敢看他。   薛明决情绪波动太大了,自己回房间去冷静冷静,叶游弦怕房间不够,便自告奋勇的跑去收拾东西了,只留下崔故和裴四九面对面坐着,只是崔故手边放着剑,气氛看起来不怎么融洽了。   “小九啊,我问你几个问题。”崔故敲了敲手边的剑,裴四九精神一震,顿时连连点头,“您问您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以前同我说裴绮的脑袋有问题是怎么回事?”崔故靠着摇椅问道,椅子一晃一晃,发出吱呀声响。   “你死后,衍天君去最西侧守了一座要塞,因为离魔域近,那里寸草不生,而且那座城荒废太多年了,里面还存有大量的冤魂,衍天君守那座死城守了三十年,后来魔物退兵,他便被召回来,只是那地方荒凉至极,有没有医师什么的,日日夜夜的绞杀过后,魂魄便被魔气污染了,所以衍天君时不时就容易变得暴戾起来,”裴四九说道,语气诚恳。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崔故叼了一颗樱桃咬破,“你现在急急的逃出来,不会是因为裴绮死了然后被青崖赶出来闯荡江湖吧?”   “才不是,衍天君前些日子已经痊愈,如今正在办事,具体行踪我也不知道。”裴四九叹气,“至于我……其实我这是来逃婚来着。”   裴四九,一位一百高龄的单身狗,半个月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桃花泛滥,当今圣上发神经给他赐婚,赐的还是一位公主,公主也不知怎么的对裴四九情根深种,拼死拼活的想去永明城找他。明明他们俩都没见过,吓得裴四九当场辞职,连夜出城,逃命三千里,然后落到了崔故手上。   看着面前歪在躺椅中摇摇晃晃的崔故,裴四九可怜巴巴的缩着。   “好了好了,最后一个问题。”崔故支起身子,他盯着裴四九缓缓问道,“你知不知道引界令?”   “引界令?当然知道。”裴四九无比耿直的点头,“古籍有记载,引界令为洞开神界之门的钥匙,有人说这是一个阵,有人说这是一个器物,具体形状无人知晓,但是力量十分强大,而且此物用起来十分凶险,需要血祭,万年前曾有人以百万人命血祭,洞开一线天门,然后他被雷劈死了。”   崔故:“……”   “还有呢?”   “还有我小时候听我娘讲的,”裴四九眨眼,“不知道流华君你有没有听说过无名客?”   “民间传颂的故事,说是无名客来去如风,行侠仗义,平世间不平之事,有人说他修为可比肩青崖神君,但他也只存在于民间故事里了。”崔故眉目微软,他曾经很喜欢听这些民间的志怪小故事,总盼望着长大以后就可以行侠仗义,就像无名客一样,可惜事与愿违。   “对,我知道的另外一条关于引界令的消息,就是我娘给我讲的睡前故事,无名客,听说他百年前机缘巧合得到引界令,后来凭借此物飞升天界去了。”裴四九一脸单纯的问崔故,“不知道流华君问这个东西的事情干什么?总归都是假的,要真有这么个东西,这世上该有多少人飞升啊,但现在,上一个飞升上界的还是六千年前的造化老祖,六千年都无人飞升,那传言必然是假的。”   “大概吧。”崔故颠了颠手中的樱桃,心中越发的困惑。   裴四九动了动,小心翼翼的问崔故,“能不能把我松开?放心我绝对不乱跑。”   崔故瞥了他一眼,弹指解开了裴四九身上的绳子。 第41章   崔故回人界也不过两三日, 方星辰被他留在了妖界,此次唯独带了钟离,浮川的身体已经有了替代品, 只是他的魂魄是被硬生生的困在他身体里的,若要将魂魄和他的身体分离,还得让青崖的人来。崔故如今不好直接出面, 便让钟离先带着浮川去搅弄风云,而他在路过不知山的时候没忍住上了山。   不知山山脚下的界碑上自在宗三个字已经被风雨侵蚀的模糊, 但山顶的院子却被翻新了很多回, 不过基本格局没变, 还是从前的模样。崔故轻车熟路的在庭院里寻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过惊讶的是, 房间保持他离去的样子丝毫未变, 微卷的被子,窗侧白瓷瓶斜插的花枝, 桌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书信,屋子里有除尘阵, 所以整洁如新, 若非白瓷瓶里头的花枝手一碰便散作飞灰,他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虽然如今离他上次回不知山已经过去了八十年。   一时前尘,恍然如梦。   在薛明决他们回来前, 崔故一个人在不知山呆了几天,左右不过闲逛。后山的小水潭依旧在,青石盛水,涌向山脚, 山头的桃树也开始挂果, 不过青桃尚小, 他摘了一个,涩的厉害,还未到入口的时候。   当年种树的时候裴绮便笑过他,别人的宗门都是种些松竹,毕竟仙门总该营造一些仙气,他倒好,种上一大堆果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开果园的。   他后来想了想,听取意见,便挪出一块地方,在角落里头种了片竹子,一来裴绮喜欢,二来春季竹笋还算鲜甜,入口好吃。   如今那片竹林已经发展壮大,围在山后,是葱茏的绿意。崔故砍了根竹子作钓竿,先是钓了两天的鱼,然后就开始霍霍山头的果子。   薛明决回来的时候,崔故那时刚摘了一篓子樱桃。   用晚膳的时候,薛明决依旧在房中窝着不出来。叶游弦去敲了一次门,薛明决声音微哑,让他们先吃。   崔故抱着一碟子樱桃在门外看着,叶游弦叫不出薛明决,有些无奈,崔故冲她挥手,她便乖乖的走过去,稍微有些局促。她对崔故是好奇的,幼年时崔故是罗刹恶鬼,后来跟着薛明决走南闯北,她却觉得能养出薛明决的人,应当不会那么坏。   前些日子在裴府关禁闭的时候,听闻路上碰到的那位羸弱青年就是崔故,她当时是很惊讶的,毕竟不管怎么想,能放开手杀那么多人的修士,再怎么样身上都会有杀人的戾气,但崔故身上没有,她一开始甚至以为对方只是一个长相过分俊俏的普通人。   一直到现在,她还是有点如梦似幻的感觉。   崔故给了她一碟果子,随后温声问她,“想不想做我的徒弟?”   叶游弦:“……”!!   “想!”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差点扑过去抱住他,不过看着崔故雪白的衣裳,硬生生克制住了,她可怜巴巴的说道,“师兄最开始忽悠我入山门的时候就说师傅会天下最厉害的剑法,结果我入了自在宗以后,他就说他不会,个大骗子,就知道骗我……那师傅,可不可以教我剑法?我想和你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   叶游弦的根骨无疑是不错的,不然薛明决也不会拐她。崔故闻言轻笑一声,他将樱桃放进叶游弦怀里,“执剑并非是单纯为了打架,且剑有两刃,你若将一刃对准他人,那另一刃便会对准自己,拿剑并非好事,当然你若真想习剑,我也可以教你,但是你得告诉我是为何习剑。”顿了顿,崔故拿手指头点了点叶游弦的额头,“不许说为了打架。”   手指尖落在额头的一瞬,叶游弦一张脸便红了,“让我,让我想想。”   随后她便抱着果子逃也似的跑了。   崔故眼疾手快的从碟子里摸了一把果子,睡够站在薛明决门口敲门。   “明诀,我可以进来吗?”   房间里一片寂静,崔故便靠在门外等。夜风微凉,房子不大,不远处还可以听见裴四九习剑的破空声响。   片刻后,房间里亮了起来,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薛明决站在门后,低着头轻声道,“师傅,进来吧。”   崔故把手里的果子递给他,“怎么了?可是气了?”   薛明决自崔故冰凉的手中接过那一捧红润的樱桃,他低着头坐在桌边闷闷的吃果子,“我没生气,只是有点难受。”   樱桃一颗颗塞进嘴里,灰袍的青年眼睛一眨,泪水一滴滴的砸在桌面,发出细碎的微响,“我……我以为,师傅你真的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薛明决又想起裴绮过来的那日。   他十五岁,蜷缩在崔故房门口不敢入睡,被人追杀时受了伤,处理的不太好,又受了风寒,烧的快死了的时候,他脑袋里纷纷杂杂有了许多念头,他最开始想,自己的师傅那样厉害,说不定人间的事情都是传言,师傅可以回来,后来又想,只要能同从前一样,他便再也不捣蛋,一定每日认真习剑,一定乖乖听话。   可是崔故没回来,往后八十年也未回来。   过来的只有裴绮,改修剑道的裴绮。   那日微雨,青石湿滑,他出门打水摔了一跤,远远的就看见裴绮撑伞过来。不知山的阵法对他无用,裴绮背着剑匣一步步上山,将被封印的止川交给他,留了轻飘飘的一句话,“这是你师傅的遗物,你自己收好。”   薛明决抱着剑匣,对着裴绮泼了一盆子冷水,可惜接连高烧,力气太小,只有几个水珠溅在裴绮袍子上。   裴绮问薛明决,想不想杀他。   “想。”薛明决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他抱着某种死志,对着裴绮发起了攻击,然后被打了个半死。   裴绮在不知山呆了一年,那段时间他每日提着剑去同裴绮对打,虽然大部分的时候是在挨打,但与此同时,他那三脚猫的剑术却越来越精进,虽然他依旧打不过裴绮。   曾经他是很恨很恨的,恨不得把裴绮挫骨扬灰,可是后来有一日,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用了裴绮独有的剑诀,那时他才发现,裴绮其实算得上他另一个师傅。   他那时已经能打的过天下间大部分的人,而他的剑术却在不知不觉间融了崔故和裴绮两人的,独辟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这几十年来他一直都是茫然的,师傅已死,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崔故,但对裴家却做不到彻底的仇恨,只能将自己关在山门,一日一日,等世人遗忘,等自己遗忘。   可是忘不掉啊。   崔故的手指微凉,他摸了摸薛明决的脑袋,坐在旁边给他递帕子,声音轻轻的,“别哭了,我回来了,你若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我就不走了。”   薛明决握住崔故的手腕,将额头抵在他掌心,“师傅,对不起,我没能给你报仇。”   “你何必同我道歉。”崔故将薛明决脸上的泪擦了,“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同裴绮的烂账与你无关,你同裴家交好也罢,交恶也罢,那是你自己的事,不必为我将自己困在笼子里。”   崔故看着薛明决头顶发旋,想了想,把自己徒儿的头发揉的一团乱,“好了好了,你如今的年岁放在凡人里都可以当老爷爷了,怎么还同小时候一样?我好不容易回来一回怎么净哭起来了,一点都没小时候可爱了。”   薛明决这才抬头,他眼睛都肿了,原本就不怎么大的眼睛现在眯成一条缝,鼻尖通红,“不哭了,师傅回来了我就不哭了。”   桌上灯火微微晃动,薛明决打了一盆凉水给自己敷眼睛。水声哗啦啦的响,薛明决轻声说道,“衍天君如今在边城,听说魔族在边境掀起几个小动乱,他数月前孤身一人去了绛城。师傅是要去找他吗?”   “不是。”崔故靠着椅子背,“他不在可真是太好了,我回来就怕他又来坏我好事,既然他去了边城,那应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薛明决将脑袋从冷水里□□,他已经冷静许多,现在看着崔故只觉得奇怪,“师傅你如今回人界打算做什么?”   “你师傅我被人坑了一笔,打算去讨个公道。”崔故转驭。艳。了转手腕上头的镯子,抬眼轻笑,“我被死了那么久,几十年的时间都没了,总得搞点事舒缓一下心情。”   薛明决:“……”   他眼皮不详的跳了跳。   就见崔故勾了勾手指,鬼鬼祟祟的说道,“来来来,告诉师傅,当初来不知山围剿的有哪几个宗门,哪几个世家?”   薛明决沉默片刻,从桌子上拿过来一个册子放在崔故面前,“实不相瞒,我很早就开始记仇了,当初讨伐师傅的,还有落井下石的所有门派和世家都被我记录在册,前些年倒了几个宗门,我后来又暗地里给几个不成气候的世家使了几个拌子,算是还了一点,现在还剩下半本。”   看着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崔故:“……”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徒弟,自由生长以后好像长的有点歪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薛明决:记仇jpg   大姨妈来了,本来今天可以有两更的,但是我倒在了肚子疼这一关ORZ   评论发红包,嗯,不确定发几个,随机吧。么么哒 第42章   虞垣坐在水榭里头发呆, 不远处轻歌曼舞,轻缓的乐声和着舞姬飘摇的水袖,红衣翠柳, 朦胧的水汽弥漫了一整个庭院,是梦境一般的美好。   他远远的看着,并不靠近。这是钟家位于星州的别院, 修的万分雅致,最适合用来会宴。手边的侍从给他倒酒, 虞垣接过却随手放在了一侧, 他不喜欢喝酒, 也不喜欢看人跳舞, 但这次举办宴会的是虞家世交, 他只能硬着头皮过来赴宴。虞盈的身体越发不好, 不能出远门,很多寒暄的事情便落在了他身上。   前几年各大世家战战兢兢的, 只因崔故没死,他不仅活蹦乱跳的还和妖界皇族关系不一般, 世人都知那魔头记仇, 那段时间得罪过崔故的人基本上都提着脑袋过日子,有几位连遗书都写好了。   虞垣是记得的,青崖同妖族交换人质的那天, 崔故一箭重伤衍天君,在青崖数百人的围剿之下全身而退,仅仅一日后,青绮阁重更天下剑修榜, 崔故这个名字重现天下, 取代裴绮落在了榜单第一位。   那一天夜里不知有多少人吓的睡不着, 他亲眼看见四五个世家家主前来虞家找虞盈,不过都被他伯伯给打发掉了。   虞垣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怕崔故,反正他是不怕的。小时候以为崔故有三头六臂,后来见面了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两只眼睛一张嘴,胳膊也没比他粗,打架厉害又怎么样,一个打不过那就三个四个,总能把他制住。   但显然那些人不这么想,他们提心吊胆了好几年,听说有的人连觉都睡不好了,天天往青崖求助,找人救他,像是崔故马上就要冲过来杀了他一样。   虞垣有点不明白,崔故本来就是大魔头,他们杀了就是杀了,心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欠了崔故的。   不过就在这时候崔故却直接失了消息,他回了妖界就再也没出来,一直到现在。有人说在天清陵射裴绮一箭的人不是崔故,是崔故的老相好,是为崔故报仇的。   虞垣偷偷跑去问了他伯伯,虞盈却只是按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多问。   他便再没多话。   只是好几年过去,崔故说没动静便真的没了动静,各个世家一直吊着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这几年格外平和,就是魔物蠢蠢欲动,上月衍天君前往两界边境镇压,听说已经退敌三十里,十四州各地无需担忧。   然后各地的仙家都松了一口气,一堆小辈也开始出来玩。这次办宴席的人是星州钟家的小公子,他如今的冠礼,上头的叔伯皆是有名的修士,其中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寎月使。所以各个世家门派自然要给钟家面子,这次来的人也格外的多。   虞垣很讨厌和那群人混在一起,比起在这里喝酒听歌他更愿意拿着剑出门去斩妖除魔。   想到这里他就有点郁闷,但是他起码还得在这里呆上三天。   大概是见虞垣一个人坐在这里,钟家小公子也不太好意思,就提着酒壶过来给他套近乎。虞垣生硬而客套的回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水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   他仰头,辣的喉咙疼。上次喝酒还是在云华宗,他喝多了,结果打开止川剑剑匣酿成大祸,回府后他被虞盈关了一年的禁闭,云华宗重建的所有资金全部由虞家承担,所以再往后他便私心里禁酒了,就算有人劝他也只是浅尝辄止。   实在是太无聊了。   虞垣想,等明天观礼完,他就回青州,毕竟虞盈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他得多回去陪他。   眼珠子一转,虞垣忽然被一个人影吸引。   那大概是个端酒的侍从,一身朴素的灰袍,身姿纤瘦,低着头给来来往往的客人递酒。但若是这样也没什么,问题是,他手腕上挂了个黑镯子,崔故回来后戴着的镯子!   虞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然后就听见钟家小少爷笑着问他,“虞垣,我这酒怎么样?”   “可以。”虞垣点了点头,他想去找那侍从,却被钟家小少爷按住了手腕,一身华服的青年喝醉了,笑眯眯的盯着他,“你想去哪里?既然觉得尚可,为了不将酒水饮完?”   眼见那戴着镯子的侍从要走了,虞垣他急匆匆的摆脱钟家小少爷的手,三两步跑向那侍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   酒水打落一地,那侍从相貌平平一脸错愕,“仙君何事?”   虞垣一把拉起他的袖子,却发现这侍从手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四周几个狐朋狗友凑上来打趣他,“虞垣你不行啊,钟家这么多美人,你怎么唯独拉了个小侍从?”   虞垣讪讪松手,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他挥手示意那侍从离开,对着四周围上来的小伙伴们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是我不小心酒喝多了,认错了人。”   “唉?那你把他当成谁了啊?那么急匆匆的冲上去。”有人撞了撞他的肩膀,一脸促狭,虞垣无奈的笑了笑,“认错了认错了,不小心把那侍从当做一个仇家了。”   “什么仇家啊?”有人一脸好奇,虞垣摇了摇头,“私事,耻于开口。”   四周顿时嘁声一片,不过虞垣本身家世放在那里,虞家家主虽说身体不行,但阵术依旧独步天下,虞垣在这么多人当中身份其实算得上高人一等的。见他不愿开口,也没人强逼他。   不过本来虞垣一直呆在角落不动,现在忽然一跑,一大堆的少年注意力便被他吸引过去,围作一堆,拉拉扯扯的,让他要么一起喝酒要么打牌。   虞垣嘴角一抽,只能陪着几个酒鬼上了牌桌。   另一侧,灰袍的侍从打碎了酒杯,被凶神恶煞的管家带至僻静处,指着鼻子斥责道,“居然打碎酒盏,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敢惊动公子们,你半年的银钱没了。”   “是那位小少爷先抓的我。”那侍从低着头反驳道,声音沉沉的,一点“管家若是要罚不如去罚那家公子。”   “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东西还敢顶嘴?”管家举起手就想打人,却见那侍从抬起头,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无垠夜空。   管家后脑勺忽然一疼,扑腾一下倒地。   薛明决收回手,将管家拖到了角落里,然后站在侍从身前问道,“师傅,我们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这里可是星洲。”   “没事,这里又不是青崖。”崔故直起身子,将收到袖子里头的镯子重新扣到手腕上。这东西可以镇魂,但若是直到他的人也很容易通过镯子把他认出来。   就比如刚刚的虞垣。   “别院中的护卫都被我们弄晕了。”薛明决转了转手边的剑,他身后,裴四九穿了一身黑,拿了两块黑布,一块包头一块包脸,将自己遮的只剩下一双眼睛,鬼鬼祟祟的蹲在墙角,左顾右盼。   “他这是要干什么?”崔故眉头一挑,薛明决瞥了眼好友,忍不住呵了一声,“他说是怕被人认出来,所以需要乔装打扮一下,看起来蠢死了。”   “我和你们不一样。”裴四九走到崔故身侧辩驳道,“我一来出自名门正派,二来我还在逃婚,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不然我就完了,说不定我的小叔叔就从边疆赶回来抓我,到时候岂不是坏了你们俩的好事?”   崔故指了指裴四九身上那把银光闪闪的剑,“可你身上的剑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谁了?”   裴四九看了眼自己的佩剑,连忙寻了几块布将长剑给裹了起来。   钟家别院为求环境清幽,所以离星州主城院极远,里头的一众小公子,如今只剩下几个贴身护卫的修士,但方才的酒水中被崔故下了药,现在那堆小孩子正喝酒喝的高兴,但过上一两会,他们就得全被药趴下。   崔故摩拳擦掌,摸出一堆符箓,趁着那堆小孩子玩乐的时候把符咒往别院四角一放。一个隔绝外界的禁制顿时展开。   而此时,虞垣看着一个个栽倒在眼前的朋友,他捂住自己眩晕的头,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有敌人!”虞垣挣扎着爬起来,他抽了剑,踉跄着起身,想要撬开大门,却发现门上也上了禁制,以他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打开。   庭院里的侍从倒了一地,连舞姬也都晕倒在了,整个别院一时安静到了极致。恰逢落日,余晖血红,现在是本该挂上灯笼的时候,但是星州别院一片漆黑,天幕渐渐沉了下来,除了他艰难的喘息声,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虞垣握住了手指,背后浮起一层白毛汗。他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个倒酒侍从,心想果然是出事了,如果是崔故,他们这群人不一定能活着出门。   虞垣额头冷汗一片,他咬牙,随后在那脚步声靠近自己的时候猛地转身刺上一剑,然而他刺了一个空。   有谁在一侧戏弄般的轻笑,虞垣袖中扯出符箓,“谁?你对我们下手不怕被各个世家联手报复吗?”   “为何要怕?难道你们很厉害吗?”有人冰冷的呼吸拂在后脑,虞垣转身,正对上一张含笑的人脸,“小仙君,没事不要乱跑,和你的好朋友一起睡着了不是更好?”   “崔故!果然是你!”虞垣瞳孔紧缩,继而怒斥道,“你果然没有死心!看招!”   虞垣一手抬剑,往崔故扑了过去,只是刚跑了两步,头顶就天降一个黑影,将他给死死按在地上了。虞垣后脖子一疼,眼前眩晕,只看到角落一双漆黑的脚,便失去了意识。   半个时辰后,前往星州赴宴的所有世家小辈全部失踪,等各大家族接到消息赶去的时候,星州别院只剩下一院子晕倒的仆从,还有别院大门最中间拿长剑钉死的白布,其上画了几个朱红色大字——   你爷爷我又回来了! 第43章   “我觉得, 我们这么搞好像不怎么道德。”裴四九蹲在角落小心翼翼的说道。   “那把你也丢进去陪他们?”崔故扭头看向裴四九,随后就见传闻中芝兰玉树,高洁正直的永明城主后退一步, 他本就打扮的跟个煤球儿一样,现在连连摇头看起来更傻了,“不用了不用了, 流华君您请。”   不远处,衣着华贵的小公子们排排躺在板车上, 被崔故一手一个搬进林子里, 薛明决手里拿着本子对名字。   “十二人, 分别对应七个世家五个宗门。”顿了顿, 薛明决将本子合上, “虞家并未去过不知山。”   “无事, 先一起丢进去。”崔故把虞垣提起来往林子里一扔,“他从前那嚣张的模样我可还记得, 带着那么多人抓你,我的徒弟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左右不过一场幻境, 给他点小小的惩戒也好。”   薛明决垂眼,“其实还好,虞垣术法低微, 说是围堵我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凑过来挨打。”   “总归是一块的。”崔故靠着一颗树,屈指一弹,林中雾气泛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把二胡。   裴四九:“哟, 您这是换法器了啊?”   “没有。”崔故手一横, “唢呐声音太大, 杀伤力太高,我怕把里头的小不点震死了。在妖界的时候没事跟着朋友学了几天二胡,刚好拿来试试。”   那白色的雾气名叫牵梦,能将人的记忆同梦境联系到一起,并在现实投影,不过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安静宽敞的地方去施展。崔故太懒了,本来也就是为了查点消息,顺带吓唬人,所以直接在城外小树林里头找了个地方,估摸着很快就会有人找过来,崔故也不多话,直接开始拉曲子。   二胡声音一响,裴四九就哭了。   真可谓哀婉凄绝,痛不欲生——指的不是曲调,是裴四九的耳朵。   薛明决十分有先见之明的堵住了耳朵,看着痛不欲生的裴四九,他好心的侧身,示意对方自己怀里有棉花。   看着拉二胡拉的十分投入的崔故,裴四九一脸崩溃的断了自己的听觉。   片刻后,雾气越发浓重,崔故摸出一面镜子,三人围在镜子前看幻境里头的景象,裴四九还从口袋里摸出了几把瓜子,分给他们两人。   崔故和薛明决欣然接受,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可惜都是群小朋友,年岁也不大,平日里也就是遛猫斗狗,或者被各自的家人送进不同的门派修炼,顺风顺水的长大,有的还算乖巧,有几个倒是欺男霸女做了不少坏事,裴四九看的直咋舌,“等我回去就找长生司的人去把他们好好查一查。”   崔故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裴四九背后寒毛一竖,立刻低头不再多话,安安分分的开始嗑瓜子。   镜面里头的记忆都挺平稳无聊,直到三年前。镜中的记忆无二的,都是他们的父辈惊恐的脸,有的甚至连夜收拾东西打算逃跑,还有的直接泪哭满面,摸着孩子的头让他他们今后自力更生,保护好自己。   崔故咬着颗瓜子,目不转睛的看着镜子中鸡飞狗跳的画面。角落里,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修士唉声叹气,“他怎么没死呢?当年明明说好了我们只用施压,等崔故死了以后,平分他剩下的一下东西,结果东西全被裴绮独吞了,我们什么都没得到,还平白得罪了崔故,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不凑那个热闹。”   咔嚓一声,崔故嘴里的瓜子壳被他咬破,裴四九打了个哆嗦,侧头一看,崔故端端正正坐着,眯着眼睛继续往下看。   镜面被分割成十二块,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慌张,只有虞垣的视野是平和的。   他在画阵,手边是一叠阵术模板,他正按着上头的教程算东西,全程枯燥无趣,薛明决和裴四九看了两眼就挪开目光,唯有崔故,他看着那一页页翻动的书册,以及书册上繁复的阵法,眉头缓缓的蹙了起来。   商明城内一共套了三十六个阵法,一环扣一环,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他曾经破过一阵,记下过阵法一角,虞垣手中册子上的阵术同那个阵纹居然有几分相似。   “虞盈。”崔故按着自己的下巴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商明城一事后,他跳下深潭逃生,当时灵力枯竭,又身负冤魂,还被全天下的人追杀,戾气缠身,不可谓不狼狈。他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保持理智上才未曾入魔,后来在逃亡途中碰着了虞盈,他二人虽是同学,但并不熟悉,不知为何虞盈看着跌落谷底的他并未踩上一脚,反而收留了他一段时间。   他同虞盈没什么交流,但虞盈确实给了他喘息的机会,让他得以将身上缠着的冤魂送去往生,虽然花了极大的代价,但保全了他的魂魄。当年虞盈算得上帮他一个大忙,为了报恩,他留了一个莲子给虞盈,此后便去同裴绮决斗,不过后来他便死了。   崔故思考过很久,商明城的阵法是谁设的,最开始觉得是哪个不出世的高人做的,后来以为是裴贞找人干的,只是裴贞找的这个人他一直没什么头绪。   如果是虞盈……虞盈……   在崔故的记忆里,虞盈的脸是温润的,没有一丝锋芒,唯有阵法,确实精妙绝伦。但他素来同虞盈并无仇怨,就算虞盈觉得他是魔头,想杀他,按照他出商明城后那个状态其实是很容易的,但虞盈并没有动手,反而给他找了藏身之处。   但,这个阵图委实太过眼熟。商明城是他心头的一根刺,疼了他几十年,那样多的人命,那样多的血,几十万人自相残杀,那么多人死前绝望的眼神让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   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但商明城的事情却一定要查清楚,他到现在都记得,血色天幕下,羸弱的女孩哭着问他,“仙君,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什么都没做错,错的是我。”   崔故忽然按住了自己的头,引来裴四九侧目。   云雾飘渺,崔故起身,在身侧两人惊讶的目光中进了林子,片刻后,他将虞垣提了出来。   “有水吗?”崔故的声音冷冷的。   “有。”薛明决递上水囊,崔故直接从虞垣头顶淋了下去。半大的少年哼了一声,缓缓醒了过来。   崔故抓着晕晕乎乎的虞垣,将人带到一个宽敞处询问道,“你在家中练习的阵图从哪儿来的?”   虞垣睁眼看见的就是崔故的脸,他眼睛瞪的溜圆,抬手就是一拳,被崔故轻巧捏住了。   “你绑我做什么?其他人呢?”虞垣恨很道。   “他们好好的,不劳你费心。”崔故反手一按,将虞垣硬生生压在了地上,“你平日里练习的阵图是虞盈画的吗?”   “什么阵图?”虞垣抬眼,就看见不远处的镜面,他一愣,继而挣扎道,“你偷看我的记忆?”   “回答我。”崔故垂眼,膝盖顶在虞垣背上,小少年如同一只被按住壳的乌龟,丝毫动弹不得。   冷风冰凉,虞垣在地上滚了一遭,袍子弄的乱七八糟,他脸上沾了水,又挨着地,蹭着潮湿的土白净的脸上顿时脏兮兮的,发髻也歪了,再没一丝风度。   “我虞家的东西,凭什么告诉你这个魔头!”虞垣气的不清,“我告诉你!你逍遥的一时逍遥不了一世,就算有妖界做靠山又怎么样?你永远都是个叛道的魔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少年清脆而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崔故听着不觉得愤怒,反而有点想笑,他看着自己的手,曾几何时,他也是人称赞的少年俊杰,只是眨眼间,一切虚名都同浮云般消散了。   远方传来飘渺的琴音,虞垣骂骂咧咧的声音忽然息了下去。他双目失神,空洞洞的睁着,原本挣扎的手脚也无力的垂了下去。   崔故起身,不远处钟离拨弦,强制搜魂,他身后,浮川一身黑衣,把自己从头到脚的裹了起来,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裴四九简直如出一辙。   两个黑漆漆的人影互相对视,裴四九后退一步,躲到了薛明决身后。   “那孩子太吵了,我将他拉入幻梦应该不碍事吧?”钟离抱着琵琶走过来,崔故垂眸,“无事,若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要问多久。”   “需要问些什么?”钟离声音淡淡的。   “帮我问他,他平日里练习阵术的阵图是谁做的。”崔故垂眼,“还有虞盈究竟是如何受的伤。”   “好。”钟离俯身,一指点在虞垣眉心,少年慢慢抬头,面上表情木木呆呆的,像个偶人。钟离按照崔故的说法询问,虞垣乖乖答道,“不知道,我在书房找的,阵法繁复,就学来玩玩。”   “伯伯受伤是因为查魔头的魂魄去向,阵法反噬,打落伯伯三个境界,他此生修为在难寸进。”   “他为何要找崔故的魂魄去向?”崔故冷冷问道。   “伯伯说,他喜欢那个魔头。”   崔故:“……”   虞垣被重新丢进了林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滴,其实崔故有万人迷人设。 第44章   风沙满天, 裴绮坐在城墙上往下望,他的发色又白了些,从前是黑发中夹杂着白发, 现在倒像是白发中勾了几丝黑发了。   这是一座彻彻底底的荒城,百姓基本都被转移到了中州。前些年魔物入侵,死了不少人, 就算后来这座城池被裴绮打了回来,可城外荒骨也依旧搁着, 无人收尸, 累累白骨被风沙覆了一层又一层。起风时风声呜咽, 像是有谁在哭。   魔族如今退后三百里, 崔故却懒得再追, 只是镇守在这座城池之上, 看着天际流云发呆。他身后,几十个乌衣卫在底下站岗。   长生司被裴绮接手后, 专门设置了学院,分区培养学员, 并不要求根骨, 那些家中没有关系的百姓,若是家中穷困,便会去长生司寻活命的机会。只是长生司常年在外奔波, 而且基本和魔物打交道,动不动死伤无数,算是个高危工作,所以若不是到了绝路, 也不会有人进长生司。   再加上乌衣卫是从前朝传下来的部门, 虽然不比前朝有权势, 但凡人还是见乌衣闻风丧胆。   也就裴绮凭着一手好剑法,还有那张俊的让人说不出话的脸能在人间刷出一堆莫名其妙的好感了。前几年崔故复生,裴绮被其重伤,凡人先是惧怕崔故的残暴,但又忍不住对他二人的关系多加揣测。   一时谣言四起,以他们为原型的话本子都多了几十个版本。   不过裴绮出了青崖以后便直接来了荒城,一呆就是半年,坊间谣言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而如今魔族退却,城池之上的护阵也重新修补完毕,想来再过几日他们就可以回锦上仙都了。   几个乌衣卫蹲在墙角处,头顶一块衣服,遮住过于强烈的阳光。此处水源稀少,风沙漫天,别说花了,连颗草都看不到,白天热的能把人烤熟,到了晚上又冷的快把人冻死,在这里呆的越久就越是想念温软的南方,还是南方好啊,有潺潺的河流,青翠的柳竹,风都是软的,吹在身上就跟美人呵出的气息一样,是香的暖的,不像这里,冷硬的像刀子。   衍天君一个南方人,也不知道当年是如何在这种环境里呆上三十年的。   昨日帝都来人,说是崔故又回来了,可能是要清算报复,直接在星州一口气抓了十几个世家子,现在一堆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已经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了,其中就包括青崖寎月使的侄子。听闻寎月使震怒,带人满城搜捕崔故,闹的一堆人心惊胆战。有人想找衍天君调乌衣卫前去探查,但他接过书信后就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直在墙头坐到现在。   就在城楼下的乌衣卫门以为裴绮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起身,直接自城墙上飞下来。   北方日头太烈,他穿了件斗篷,宽大的兜帽将他的眉眼遮挡,只露出细雪般的长发,他背着剑,淡色的唇角微动,嗓音低沉,却透了几分无奈。   “回锦都。”   乌衣如墨,在威慑魔族数月后,忽有一日,全部退去,只留下一道横亘数千米的阵术屏障,将魔族隔绝在外。   虞垣自一片昏沉中醒来。   他全身发疼,动一动,下半身仿佛没了知觉,迷茫的睁眼,就看见自己的死党压在他腿上,睡的口水都出来了。太久没动,又被人不知道压了多久,他腿麻的厉害,勉强动了动,腿上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这是一个荒林,雾气弥漫,参天林木遮天蔽日,让人分不清时日。他身上捆着麻绳,四周零零散散躺了几个人,也都是被捆的严严实实的。   他方才明明正同人在钟家别院喝酒,怎么喝着喝着都躺到林子里头来了?虞垣觉得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他看着此处环境,总觉得自己应该记得点什么,但脑袋里头空空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曲起膝盖,他倒抽一口冷气,忍着酸麻拿脚踢了踢了身上趴着的人,“钟遥,醒醒。”   钟遥便是如今钟家嫡子,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向来受宠,冠礼本该大办,现在却灰头土脸的躺在地上,被虞垣拿脚踹醒。   “虞垣?”钟遥支起头,他还有几分迷茫,有点分不清状况,看着虞垣的脚不满的抱怨,“好好的,你踢我做什么?”   “钟公子,还请你把你的脑袋扭一下,往旁边看看。”虞垣一脸木然的提醒。   钟遥扭头,就见深山老林,阴风阵阵,不远处一堆人横七竖八的躺着,不知生死。钟遥瞬间就被吓醒了,他猛地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捆的严严实实,身上所有的法器都不翼而飞。   “这……这是怎么回事?”钟遥蹙眉,他反手掐诀,却发现自己全身酸软,在体内流转的灵力丝毫都使不出来了。   “这还不明显吗?我们被人绑了。”虞垣在地上滚了一圈,背对着钟遥晃了晃手,“给我解开。”   钟遥:“我也捆着,怎么给你解?”   “用嘴咬啊,你笨不笨?”虞垣语气满满都是嫌弃。   钟遥:“……”   钟家小公子只能半跪在虞垣身后,拿自己的嘴去啃绳子,磨磨蹭蹭了许久把那麻绳给咬开。钟遥嘴角磨破了,一口的血腥味,他呸了一口嘴里的土渣子,看着虞垣把脚上的绳索也挣开,然后走过来给他解绳子。   “你还记得什么吗?”钟遥揉了揉自己的手。   “不记得。”虞垣眉头皱的死紧,“只知道我们在喝酒,喝着喝着就没意识了。钟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然后牵连我们一起和你受罪啊?”   钟遥一头雾水,“我能得罪什么人?自从二叔成了寎月使以后我被家里人管的不知道有多紧,连花楼都没去过了,你有时间怀疑我怎么不说你,谁不知道你最喜欢惹是生非了,万一是你得罪了人牵连我呢。”   “呵。”虞垣冷笑一声,扭头去叫下一个人了。   总归都是些纨绔子弟,他们这代人被从生下来就是平和的,边疆魔物入侵又怎么样,反正天塌下来有人顶着,他们平生遇到最大的危机可能也就是出门喝酒打架被家人发现了,然后被提回家一顿打。   虞垣同钟遥并不熟悉,对于钟遥那种什么都不会的人甚至有一点点瞧不起,毕竟他虽然术法也不高,但他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优秀了,其他人都是呆在家里混日子。   一堆十几个人都被拍醒,有几个年纪小的看着这阴沉的环境,眼眶一红差点想哭出来。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明明在钟家喝酒打牌玩的好好的,怎么眼睛一闭就到这稀奇古怪的地方来了?   虞垣按着自己脸上的擦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在哪里碰的,脸上有不少泥巴还有细小的创口,像是有人按着他的脸在地上摩擦过一样。   钟遥从自己怀里取了一块帕子递给他,“你把你的脸擦擦。”顿了顿,钟遥迟疑的问道,“我发现我们这么多人,好像只有你一个像是被人打过。”   虞垣把脸上的尘土擦了,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可能绑架我们的人觉得我长的太好看了,所以心生嫉妒吧?”   林中飘着雾气,看不清前路,只有无数棵潜藏在暗处的树木,干枯的树枝朝天伸着,像是细瘦的手指。   一堆小孩可怜巴巴的缩着,像团聚集在一起的小鸡仔。   “我们现在怎么办?”有人的声音带了哭腔。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逃。”虞垣背靠树木,神色凝重,“我们不知道敌人把我们绑到这里是为了干什么,不过我们昏迷那么久,到现在一个人没死,那他们要么是想留着我们换好处,要么就是没必要杀我们。但我们身上的武器和法器都被没收了,我刚刚试了一下,有效阵术也画不出来。”   “他们是想把我们困在这里。”钟遥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华服,眉头紧皱,“虞垣说得对,我们必须得走,那贼将我们放在这林子里必然是因为这里有能困住我们的东西,只要逃出这个林子说不定我们的灵力就能恢复,况且这里没水没粮的,就算在这里呆着也撑不了多久。”   有人带头,几个人的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一堆小孩从四周捡了一些树枝,再把地上的麻绳收了起来,随后排成一排往外走。   雾气漂浮,他们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彼此深沉的呼吸声,还有踩在枯枝败叶上的清脆碎响。虞垣带路,钟遥断后,这林木实在是太高了,他们看不到天空,看不见月亮星星,便无法分辨方向,只能一股脑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虞垣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有人小声问他。   虞垣看着地上杂乱的脚印,还有乱七八糟树叶碎片,他扭头,语气沉重,“我们又走回来了。”   一众少年悚然一惊,“鬼……鬼打墙?”   “应该是困阵。”虞垣仔细研究了一下。   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他一个学了阵术,所以要想逃出去还得靠他。   “我爬上面看看。”虞垣把过于宽大的外袍脱下,叫来一个人给他垫脚,随后抱着一棵树往上爬,树下一堆人围着他看,可怜巴巴的,声都不敢发。   他踩着枝叶向上,摆脱雾气后,看见的就是一望无际的林木,高空挂着一弯勾月,不知为何带着不详的血色。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估摸着自己是被绑到了深山老林,但看植被应该还在星州内,如果长辈们收到了消息,应该很快就能找过来了。   虞垣想到虞盈,心中稍安。   他从树下爬下,雾气里人影绰绰,依稀可以看见几个少年分了三堆,四个四个坐在一起说些什么,他正打算让人接他一把,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此次被抓的人,加上他总共才十二个,而他爬上了树,那底下的人……什么时候多了一个?   虞垣后背一凉,他手脚发软,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下去了。 第45章   钟遥在树下等了半天, 忍不住拍着树干喊道,“虞垣?你活着还是死了?”   半晌,虞垣从树上蹦下来, 他沉着脸,低声对钟遥说道:“你数数人数。”   钟遥:“?”他莫名其妙的抬头,然后往人堆扫了一眼, 猛地回头,脸色煞白。   “怎……怎么回事?”   “应该是绑我们的人混进来了。”虞垣扯着自己手边的绳子摩拳擦掌, “我就不信了, 我们十二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   钟遥:“……说实话, 我觉得我们可能真打不过。”   但虞垣摩拳擦掌, 一脸凶神恶煞, “我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 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不把他打的满面桃花开我就不姓虞。”   也不知道虞垣哪里来的勇气, 借着微薄的月色,拖着绳子溜达一圈, 一个个排查过去, 一群小孩子吓得眼泪涟涟,最后只剩下靠在树后睡觉的一个黑影。   那人影躲在树后,作出睡觉的模样, 袍子也是暗色的,头发垂在脸上,把自己的容貌挡住了。   “我倒要看看是谁抓的我们!上!”虞垣盯着那人影,手指动了动, 抬手一挥, 一群人就直接莽了上去, 打算按住那人影的四肢,拿绳子将影子给捆住。   那人听到动静果然反抗,乌漆麻黑的人又多,虞盈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鼻子上又被谁撞了一下,等把那人影按在地上捆住后,他已经是鼻青脸肿,抬袖将鼻子上的血擦了,虞垣扒开那人脸上的头发,“装神弄鬼!我叫你装神弄鬼!”   那人最开始还挣扎了一下,被绳子捆住后就一动不动了,虞垣把那人的头发一撩——   “钟遥?!”   钟遥趴在地上呜呜呜的叫,身上好几道擦伤,他的嘴被一块黑布给堵住了,蓬头垢面,眼泪长流,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被人给替换了。   虞垣:“……”   他缓缓转头,就见不远处一身华服的“钟遥”笑眯眯的盯着他们,单薄的身形晃了晃,一股魔气忽然膨胀,直接冲了过来,将一众小孩拍开老远。   浮川双手环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赤红的双眼如同血海,看着地上那堆瑟瑟发抖的小朋友,轻蔑的笑了,“都是群小崽子,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虞垣盯着不远处的那张脸,瞳孔紧缩,厉声道:“崔……崔故!!”   浮川摸了摸自己的脸,也不做解释,看着地上这堆小崽子,他学了崔故平时吓唬他的模样,将眼睛一弯,一边笑一边温柔的说道,“各位小仙君,当年你们的父辈追杀我数年,害我身败名裂,惨死流波山,凡人有句话叫父债子偿,我觉得挺有道理的。这债呢,我便算在你们头上,当然,我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直接杀人也不好玩,不如来打猎吧。”   一群小孩惊恐的看着浮川,就见那魔头伸出五个细长的手指头,嘻嘻嘻的笑了,露出一排白牙,“我数二十声,你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运气好逃出山林说不定还能有救,运气不好的话……我看这里的树长的挺好的,你们就留在此处做肥料吧。”   虞垣指甲深深刺进肉里,鲜血淋漓,他看着被魔气缠绕的人影,刚想冲出去就被身后的少年给拉住了。   “打不过他的,虞家只剩你和青冥君了,你现在送死让青冥君如何是好?”   他咬牙,在浮川低沉的声线中拔腿就跑。   风声呼啸,有人在哭,十二个锦衣华彩的少年现在灰头土脸,有人跑着跑着绊了一脚,虞盈扭头想去拉他,却听闻一道破空声,血色炸开,他眼前唯见黑雾与赤红。   “哎呀,怎么跑的这么慢?”浮川捏着一把树枝,踩着枝叶,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眼底冰冷,没有丝毫人类的感情。   有人崩溃的尖叫,喊着谁的名字,虞垣被人拖着往前跑。他从未见过死人,云华宗那次亦是……虽然他知道那整个宗门的人都被屠了,但他当时晕了过去,醒来便在永明城。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   十几个少年如同被野狼驱赶的兔子,一个个走散。浮川站在树枝上看着他们远去,忍不住呸了一声。   “真没意思。”   “马上就有意思了。”崔故踩着月色落到他身侧,“青崖的人已经查到此处了,我说,你确定他们会把你的魂魄从我身体里分出来?”   “当然。”浮川转了转手腕,“我在青崖试了很多次,这符箓是可解的,只要我不听话他们就能把我重新变成一堆碎尸,然后再把尸体搜集起来,拼上。”   他打了个哆嗦,“妈的,一个仙界宗门用的术法比我们魔族秘术还邪门。”   崔故看着自己身体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垂下了眼睛。   其实如今这具破碎的肉身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了,不过若是可以,他还是想把自己的身体取回来,埋了也好,烧了也好,反正不能落在别人手中到傀儡。   想着想着,他身上就流露出一丝杀气,浮川抖了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想让我死。”   崔故回神,露出个和善的笑容,“怎么会呢?我们毕竟是合作伙伴嘛,你看那群小娃娃都跑远了,你还不快追。”   浮川咋舌,扭头赶了上去。   崔故脚下,那个摔倒的小孩抱着腿瑟瑟发抖,浮川那根树枝穿透了他的肩头,不致命,但足够疼,他蜷缩成一团,连声音都不敢发,可怜巴巴的像只被遗弃的猫仔。   薛明决和裴四九跟着崔故飞过来,他们看着地上的少年,裴四九微微一愣。   “这是余家的小孩,今年只有十六岁。”   “余家?是余秀那一脉?”崔故忽然开口问道。   裴四九眨眼,“对。余家这几年也算风生水起,但家族还挺低调的,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余秀,呵。”崔故靠着树木,眼里冷冰冰的。   当年他在逃亡的时候被无数宗门世家追杀,他那时身受重伤,神志不清,曾经短暂的落到一批人手上过。他对那时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但唯独记得落在身上的酷刑,身上骨头一寸寸被人敲碎,三寸长的铁钎刺入体内,封了他全身的筋脉……就算如今记忆已经模糊了,可当时千刀万剐般的痛感还是清晰的。   同样也还记得用刑的人。   其中就有余秀这个名字。   裴四九看着那颤抖的少年,眉头细微的蹙了起来,“其实这孩子年纪尚小,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薛明决站在一边一脸冷漠的说道,“我当年也什么都不知道,你看他们放过我了吗?”   裴四九卡驭严一言壳。   薛明决的眼皮微挑,瞅了眼裴四九,声音微哑,“当年余家没少去不知山找茬,阵术没展开的时候他们还差点把我们的房子拆了。如果不是师傅留下了的阵法,我说不定早就死了。”   裴四九陷入沉默。   薛明决摸着腰侧的剑,有些嘲讽的笑了,“只是肩侧受伤而已,我被他们拿剑砍的时候也没见谁心疼我,总归是被归类到邪魔歪道里头,比不上世家子命贵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四九有些手足无措,他看了眼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崔故,有看了眼薛明决,无奈的蹲下,“人命无贵贱,我只是觉得冤有头债有主,何苦牵连他人,别人坏你若是同他做了一样的事情,那不就也变成坏人了吗?”   崔故靠着树梢打了个呵欠,他拿脚踹了踹窝成一团的裴四九,丢给他一个药瓶,“想救人就自己下去治,别在我面前碍眼。”   裴四九一愣,随后看了树枝上师徒二人一眼,转身下去给小孩包扎去了。   “他和裴家另外两个人格外不同呢,”垂眼看着一身漆黑的青年跃下树梢,崔故站的累了,索性在树枝上坐下,一手撑头,缓缓说道,“裴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裴绮冷心冷肺没人性,裴四九是裴贞儿子,又被裴绮养大,怎么看起来傻了吧唧的,一点也不像姓裴的。”   “……可能他傻吧。”薛明决看着裴四九一手把底下的小孩捏晕,眉头一挑,他也跟着崔故一起坐下,低头围观裴四九给小孩处理身上的伤口,然后再把人恢复原位。   “这么多年,除了游弦外,我也只有他一个朋友了。”薛明决轻声说道,崔故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师傅回来了。”   裴四九鬼鬼祟祟的飞到了树上,他把蒙脸的布稍微往下扯了扯,喘了一口气,“我们是继续在这里呆着,还是跟着那魔……那位兄弟?”   “不用了,青崖的人来了。”崔故起身,他抬头,就见夜空中像是有星辰闪动,但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星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这时才发现那是运转的法器,自他们头顶飞速掠过,有谁用了一个风决,林中雾气被狂风吹散,紧接着一道流光闪过,直奔林中浮川而去,冷冽的灵气将林木吹得不住摇晃。   “走。”崔故忽然笑了,他踏枝而行,身若惊鸿,“我们看戏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好消息好消息,我最后一针疫苗打好了,家里的狗也活蹦乱跳的没问题,我不用担心自己得狂犬病了呜呜呜,感觉明天自己可以搞双更呢 第46章   人全部走散了, 夜色朦胧看不清东西,虞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滚进一个斜坡, 爬起来的时候四周寂静,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不远处传来谁绝望凄厉的惨叫,虞垣抖了一下。   他想起放在桌案上未学完的阵法, 想起日渐虚弱的虞盈,清冷的门院, 他看着自己的手, 咬牙爬了上去。   浮川抖了抖手, 将一个小孩丢出去, 单薄的人体摔在地面, 发出闷响。看了眼地上吓晕的孩子, 啧了一声。   好歹也有十七八岁了,怎么这么不禁打, 要知道百年前的那批人可都是十几岁的时候便名扬天下了,前后对比一下, 这批孩子可真是草包过头了。   踩着枝叶往前走, 浮川嗅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慢悠悠的哼着歌。黑暗中有人疲于奔命,却也有人循着他的声音折返。   林木中光线昏暗, 虞垣拉紧了手中的绳子。他身上还有一枝簪,是虞盈送他的礼物,平时用来束发,但发簪末尾足够尖锐, 上面还有细小的阵法, 如果他能够近身, 就算不能伤了那魔物,发簪若是被毁了,也足够引起虞盈的注意。   就是不知道等那个时候他还能不能活下来了。   “不管了。”虞盈看着又追上一人的浮川,咬牙,握着发簪冲了上去。   “魔头!你这个魔头!”小朋友一身擦伤,满眼都是绝望。   浮川看着小孩那看怪物似的眼神,只觉得好笑。其实崔故在魔界还挺出名的,毕竟是有名的剑修,一张脸又长的跟祸水一样,他败落的时候不少人以为他会叛入魔道,当时他们还算着日子,等着崔故过来后去拉拢他,结果崔故硬是到死都强撑着未曾入魔。   他实在是不懂崔故的想法,若是他被人逼到那份上,铁定想把所有人杀了给他陪葬。   那小孩以木枝代剑,浮川看都懒得看一眼,手一挥就捏碎他的腕骨,看着面目扭曲的少年,他无趣的把人往地上一甩,与此同时,头顶风声顿起,浮川抬首,就见一个少年自高空一跃而下,手中银光一闪,银簪的锐角划破他的手腕,微微的刺痛。   虞垣被他一脚踹了出去,狠狠的撞在树上,喷出一口血。浮川看着手腕上银色的微光,眉头紧蹙。   天地间忽然涌起一股狂风,灵气激荡,将林木中的雾气全然吹散。雾气一散,阵法再无作用,浮川啧了一声,躬身把虞垣从地上拖了起来,掐着他的脖子,飞上一颗树梢。   不远处,寎月使钟令按住长刀,一身黑袍如夜,眉梢都是冷冽的杀气。   “放开他。”   浮川摩挲着虞垣的脖子,眼皮微抬,“哟,只来了你一个就想抓我?”   钟令二话不说,提刀就上,刚飞至半空就听见一道骨裂声——虞垣的胳膊被浮川卸了下来。   少年惨叫出声,他从未受过如此苦楚,骨骼错位,痛楚逼了他一身冷汗。可钟令未停,他直接拿着刀冲了上来,丝毫没有顾忌浮川手中还有人质。   锋刃迎面而来,虞垣听见背后的人一声冷笑,他被人甩开,自树上掉下去,浑浑噩噩间看见夜幕中交锋的人影,招招狠绝。   周身银光飞散,他落进了一个人怀里,背脊被人轻柔的撑住,虞垣轻飘飘的落地,就听见虞盈温柔的声音,“站好,我给你疗伤。”   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不远处,更多流光飞转,半空中有更多的人加入战局,魔气同灵气交锋,竟还是有来有往。   “那就是……崔故吗?”虞垣看着头顶的浮川,喃喃低语。   “不是。”虞盈往他口中塞了颗丹药,“那只是个装了魔物的壳子。”   青崖来了三个人,三人结阵,将浮川死死困在阵中,磅礴的魔息涌来,钟令掐诀,冷声嘲讽,“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咬破指尖,弹出一粒血滴,刹那间浮川身上红光大震,无数红色的符箓飘散。虞盈以手捂住了虞垣的眼睛。   “伯伯,怎么了?”虞垣有些莫名,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非人的惨叫,凄厉到了极致,那哀嚎声太惨,他打了个哆嗦。   “太脏了,小孩子不要看。”虞盈轻声吩咐。他自己却一眨不眨的看向天空,看着红光下分析崩离的人体,头颅、手指、胳膊、内脏,就那么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发出噼啪的声响,那具身体里头已经没有血了,只剩下被组装的干巴巴的肉块,引人作呕。   不管再怎么风华绝代的人,碎成块以后也都是一堆碎肉而已。   红色符箓飘散,一团漆黑的魔气冲了出来,却被青崖三人死死困住,浮川左右横撞。但他们明显带了对付灵体的法器,没过多久浮川周身环绕的魔气就消沉了下来。   虞盈松开了捂住虞垣眼睛的手,看着侄儿苍白的脸色,安慰道,“好了,别怕,已经安全了。”   冷风一吹,虞垣忽然回神,他看着空中挣扎的魔气,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忘了很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半空中收魂已经将近尾声,一大团魔气被压缩成拳头大的一团,仍在不知疲惫的挣扎。虞垣朝那团黑雾望去,却敏锐的察觉远方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而且越来越近。   “还有哪位仙君没过来吗?”虞垣侧头看向虞盈,却见自家伯伯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长箭破空,如同陨落的星子,带着熊熊火光直冲半空那三人。钟令瞳孔紧缩,当机立断,放开浮川,飞速躲避。   那团魔气被箭光擦过,顿时一阵扭曲,然后火烧屁股似的冲着远方飞去。崔故弯弓搭箭,每一只箭羽都是凤凰或者青鸾毛,带着天地纯灵之气,杀伤力巨大,逼的青崖三人无法靠近。   崔故走的时候天气热,正碰上了家里一堆鸟崽换毛,就这么免费得了一堆羽毛,也不知何时能用完。   那头浮川摆脱了崔故的身体,撒欢的跑到他面前,一头钻进一只木头做的小人里头呆着了。   “三天后就能彻底融合,你可以走了。”崔故收回长弓,他往远处看了看,自树上跳下,“交易完成,你自己回魔界吧。”   浮川盘踞在木头小人里,渐渐重塑出人形,他动了动手指,欣喜的转了个圈,看着崔故冷漠的背影,他哼了一声,“待我修为再起,这数年之辱定让你如数奉还。”   崔故理都不理他,直接带着两位小朋友从树上跃下,借着夜色的掩盖前去给自己收尸了。   钟令被箭羽擦中衣角,衣服着火,若不是他处理的快,现在只怕是全身都要被火星点燃。   “果然是崔故!”想起方才那熟悉的火光,钟令咬牙,但浮川已经跑的没影了,如今就只剩下林子里崔故的尸体。   他立刻扭头去寻,却又听见了一声琴音,幽幽切切,如泣如诉。   钟令愣住,随后一张脸彻底沉了下去,他按住武器,“我来拦住他,你们去抓崔故。”   月影漏下,给林木添上一层微薄的光,崔故落地,不远处有人半跪着,拼图似的将他的尸体重新拼回了原位,崔故去时他手里正捧着人头将其小心翼翼的装回脖子上。   月色静谧,崔故看一眼那具尸体,再看向一脸沉静的虞盈,按住了止川。   “不必拔剑,我没有恶意,”虞盈抬眼,他冲着崔故友好的笑了笑,“崔故,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   虞盈眼神潋滟,不知是悲伤还是怀念,目光中甚至有几分恳求。   “抱歉,我好像没什么时间。”崔故直接走过去,将地上的肢体捡起来装着,“不如改日再谈。”   不远处,裴四九看着那堆散落的尸体,一阵肉疼。他求助似的看向薛明决,却发现薛明决亦是一脸惨白。   好吧,他们都没想到崔故要找的居然是自己你身体……尤其是,这身体怎么会如此之碎。   裴四九想起了裴绮,裴绮虽然冷冰冰的,但他的剑一向很快,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把别人的身体砍成这个鬼样子。这尸体可以说算得上是凄惨了。   不远处,长久的沉默后,虞盈望着崔故,忍不住开口道,“不知流华君何时有空?”   崔故瞥了他一眼,轻轻笑道,“最近都没空,今后若是有时间我会去找你的,不知道你如今酒量如何?”   “同往常无二。”虞盈轻声回道。   崔故点了点头,“好。”   他卷了自己的尸体,往空中看了看,好巧不巧,另外两个青崖神使赶过来了。   自空中往下看,便见崔故带着两个乌漆麻黑的人影正同虞盈说些什么,那两个人影应该是崔故手下,一个还好,一身朴素灰袍,另外一个就诡异了,从头到脚都裹的严严实实,一看就知道见不得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魔物。   崔故咔嚓一声解了镯子,他先是看了看虞盈,“你家小侄儿是我给打成那样的,你想不想同我打一架?”   “虞垣任性妄为,是该受几分教训。”虞盈轻咳两声,“我同青崖并无关系,你若要同他们打架,请随意,我不干涉。”   崔故又盯着虞盈看了两眼,轻笑出声,随后纵身而上,剑意瞬间奔涌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失败,翻白肚 第47章   星州, 八月初,天气燥热,一整月未曾降雨, 连夜间都带着一股沉闷的热气。   只是今夜忽闻惊雷之声,等人兴冲冲跑出去,却只看见远方山脉处红光一片, 偶有赤金的闪电刺破苍穹,不似落雨, 倒像是天罚。   林枢抬手, 锁魂玉被他取下, 他转了转自己的手腕, 按住了止川, 仰头看向空中二人。夜风有几分潮热, 崔故将散落的发束了起来,再将身上披的袍子脱下, 只剩内里一身简易劲装。   他温养了许久,如今魂魄同这具身体已经越来越契合, 只要再取一根自己原身的骨头融进入去, 他以后连锁魂玉都不需要了。如今身体到手,他也没什么好忌惮的,又是数年未打架, 一时竟有些兴奋。   “你们瞧着眼生,叫什么名字?”崔故提剑,笑着问他们。   空中的两位神使闻言不禁目露不悦,他们是正儿八经你青崖神使, 更是早就名扬天下的仙君, 虽然比不上那几个早年的仙君名声大, 但也不至于连听都没听说过,当即把崔故的话当成了奚落,有一人直接怒道,“大言不惭!我等的名字也是你配知道的?”   他的武器是只长鞭子,当即一鞭子抽下来,被崔故侧身躲过。   “唉,怎么这么凶。”崔故轻轻落在一侧细枝上,“你们可知我是谁?先说好,如果同我打架,我可不会留手,说不定就把你们给杀了。”明明他孤零零站在下方,不知为何周身的气势竟有些让人胆寒。   那两个青崖神使见状,二话不说,直接冲向崔故,法器引动雷霆,蹿起艳丽的火花。   裴四九蹲在角落不敢露头,生怕自己被人认出来了不好解释。他将自己藏在薛明决身后,偷偷摸摸的观察,所幸虞盈对崔故身边带着的人没有兴趣,连个眼神都没给这边。崔故踩着枝叶飞上半空,同那两人打的十分激烈,而林木中,虞盈目不转睛的看着崔故打架,十分入神。   “他用剑的样子很好看,对吧?”虞盈忽然开口,大概是久病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虚弱,但还是能听得出里头的喜意与倾慕。   裴四九抬头,就看见崔故一剑别断相月使手里的鞭子,剑势不减,自他胸口穿过,青崖的白衣转瞬就被血液浸的通红。   他丝毫感受不到虞盈口中好看,只觉得崔故的剑法凶残诡谲,这是杀人的剑术,并不是平时和朋友玩闹时的花架子,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是他处身于这种攻击下,怕是不出百招就要死在崔故手里。   所以他欣赏不来。   虞盈却再度开口说道,“他的剑术又精进了。”   “从前在昆仑的时候,崔故的每一次雪后小试我都有看,剑阁的先生曾说他的剑道极简极绝,没有一丝余地,戾气太重。后来崔故就将剑术改了,他的剑法一般留有余地,在比试的时候从不见血。”   “可剑生来就是用来杀人的,若无血气,同普通的铁片又有什么区别,你们说是吗?”   薛明决不搭话,裴四九不敢搭话。   但是他借着薛明决衣袍的遮掩,忍不住看了一眼虞盈。青冥君还是从前的模样,墨发青袍,青衣儒雅。   虞家家主向来是温润如玉,谦和有礼的典范……但他方才那句话说的就不怎么纯善了。   而且看起来就对崔故一脸图谋不轨的样子。   裴四九正想着,忽然闻一声巨响,他望去,就见相月使自空中撞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咳出一口赤红的血块,爬都爬不起来了。   另一人亦自空中飞落,一身狼狈,身上的衣服都沁着血色。崔故轻巧的落在一处树枝上,望着他们轻笑,“还打吗?不打我就走了。”   那两人看着崔故,皆是一脸不甘,但看着他手里的剑,却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勇气。   “没意思。”将剑上的血抖落,崔故踩着枝叶站在了裴四九薛明决二人头顶,勾了勾手指头,他笑道,“小的们,走喽,别看戏了,再看天都亮了。”   裴四九又将身上所有可能看出他身份的地方挡住,鬼鬼祟祟的蹿进了林子。崔故循着声音去找钟离,却听见虞盈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崔故,我在青州等你。”   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崔故飞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虞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良久,他俯身将身后的虞垣抱起来。十几岁的少年正陷入沉眠,纵使一身狼狈的血腥味,但还是能细微的察觉到他身上残留的牵机的气味,虞盈摸了摸虞垣的额头,他呵了一声,忽然笑起来,“被发现了。”   不远处,青崖两个神使互相搀扶着爬起来,他们看着虞盈,满脸怒气,“青冥君,你这样袖手旁观未免也太过分了!此番放走了崔故,若是他魔性大发再去屠城该怎么办?今日他绑了这么多仙君的亲眷,明日怕不是就要杀入别人家门!枉你身为青州之主,竟然这样不分是非!”   “他不会轻易杀人的。”虞盈轻笑,他看着不远处重伤的两人,修长的手指轻勾,点点银光泛开,低咳两声,虞盈手腕反转,他眼里是盈盈笑意,“崔故本就不是会屠城的人,也不是喜欢夺人性命的人,当年昆仑的那一批学生,可能也就他心里干净点了。”   银白的阵纹骤然铺陈,刺目的光亮闪了一瞬,血肉破碎的声音闷响在林木中清晰的响起,有谁的痛呼被堵在喉头,最后化作赤红的血迹涌下,零落了一地。   虞盈看着地上的尸体,轻轻的哼起了歌。   他抱着虞垣离去,阵术扭曲,将那两具尸体转移至某个角落。失去了灵力,要想找到他们,可能需要一天,两天,或者更久。但等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同他便没有任何关系了。   毕竟他是虞盈,是最温文尔雅的阵师,他怎么会杀人呢?   拉开传送阵,虞盈嘴角微扬。   “你会来找我的吧?”他轻轻的闭眼,“毕竟你最恨的人应该是我。”   崔故坐在树梢上,单手撑头,他看着不远处打架的两人,开始犹豫要不要掺和一下。但是钟离曾经向他说过,如果他同寎月使对上,不要插手,但不插手的话,感觉钟离要被钟令打死了啊?   “我忽然发现他们俩长的好像哦,不会是亲人吧?”裴四九蹲在树杈上小声嘀咕,“可我没听说钟家还有别的公子啊?”   “有的,钟离是庶子,也是钟家给家主养的影子。”崔故单手撑头,“钟家习俗特殊,生了两个孩子就一明一暗的养着,外人自然不知道。”   “那他怎么跟着你了?”裴四九满眼好奇。   “在路边捡的。”崔故打了个呵欠,“好像是钟家出了点什么事,钟离被直接逐出家门,走前被废了根骨,还断了三根手指,重伤不治,躺在河边等死,我刚好路过,又缺个打手,只好把他捡回去了。”   这边正说着,另一边钟令打飞钟离手中的琵琶,毕竟断了数指,手掌握力不如从前。   “你如今回头还来得及。”钟令手中玄铁刀刃对准了钟离的脖子,他身上尽是伤痕,残破的手掌半蜷缩着。   “我往哪儿回?”钟离侧头,他冷冷的看着钟令,“回钟家送死吗?”   “你勾结魔物,本该受死,族中留你一命已是仁慈。”钟令眼里冷冷的,“你此次若是愿意随我回去,我便让族中长老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然后锁在地下暗牢里一辈子不见天日?”   “总比在外同魔头厮混强。”   钟离沉默半晌,嘲讽的笑了,他忽然挺身撞上刀刃,钟令一愣,侧刃避开,却见白弧一划,钟离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剑。手腕一痛,钟令后退数步,钟离已然如鬼魅般逃入树林,扭头跑了了。   钟令欲追,远方却又射来数支长箭,阻拦他的动作。看着箭羽飞来的方向,钟令咬牙,“崔故!”   他冲着箭光处冲过去,却不想周身灵力运转越来越窒涩,额头满是冷汗,他低头一看,被短剑刺破的地方已经是漆黑一片。   剑上有毒。   钟令吐出一口血,半跪在地,满眼不甘。   八月初,崔故卷土重来,青崖十二使折了两人,另有一人中毒修养,被绑走的十二位世家子倒是都活着,就是多多少少都受了伤,而且不同程度的陷入惶恐。   八月中,衍天君回京,接青崖密令,捉拿崔故。   八月十五,中秋节,裴绮看着桌案上裴四九留下的离家出走的家书,眼睫低垂。   月辉清冷,他一个人坐在书房看一本诗集,看着看着书页上的字迹便被血色晕染。血一滴滴的从口鼻涌出,他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抬手将血迹擦了,他倒了杯冷茶,就着茶水吞下一把药丸。   等周身的疼痛稍微消散,裴绮侧头往外望去,窗外桂花全然开了,金色的桂花被风一吹便零落一地。   桂花香气浓烈,裴绮细细的嗅了一下。   他已经什么都闻不到了。 第48章   “怎么死了两个?”裴四九看着通缉令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有没有搞错,是我瞎了还是他们瞎了?走的时候明明还活蹦乱跳都有底气骂人好吗?”   薛明决把他一玉衍。拉,避开了周围人探究的目光, 领着他进入一个偏僻的民居,三两下绕开了跟着他们的人,   “青崖处事向来如此。”薛明决轻声道, “大概又是诬陷,他们往师傅身上不知道泼了多少回脏水, 今日只是再加一项罪孽, 好给他们机会讨伐而已。这世道一向如此, 只要一个人身上染了恶, 从今以后做的任何事都是错的。”   “可世上也有明理的人。”裴四九眨着眼睛指了指自己, 然后一手拍向薛明决的肩, “你放心,这次我一路跟着你们, 到时候会给你们澄清的!”   薛明决:“……”   嫌弃的把裴四九的手拍开。   这是一座临海小城,位置偏南, 但民风淳朴, 修仙宗门并不多,仙门的通缉令大部分人都不明白,所以基本上看了也就当个笑话。   裴四九和薛明决回来的时候钟离正坐在院子里调弦, 他发色异于常人,所以常年戴着兜帽,连带着把脸也挡上一半。裴四九把在外头买的饭食放在桌上,他一屁股坐到钟离身侧, 往房间里看了一眼, “都已经十天了, 人还没醒吗?”   那日他们将崔故的原身取回来以后便把那具身体给烧了,没想到那具破破烂烂的身体里头居然烧出几截发光的骨头,听说是凤凰骨,又出自原体,如果能融进现在这具壳子里,对稳固神魂十分有效。崔故拿了那几块骨头就去睡觉了,睡前说自己可能得躺个两三天,结果到头来一睡就睡了十多天,而且有继续睡下去的趋势。   “快了。”钟离看了看天色,“要下雨了。”   雨水说来就来,裴四九赶忙将食物一抱,三个人躲进屋子里。沿海鱼类多,桌子上摆了一盆鱼,外加一壶小酒,几碟凉菜,还有碗桂花汤圆。   钟离不怎么吃东西,大部分的时候就是抱着琵琶发呆,裴四九出了永明城,最近开心的不得了,饭量都增了不少,还有薛明决暗地里和他抢菜吃,两人筷子打架打的飞起。   钟离抱着琵琶往旁边挪了挪,免得菜汤溅到自己身上。   另一侧的房间里,崔故整个浸没在浴桶中,他垂着头陷入了深眠。因为身体吸饱了水,最近天气又热,头顶又开始冒芽,只是这次没人摘了,头顶的树桠分了四五片叶子,翠绿翠绿,时不时还抖一下。   雨声哗啦啦的响,隔壁屋子裴四九和薛明决起了争执,两人吵吵嚷嚷的,钟离用了半碗桂花圆子,坐在屋檐下看雨水。他搬了个桶往院子里放着接雨水,水滴落在桶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他按着琴弦,拨出两三个调子。   只可惜乐曲还未成型,就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   沉重的木门被砸的框框响,有人在门外大喝,“长生司搜查嫌犯,快开门!”   钟离拨弦的手指一顿,薛明决已经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冲钟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房间把崔故藏好,自己对着门外应了一声,“仙长稍等,我马上就来。”   钟离立刻冲进房门,将崔故从水里捞出来,裹了衣服塞到床下。薛明决打着伞跑到门口,将大门拉开一条缝,他往外看了一眼,只见一队乌衣卫站在门口,个个湿漉漉的,跟淋雨的似的,晦气的很。   “看什么看?”为首的乌衣卫一把推开大门,薛明决纵容他们闯进院子里搜查,却在对方跑到屋子里时想起裴四九。乌衣卫可都是裴绮的人,万一把裴四九认出来那可就糟了。   房间里灯火通明,乌衣卫一脚踹开大门,里头顿时发出一声纤细的惊叫。   薛明决背后一麻,他瞧瞧的探头,就见裴四九散了发冠,拿头发遮了小半张脸,他不知何时披了件女人的袍子,正手忙脚乱的穿衣服,边穿边含羞带怯的问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薛明决:“……”   “夫人莫怕,听说城镇来了魔物,仙君们这是例行搜查。”   裴四九跑到薛明决身侧,一脸羞涩,“这样啊,那还请仙君们搜仔细一点,魔物凶残,我白日里看到不知道有多怕呢。”   为首的乌衣卫看了他们一眼,手一挥,“你们不用担心,魔物流窜的地方还未确定,说不定他们早就跑去别州了。”   随意推了两个房间,那人看的也不怎么仔细,道了声无事后就直接走了。薛明决和裴四九靠着大门深深的呼了一口气。   钟离从房梁上蹦下来,他轻轻的跃至院墙上,看着那队乌衣卫转头出了巷子,眉头一蹙。   “收拾东西,我们走。”   “为何,这里他们已经检查过了啊?”裴四九十分不解,“而且现在各个通行路口肯定被乌衣卫守的死死的,我们也出不去。”   “他们直接回去了。”钟离扭头去房间找崔故,“目的性太强了,我怀疑他们已经确定了我们的落脚处,现在只是过来试探的。再等一等,就怕来的人是裴绮,或者青崖神使了。”   崔故依旧沉沉睡着,嘴角微勾,不知在做什么好梦。钟离给他穿上衣服,将人背在背上,“从后门走。”   裴四九手忙脚乱的跟上去,他一边跑一边扎头发,“不对啊,我们的动作这么隐蔽,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发现?”   “大概被人认出来了吧。”薛明决默默开口,大雨倾盆,他们拉开破旧的后门,穿过一个巷子,急匆匆的往城外走。   雨幕沉重,三人刚行至巷口,在前面开路的薛明决忽然抽剑,一手拦住了他们。   裴四九眯眼望去,心头一紧。   裴绮举着纸伞静静的站在巷口,不知他已经呆了多久,袍角被雨水浸透,苍白的头发被束进发冠,眉眼冷寂。   “我找你找了很久,裴四九,任性够了也该回去了。”   裴四九:“……”   薛明决扭头盯着他,满眼怀疑,裴四九连忙澄清,“我没通风报信!我发誓!”   “你身上是不是留了裴家的东西?”钟离忽然开口。   “我来时已经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换了……”裴四九忽然回神,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只有我的剑……”   裴绮举着伞走过来,他静静的看着被堵在巷子里的几人,冷冷的说道,“没往你身上放东西,是搜查的乌衣卫见到你装疯卖傻,以为你被人绑了,怕你出事,所以特地找我过来救你。”   裴四九:“……”   薛明决:“……”   “回去。”裴绮侧身,“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裴四九一顿,他看了眼钟离背上沉睡的崔故,又看了一眼薛明决,磨磨蹭蹭的走到裴绮身边。雨水打在伞上,噼里啪啦的响,裴四九听着这密集的声响心跳的厉害。   等下如果打起来了他该帮谁呢?帮小叔肯定以后和薛明决他们交恶,帮崔故,可那是他叔叔……裴四九觉得自己的脑袋开始疼起来了。   头顶伞面一晃,裴绮转身,雨水落了裴四九一头一脸。   “出门一趟变傻了?”   裴绮侧身看他,“愣什么?随我回去。”   “啊?哦!”意识到裴绮没打算抓人,裴四九哒哒哒跑回伞下,跟着裴绮走了。   薛明决浑身紧绷,他盯着裴绮的背脊,眉头紧蹙。   “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放我们一马的意思。”钟离扭头,“趁着他还没改主意,走!”   不管怎么样,原来的房子是不能住了,钟离带着他们连夜换了一处住所,然后守着崔故寸步不离。所幸,七天后崔故总算睁开了眼睛。   从浴桶里站起来,崔故对着铜镜比了比,头顶的枝桠已经长了有半掌长,忍痛把枝丫剜掉,崔故只觉得神清气爽。   那两三块骨头同他彻底交融,他算是不用再担心那天睡觉睡着睡着魂魄跑了的事了。只要不过度消耗灵力,再过上个几年,他魂魄上的裂伤大概也能好的差不多。   今儿个天气晴好,薛明决在小厨房热一碗甜羹,崔故摘了脚踝上头的镯子,赤着脚在院子里飞上飞下,本来打算把手腕的镯子也摘下来,想了想,还是决定留身上等打架的时候混淆视听。   摩挲着手腕,不知为何有红光一闪,像是缠了根线,崔故凝神瞪向自己的手腕,干干净净的,除了锁魂玉什么都没有,估计是睡了太久的觉,眼花了。   “咦?裴四九呢?”崔故询问,钟离轻声答道,“被长辈带回家了。”   崔故眉头一挑,“难为你们了。”   “他就是去找裴四九的,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们,算不上难为。”钟离把弦绷紧,试了试音色。   崔故看着坐在长廊的钟离,凑上去看他调弦,看着看着就从怀里掏出二胡,往弦上一架,“这二胡忒难用,我上次扯了两下难听死了,阿离你再教教我。”   钟离手一抖,差点把一根琴弦崩断。他看着崔故希冀的眼神,认命的帮崔故调整姿势。片刻后,锯桌子腿的声音在庭院中幽幽响起,然后断断续续形成哭丧一样的乐音。   正入佳境,墙头忽然冒出一个脑袋,骂声连带着一盆污水被一齐泼进庭院,“大早上的家里死人了啊?”   崔故:“……”   钟离:“……噗嗤。”   “师傅,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午膳时薛明决轻声问道。   “你想去哪里?”崔故抬眼,顿了顿,“如今人间不太好呆,太容易被通缉了,明决你想不想去妖界?虽说总有一堆妖怪缠着你,但总归是安全的。”   “那师傅你呢?你要去哪里?”薛明决抬眼。   崔故转了转手腕,轻声笑了笑,“我要去找一个人老朋友问点事情。”   薛明决蹙眉,“虞盈?”   崔故挑眉。   “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相与。”薛明决皱眉,“而且上次那两个输给师傅的青崖神使莫名其妙死了,我们走的时候他们可还活蹦乱跳的,现在传出他们死了的消息,要么是装死,要么就是后来有人把他们给处理了,说不定就是虞盈干的。而且他对师傅你……明显图谋不轨,贸然前去怕是有点问题。”   “想的倒挺多。”崔故轻笑,眉眼弯弯,“不用担心我,也不想想你师傅我是谁?”   拍了拍薛明决的头,崔故垂眼,“有些事情我总得了断一下,不然可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的。”   他想起商明城内运转的阵法,一道扣一道,如同不断运转的石碾,将人命放在其上研磨,那是纠缠他无数年的梦魇,他曾为此丢了性命,沦落邪道。当初躲在后头害他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想罢,崔故望向钟离,“我这次去青州就不带你们了,替我照顾好这两个小徒弟。”   薛明决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九月,秋意渐浓,崔故在一日清晨踩着雾气出了门,直奔青州而去。   青崖。   桌案上的铜钱滚开,一身青苍的青年坐在桌前将铜板一粒粒的收好,对着桌子唉声叹气,“我日算一卦,这卦象就没好过,好日子到头咯。”   “神君,有秘信。”贴身的神官递来一封信件,青年接过,随意的看了两眼,神色惊讶,“哟,又想贿赂我,我有这么好拉拢吗?”   青年起身,四周的神官尽数跪地,用眼角余光看着一双白底云纹鞋从面前缓缓走过。他腰间挂了三粒铜板,正随着走路的步伐一晃一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纸页翻动,青年脚步忽然一顿,半晌,他叹了口气,“真是的,硬逼我出山,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   大殿内寂静无声。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半晌,又撤了回来,俯身对着跪地的神官笑道,“我出门的事情可不许告诉别人,但凡有谁知道了,你们以后就不必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柔中透着股轻慢,缺只会让人觉得有股漫不经心的慵懒,但私底下含的意思谁都清楚。   神官齐齐称是,将头深深拜下,随后便看见那双脚一路出了房间,转瞬消失在风雪之中。   青崖神君常年呆在青崖,千百年见极少出门,但凡他离开青崖,外界便要倒霉一次,百年前曾出去过两次,两次都出了血案。能让神君出门,想来那信上的消息应该很重要,只是不知其上写了什么东西。   清风徐来,虞盈坐在庭院小憩。   虞家是青州大族,纵使如今血脉断绝,可只要虞盈在一天,便无人敢小瞧他们。天下第一阵师的名声太响,往日前来虞家拜会的才俊不知几何,只是不知什么缘由,近月来虞家闭门谢客,引的外界浮想联翩,不少人传言虞盈快不行了,说不定等下次虞家开门,就是虞盈出殡了。   不过虞盈身体显然还不错,比往常还精神了许多。他在院子里已经等了快一月,正常人早该觉得烦躁,但他明显乐在其中,看着春花秋月,仿佛能将一生的时间都耗进去。   崔故来的时候,虞盈坐在桌边倒茶,也不紧张,就看着崔故笑,轻声问他,“要不要过来喝杯茶?”   崔故站在庭院内,并不落地,“你觉得我像是来喝茶的样子吗?”   “那你是过来取我性命的吗?”虞盈起身,苍白的皮肤没什么血色,他仰头看着崔故,神色温柔。   崔故挽了个剑花,轻轻侧头,“那就要看你的诚意了,毕竟商明城的事情我也不知全貌,青冥君若是能同我说清楚,看在从前同窗的情分上,留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卑微求预收   傻狐狸(文名待定)   谢缓被人追杀,重伤之际被一只狐狸捡回了洞,狐狸眼神不好还瘸腿,看起来傻傻的。   狐狸说它幼年被陷阱夹断了腿,是谢缓救了他,他现在是来报恩的。   谢缓:“有灵性狐狸都会法术,你会撒豆成兵吗?”   狐狸摇头。   谢缓:“你会杀人吗?”   狐狸露出自己的小犬齿凶恶的啊呜一声。   谢缓:“……”   谢缓:“那你能做什么?”   狐狸翻身露出白肚子,“我会偷鸡,还有最近刚从小山神那里学了很厉害的变形术。”   一阵烟雾过去,狐狸变成人形,谢缓看了一眼,他别过头去,“丑死了。”   随玉是只没用的傻狐狸,不会术法,不会杀人,又瞎又瘸,甚至连相貌都被人嫌弃,他想,那自己要怎么才能报恩呢?   “既然你这么没用,那就……那就以身相许呗。”   傻乎乎没什么用的小狐狸受(冷心冷肺凉薄神君受)VS凶神恶煞的狠辣暴君攻(心口不一二货攻) 第49章   “下来喝杯茶吧。”虞盈起身冲崔故招了招手, “放心,院子里没有设阵,没有埋伏, 我不抓你。”   崔故飞至庭院和虞盈对坐。   虞盈给崔故倒茶,袍袖微卷,露出白皙的手腕, 细长的手指拿住茶壶,指尖微微泛白。他的动作是一贯的优雅, 行云流水的一套做下来十分好看。   “知道你喜欢喝酒, 其实当年我一直想和你喝一杯, 不过那时你受伤不宜饮酒, 而如今我却是身体有恙, 滴酒都不能沾了。”   崔故看着天青的茶碗, 眉眼微弯,“无事, 我现在也不喜欢喝酒,喝茶挺好的。”   于是两人默然不语, 对坐着喝完了半壶茶。   崔故捧着茶杯什么也不说, 就似笑非笑的盯着人看,要是浮川或者方星辰在这里,肯定又要说看的他浑身不舒服。但虞盈显然不是正常人, 他盯着崔故回以十倍的热切目光,眼神柔的滴水,“可曾用过午膳?要不要来两块糕?”   “不用。”崔故放下茶杯,还是选择谈一谈正事, “我们还是来聊聊商明城的事情吧, 那阵是你设的?”   “是也不是。”虞盈答应的十分干脆, “百年前我境界不高,商明城那样庞大的阵法我就算想,也是有心无力。”   崔故扬眉,便见虞盈轻笑一声,“阵法是有人给我残图后我改出来的,图纸我也都存着,阵术虽然伤天害理,但某种方面也算是成就了我。”顿了顿,虞盈似是怀念,“那是个完完全全的邪阵,以惨死而怨气不散的五境修士尸体做阵眼,阵术倒逆,将生气变为死气,入城者就算什么都不干也会慢慢的耗尽心神而死,怨气会一直累积扭曲,若是无人存活,那怨气便会炸裂,几十万人无处施展的怨气大概会惊动上界吧。”   “谁让你做的?”崔故捏住了茶杯。   “裴贞。”虞盈干脆的回答道,“当年倒是没想到他是长生司首座,虞家本就在阵术上多有研究,他当时绑了我全族前去设阵,阵成后就把家中长辈都杀了,我命大没死,后来重霄覆灭,商明城一直也没出现什么动静,我本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万万没想到你会进城,更没想到阵法运转,竟然三十万人死于非命。”   虞盈低咳两声,忽然起身,行至崔故身侧,随后长跪不起,他垂眼,声音微颤,“商明城一事是我之错,是我补全了阵法,当年又因一时怯懦未能将城中有阵的事情公之于众,造成那样的惨案……这一切的罪孽因我而起,我罪孽深重,你若不忿,便杀了我吧。”   崔故静静坐着不说话,虞盈躬身一拜,“徊之,我对不起你。”   额头轻轻同地面相碰,发出轻响。   崔故拿起杯子,半靠在椅子上,他转着天青色的茶杯,看着其上匀称的瓷釉,抬指敲了敲,“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懂阵术,就可以骗的了我啊?”   虞盈依旧低着头,墨色的长发自肩背垂落到地面,他闻言缓缓抬头,眼眶是微红的,内里有几分克制的水色,侧头看人时无辜又茫然,“你觉得我骗你?”   崔故将茶杯一掷,杯盏相撞当啷响,他躬身,一手捏住了虞盈的下巴,眉眼盈盈的笑意褪去,只剩下冷漠和嘲弄,“你大概不知道,商明城的阵术是我一道道试过去的,不巧当年家里穷,为了省钱就自己研究了一段时间的阵法,那种等级的阵术非布阵者精血不能开,你不是全家死光了吗?怎么恰巧我前脚进城后脚阵发就开了,这么快的反应速度,总不会是你家长辈从坟堆里蹦出来干的吧?”   虞盈微愣,他摇头,“我未曾开阵,你说的……我真的不知道。”   “是不是为了引界令?”崔故的声音冷冷的,“你当我还跟百年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呢?真是不好意思,你们放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魔族知道点东西,更不巧的是,他把所有的消息都招了。”   “你说这么多话明里暗里把自己摘干净,是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我没有骗你。”虞盈轻轻的抬手,握住了崔故的手腕,他抬眼,拿侧脸轻轻的蹭了蹭崔故的指腹,“你若是不信,便杀了我吧,死在你手里,我是甘愿的。”   崔故后背汗毛直竖,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成一团,他想把虞盈甩开,想了想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还是忍住了。   “为何会觉得我身上有引界令?是裴贞告诉你的?还是那位神君同你说的?你同青崖联系很深吧,神君同你家是故交?”崔故继续瞎忽悠,顺带一脸冷静的收回了自己的手,“别在我面前装的深情款款,在昆仑的时候你并不喜欢我,世家子弟根本瞧不起我这个贫贱的凡人胚子,我在比试中赢过你,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特别倒霉,被人各种针对,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做的?后来你收留我的时候我就很奇怪了,是怜悯?看戏?还是单纯喜欢我在泥潭中挣扎时痛苦不堪的样子?”   “不要在我面前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本性?”   虞盈一愣,随后,他缓缓的直起身子,脸上原本挂着的哀凄全部消失了,他静静的看着崔故,眼底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见成效,崔故再接再厉,“你和他们谈崩了吧?引界令不在我身上,三十万人白死了,是不是受了天谴?不然也不至于境界下跌的如此厉害……”   崔故忽然侧身躲避,止川同一串符文相撞,爆出赤色飞火。   一击不中,崔故直接飞身,落至院墙之上,而凉亭中,虞盈缓缓起身,他拍了拍衣袍上头的灰尘,遥遥朝着崔故笑了一下。   “刚才的话你都是瞎猜的吧?”   崔故横剑不语,他身后的景象已经变了,虞家府邸位于青州最大的城池之中,四周是很热闹的,方才还是人来人往的闹市,现在直接变成了荒野,四野开阔,只剩下这一栋宅院突兀的立着。   “罢了,你总归是怀疑我,我便是说再多也没用。”虞盈走出凉亭,依旧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眼里的柔弱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挥袖,一张张画着符文的纸片飞出,银光微亮,无数锁链自符纸上飞出,活物一般冲着崔故卷去。   “我很欣赏你。”虞盈声音是一如往常的温柔,“毕竟很少有人能背负起那样多的怨气,当年你借着上元花灯的愿力送那些魂魄往生的时候,我是真的喜欢你。”   一道锁链缠上崔故的脚踝,被他一剑斩断,但很快更多的锁链涌了上来,无数的纸片飘飞,崔故抬头,连天幕都布满了银色的阵法,无形的丝线落下,仿佛交织的蛛网。   这是用阵术造出来的小世界,看这样子虞盈布置的是有够充足的。   崔故在荒野中逃窜,却在触及到一处边界时猛地从另一侧穿进了庭院,银光一闪,一瞬间地砖之上涌出铁链将他的脚给拖住了。   “如果你愿意放下一切和我在一起,我会对你很好的。”虞盈轻轻飘起,他看着砍断锁链狼狈闪躲的崔故,面上有几分被克制的癫狂,“你的剑法很漂亮,人也漂亮,可惜你眼里只有裴绮。裴绮有什么好?在昆仑装的一脸惹人作呕的清高,看了就惹人生厌,你是不是觉得他对你格外不一样?我不妨告诉你,他就是装的。   若非有所图谋,裴家那堆眼高于顶的人会给你一个小小凡人半分目光?实话告诉你,引界令在你身上的消息最开始就是从裴家传出来的。   他当年就是放任你去死,好让自己改修无情道,枉你痴心一片,真是傻的可怜。”   “你大概不知道,看着你俩在一起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嘲讽你,怕不是被人卖了还数钱。”   “别在我面前提他。”崔故蹙眉,止川燃起黑红的剑光,长剑横扫,剑气逆向,将周围涌来的符文尽数摧毁。   “你的魂魄还未好全吧?”虞盈打了个响指,很多的符纸飞了出去,他瞥了一眼崔故手腕上的镯子,轻笑,“我不想伤你,你要是乖一点,我们还可以安稳的谈两句话。燃烧魂魄很疼,若是不小心散魂了可是很麻烦的。”   “有这时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崔故一跃而起,提剑冲向虞盈,周身流火萦绕,赫然是用了炽翎,剑诀一用,整个小世界瞬间蒸腾起一股热浪,空中符纸自燃,连带着阵纹都开始扭曲,但大概是术法被束缚的原因,阵纹扭曲了一瞬,便又恢复原状。   只是崔故的剑刃已近眼前,虞盈似是躲避不及,被崔故一剑刺中肩头,止川嗜血,虞盈闷哼一声,却在崔故抽剑时狠狠地的抓住了剑刃,手掌被割破,他却露出了一个极其天真的笑,“抓住你了。”   朱红落地,下一瞬得了主人精血的阵术疯狂运转,无形的绳索涌出,阵纹自地面攀爬至崔故身上,将他狠狠的裹住,骨骼被挤压的声音闷声作响,崔故却还死死握着剑,面无表情的拿剑缓缓在虞盈身体内转了一圈。   血色飞溅,锁链倒拖着崔故将他从虞盈身侧抽离,崔故的手腕被硬生生扭转至身后,发出骨头断裂的声响。虞盈按着血流不止的侧肩,走到崔故身前,看着他因疼痛而泛白的脸色,爱怜的摸上他的侧脸,“疼吗?”   崔故垂眸,像是疼的说不出话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崔故:呸 第50章   虞盈伸手手一点点掰开崔故的手指, 将止川从他手里取了出来,远远的踢到一边。   他肩头被剜出巨大的创口,起初血都被止川吸收, 现在抽了剑刃,青衣被血浸的深沉,血水自指尖滴落, 虞盈踉跄数步,走到一侧, 解开衣服给自己止血。   “你下手还是和以前一样狠。”虞盈低咳两声, 他往伤口里按进伤药, 袖袍微晃, 露出脖颈间的莲子。   银色的光辉如同缠绕的丝线, 崔故低着头, 长发散落。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虞盈走到他身侧,轻轻的拉住了他的手指, “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找一个地方隐居, 我不会背叛你,以后也会对你很好很好,你看, 你当初留在青州的莲子我一直贴身收着。”   崔故看他了一眼,笑出声,“何必惺惺作态,让人看了恶心, 为了引界令可以背叛我一次, 就能为了别的东西背叛我第二次, 你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信用可言。”   虞盈抬头看向崔故,他的容貌变了,性格却还是和从前那样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不对,除了那个人。   虞盈望着崔故,有些病态的勾唇,“你前段时间去永明城是想见裴绮吧?就算他杀了你你也舍不得他,对不对?真可怜,你应该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崔故眯眼,“你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他们都以为引界令在你身上?”虞盈神色温柔,“当然是因为引界令上一任宿主是你父亲啊,不过你从未见到过他吧,毕竟你刚出生他就死了,他死的可惨,身体连捧灰都未曾留下呢。当然,这些消息都是裴绮告诉我的。   唉,衍天君如此神通广大,却不曾救你……你想不想知道,你在商明城垂死挣扎的时候裴绮在干什么?”   崔故静静的看着虞盈。   “知道吗,那时裴绮同我就站在城外,看着阵术运转,听着里头的哀嚎声他脸色都没变一下。”虞盈嘲讽的笑了,“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算!”   崔故的脖子忽然被按住,虞盈冰冷的手指贴在脖颈上,湿冷的像蛇,“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求你喜欢,但我看中的东西是万万不会让给他人的。”   虞盈手指下滑,他按着崔故脖子上的动脉,深情款款的抬眼,“听说你现在的身体是木头做的,若是断手断脚,不知道还长不长的出来。”   “你大可以试试看。”崔故侧头,长发垂落,漆黑的眼里一片平静。   “吓你的,我怎么舍得。”虞盈摸着崔故的脸,一点点靠近,冰冷的唇落在崔故唇侧,却被他偏头躲开,虞盈低沉的笑了数声。   “若是让虞垣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怕是不会认你了。”崔故抬头,“你好歹也是出自名门正派,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引界令拿几十万人命填进去,不觉得良心难安吗?”   “人命?”虞盈抬眼,“凡人多如蝼蚁,既受仙道庇佑,总得拿出些代价来,况且我又不曾毁掉他们的魂魄,他们往生以后再投胎就是了,总归是死不绝的。”   “况且,那三十万人都是因你而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虞盈伸手点了点崔故的鼻尖,“就算是天谴,也是你受着——”   “对,我满身罪孽,确实该受天谴,”崔故看着他,满眼的冷漠,“既然你承认了你参与了商明城一事,那我也不能放过你了。”   虞盈笑了,“怎么?你还想杀了我……”   并刀如水,破魔刀割裂阵纹,银线断裂,崔故双手持刃,将刀柄转了一圈,一拳揍在虞盈脸上。   虞盈体质虚弱,一拳就倒,大概是碰到了舌头,他咳出一口赤血,手指一伸,刚想换阵,一只手掌便被崔故钉死在地面,他倒抽一口冷气,还未来得及转身,另一只手亦被钉死,躺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了。   崔故半漂浮在空中,他勾手,止川飞了过来,落进他的掌心。   “你故意的。”虞盈趴在地面看向崔故。   “对,不然怎么试探你。”抬手将剑收了,崔故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神色沉重,“看在你当年收留过我的份上,我本不愿同你闹的太难看,不过你真是不知好歹。”   崔故挥剑,随手一划,止川附着一层赤金流火直直冲上天幕,将那蓝的似一块琥珀般的天幕生生破开。剑意落到天上,就像划破一块锦,银线从中裂开,天幕之外是深沉的夜色,火红的灯笼,以及喧闹人声。   荒野退散,宅院回归正常,崔故看了眼地上的青年,以剑抵住他的脖子,将他身上挂着的吊坠挑走。   “一命还一命。”崔故看着手中金光灿灿的莲子,将东西收进怀里,“当年你救我一命,如今我放你一马,再往后,我再见你,必定取你狗命。”   崔故转身欲走,却听得身后血肉破肉的声响,虞盈将手掌自地面□□,带着两手的血色一瘸一拐的跑上来,转身旋剑,一道巨大的剑痕落在虞盈身前,崔故冷声道,“过线我就杀你。”   虞盈摇摇欲坠,他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直至那条线前,看着地面的剑痕,他低头笑道,“你是不一样的……就不能稍微看看我吗?”   崔故继续往前走,虞盈踏步,迈过剑痕。   止川横转,崔故一剑刺了过去,赤火流转,剑气扑面而来,虞盈张开双手,长发飘扬,他看着崔故,满眼的喜悦,剑刃刺破胸口,他唇角微动,“徊之,你逃不掉了。”   一股奇异的感觉袭来,崔故手腕一抖,仿佛泰山压顶般的威压落地,虞盈摔倒在地,身下漫出血色,却还在呵呵呵的笑。   “青州虞盈恭迎神君大驾!”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叹息,崔故见势不对扭头就跑。   他虽好斗,但绝非不知好歹。青崖神君修为莫测,就算他如今恢复到当年的巅峰期也打不过,更何况他如今魂魄有暗伤。他同青崖可是结了大仇的,青崖几个神使被他淘汰了好几轮,前几天又死了两个,虽然不是他杀的,但如今这口锅可是扣在他头上,想也知道青崖神君不会放过他。   崔故头都不敢回,一挥手丢出三张传送阵,随机钻进一张,扭头就跑。   虞盈呼吸微弱,他趴在地上,视野朦胧,模糊间看见一抹青色袍角自身侧走过,那人蹲下身,往他口中丢了一粒药丸,“何必如此执着,你们二人本就没有缘分,你强求只会丢了命。”   “我要他。”虞盈斩钉截铁,眼里甚至带了几分狠绝,“只要他。”   “可怜。”神君如此说道,随后挥袖,浑身如同被水洗掉的墨色,转眼消失不见。   九月初,青冥君遇刺,重伤濒死,疑似崔故手笔,修真界人人自危。裴绮刚将裴四九丢回永明城,便得知虞盈只剩半口气的消息。他听着乌衣卫的报备,嘴角微勾。   当然,他还未曾乐上多久,尾指微动。一圈红线隐约蔓延出去,裴绮一愣,忽然站起身来。裴四九在院子里习剑,剑刃卷动落叶,洋洋洒洒的围着他的剑尖转,他的剑术又上一重,正得意,忽然看见一人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门都没过,直接从院门处飞了出去,转眼不见踪影。   “怎么了?”裴四九看着追出来的乌衣卫一脸莫名。   “不知道,忽然就就飞出去了,什么也没说。”乌衣卫十分耿直,“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魔气之类的吧?”   裴四九收回了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几分不舒服。   裴绮这段时间性情比从前好了许多,就感觉,像是忽然有了人味儿,他说不愿意娶公主,裴绮便帮他回绝了,放在前几年这样的事情是万不可能发生的。   就是知不道为什么,裴绮越是这样,裴四九心里就越是不舒服,总觉得……他像是在补偿什么,补偿完了,就可以走了一样。   裴四九晃了晃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继续练剑。想也知道,衍天君如今可谓是除青崖外天下第一人,而且修为日渐精进,还有长生司等着他指挥,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跑路的。   最多也就是去那个深山老林里头隐休。   裴四九挽剑,长剑一伸,将引动的落叶唰一下斩作两半。   崔故启动传送阵法,自青州一跃行至沧州,再自沧州转至衡州,还未落地,便察觉到那股如附骨之蛆的视线。他咬牙,再次用阵,这一次行至澜州。   万里风沙吹了他一脸,刀风如割,崔故那股被人注视的感觉再次袭来,如芒刺在背。跑不掉了,崔故皱眉,既而转身拔剑。   他仰头,一点青翠浮现在半空,那是水洗般的青碧色,容易让人想到南方的竹叶,是与这荒漠格格不入的雅致清新。   “多年不见,神君可还安好?”崔故站在风沙之中,风沙容易迷眼,他以袖半挡,自指缝处看去,只见空中那个人影缓缓飘近,在百米外停住了。   “还算安好,就是你天天打架,害的我时不时就要给人治病,有些伤脑筋。”神君落地,他面上盖了张面具,露出一双眼睛,里头是温和慈爱的笑意,“你竟然还活着,想不想去青崖逛逛?我做冰糕给你尝尝?”   崔故:“??”   *   作者有话要说:   滴,神君很早很早很早就出场了,请猜他是谁,答对有奖。 第51章   “什么?”崔故蹙眉, 一脸防备。   神君半浮在空中,青色衣袍起伏,他看了崔故半晌, 摇头轻笑,“你若愿入我青崖,往事便一笔勾销。”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崔故眉头一挑, 既而失笑,“神君觉得我会信吗?”   “看你的样子, 当然是不会信的。”神君抬手, 自虚空中抽出一把轻剑, “不过你若是不愿意, 我今日便需要同你动手。”   “许久未曾提剑, 还有些手生。”神君将长剑交付左手, 隔着面具,他轻笑, “再问你一遍,你是选择打, 还是选择同我走?若真同我打起来, 我不会留手。”   “您老年纪这么大了,谁打谁还不一定呢。”崔故挥剑冲了过来,剑风引动风沙, 灵力笼罩之处,连沙尘都覆盖了剑意,这是一往无前的决意,有点豁出性命的意思。   神君单手负在身后, 眼里是带笑的, 抬手, 银白的长剑如同新雪,缓缓的画了一个圆弧,只一剑,飞沙尽退,清正的仙灵之气覆盖整个荒漠,荒芜的风沙如同找到了归宿,风息尘降,连头顶的阳光都不再热烈。崔故看着变得踏实的地面,眉头轻皱,只觉得如果往地上撒点水,说不定转头荒漠变绿洲,被青崖神君变出一整片花海出来。   崔故一直都知道神君厉害,百年前不过随意抛下一支白玉簪便可扭转战局,所以他知道,同此人对战是毫无胜算的。   提着长剑冲至神君身前,不知为何,明明他并没有怎么动,却每一次都恰巧躲过崔故的剑刃,时不时随手挥弄一下,说是比试,但灵力相差太大,更多的时候却像是戏弄。   无人知晓青崖神君修的何道,也无人知他活了多少年,像这种抬手便可改变环境定律……崔故总觉得这不像术法,反而更像是神,将万物按照他的心愿去捏成随意的模样。   抬指一按,炽翎燃火,冲破束缚,转瞬冲至神君身前,流火煌煌,骤然爆开一层烟云,神君挥袖,火光骤然扭曲变成飘散的烟雾,一阵风浪前涌,随后一瞬,黑芒刺破烟尘,转眼冲至眼前。神君笑了,他站在原地躲都懒得躲,直接抬手抓向雾气后的影子。   “看样子你得去青崖呆一呆了。”神君侧头轻笑,手指一探,热风卷着雾气刮着脸冲过,如同刀割,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五指一抓,一点冰凉的衣角擦过指尖——他抓了个空。   风雾漫卷,转瞬消失的一干二净,阳光落在身上,神君看着空荡荡的荒漠,眉头一挑,“跑了?”   崔故面无表情的把方星辰给他做的传送阵全部启动,朱红的阵术扭转,他左右横跳,在极短的时间内将十四州踏遍,然后在两个时辰后重新传送至澜州。   最后一张符箓用光,崔故直接跑进了城池内。他心里没底,不敢随意启动回妖界的阵法,万一青崖神君跟着跑进去……就算妖族里头高手众多,他们也不一定能逃过一劫。   所以只能在人间左右躲闪。崔故不知道青崖神君是如何找到他的,但他本能的知道没那么容易摆脱他,现在自己最重要的就是苟着,赌青崖神君不敢再凡人面前出现,赌他不能离开青崖太久。   崔故背着剑躲进一个院落,寻了一处空房间换下衣服,随后翻墙走到集市上跟着涌流的人群走动。   中秋挂的灯笼如今还在,各式各样的灯笼随风晃动,他在路边摊买了个面具戴上,长发随意簪着,像个出门游玩的风流公子。   全身所有的灵力都被他封锁在体内,梧桐木的灵力自然而然给他套上一层伪装。崔故一边走一边沉思,青崖神君为什么对他这个死了几十年又不怎么厉害的普通人如此上心?不是说引界令不在他身上吗?还是说这东西和他有莫大的关系,他不在现场就没办法用,所以千方百计的保留下他的尸体,尸体毁了便重新过来抓他?   越想越觉得奇怪,崔故往城门处走了两步,抬眼一看,心头忽然一紧。   城门口,青崖神君正拿着把扇子给自己扇风,他靠在城门口朝着四周看,想也知道是在找人。“啧,怎么跟狗一样。”崔故浑身紧绷,缓缓后退。隔着茫茫人海,他心想自己不至于这么点背吧?万一被逮着了他是挣扎还是不挣扎呢?要不自爆一下看看能不能同归于尽?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崔故将手伸进袖子里,按住了存放止川的容器。神君忽然转头冲他的方位看去,崔故眯眼,正待抽剑,手腕却被人抓住了。   冰凉的指腹按在他的手侧,将他握剑的手指捏开,一点熟悉的兰香萦绕,是深林般清新冷清的香气,无比熟悉的香气。   崔故垂下眼睛,被人拽进一道巷子里。   宽大的白袍遮盖手指,袍角是流云飞鹤的细金暗纹,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像是下一秒就能突破界限从衣袍里飞出去。   “这位公子,你拉我做什么?知不知道男男授受不亲啊?”崔故甩开那人的手,掐着嗓子阴阳怪气的说道。   “神君出门的事情已经传出来了,目前还活着青崖十二使全部出山,加上神君,大概有十一个人过来抓你。”裴绮回头,他的声音依旧是冷的,发丝尽数霜白,脸色亦苍白到了极致,像是冰雕的人偶,透着股琉璃般的脆弱感,看着崔故,裴绮眼里一片深沉,里头翻涌的情绪太多,让人看不懂。   “如果不想死就跟我走。”裴绮伸冲着崔故伸出了手。   崔故皱眉,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   裴绮却懒得再解释,直接上手抓住崔故的手腕,带着他在街巷中穿行,他二人没用术法,那样容易惊动神君,所以只能单纯的拿脚走,面具在脸上一晃一晃,崔故的视线也跟着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屋宇城门,踏上了漫漫黄沙。   澜州是最边际的一州,自这片荒漠再往西便是魔域,崔故看着裴绮拉他走向的方向,有点莫名,“你干嘛?这可是私通外敌,你是打算把我交给魔族当投名状吗?”   裴绮淡色的唇角紧抿,他看了眼崔故,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方格递给他,“神君可破万阵,你若是回妖界说不定会给妖界带去灭顶之灾。若想活命,便听我的话去沧溟城,到了那处自会有人接应你。”   崔故越发不明白,他看着裴绮的深沉的眉眼,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我的死活和你没关系,当年对我动手的时候那么果决,现在你这又是什么意思?良心难安?所以打算救我一命来抵债?”   方盒被强行塞进崔故怀里,裴绮忽然笑了,他摸了他的脸,看着眼前人一瞬间炸毛,不由得眉眼微垂,“走不走随你,反正是死是活得你自己选。”   说完,裴绮抽剑,春雪出鞘,剑光如练,将不远处的射来的一箭斩落在地。   明明是白昼,却有星光闪烁,待近了才发现是青崖神使,死了两个如今还剩十个,一堆人跟在神君身后,浩浩荡荡的过来了。   “十二对一还是十一对二?”崔故抽出止川,声音低沉。   “有什么区别?”裴绮侧头看向崔故。   “十一对二说不定还能跑,十二对一的话,我就跟神君回青崖吃冰糕,毕竟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那东西呢。”崔故站在裴绮身侧,眼里隐隐透着股狠绝。   “冰糕很难吃,若是有机会还是别尝了。”裴绮纵身冲上去,如纵云白鹤,崔故见状亦是提剑跟了上去。   神君漂浮在空中,他俯身看着裴绮的身影,眉头极其细微的一皱,随后传音道,“把崔故带回去……尽量别让他死。”   “是。”   以陬月使为首,十位仙君散开,围攻底下两人,谢思弦抱琴自裴绮身侧飞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二人极其细微的对视一眼,随后谢思弦径直飞向崔故,以乐为媒,催魂夺魄。   青崖神使自四面八方的将两人给围住了。崔故把脸上的木头面具丢掉,同裴绮背靠背,他的视线在四周一晃,缓缓横剑。手腕上锁魂玉轻晃,崔故凝神,荒风如刀,只一瞬,十人同时攻了上来!   剑光琴音乱飞,沙尘被□□的灵气掀起,卷出百米高的巨浪,汹涌的冲向四周,如同海啸。而乱象正中,崔故以一敌五,止川所过之处,万物焚尽。   流火同细雪相撞,蒸腾出无数雾气,抓住一人破绽,崔故一剑将其捅了个对穿,却不想被人用手按住了剑柄,抽剑不及,背后破空声传来,裴绮忽然抛剑,崔故反手接剑,旋身一划,将那人逼退,随后再将止川生生抽出,接着转身的力道将止川抛出,裴绮飞身接住,避过一刀。   很久没能同人如此默契的打架了,上次这样还是在百年前,他们一起去打擂台,不过那时裴绮不用剑,往往丢过来的是琴,然后被他接住当板砖拍,如今换剑了居然还有点不顺手。   “果然是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崔故拿着春雪,再度冲进人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思弦:我是一个无情的划水机器。 第52章   双方都有些杀红了眼, 十人结阵,双方不断拉扯,崔故身上已经见血, 但依旧不敢过度消耗灵力,毕竟半空中还飘了一个神君,青崖神君可比面前这十个人加起来还要可怕。   只是不知为何他不出手, 只是飘在半空笑眯眯盯着他们,看的人慎得慌。还有他背后的裴绮, 转性太快, 谁知道他心里想干什么, 万一忽然反水从背后给他来一剑怎么办, 总之不能掉以轻心。   澜州城离此处不算远, 这边声势浩大的打架, 可以说转瞬惊动天下,有更多的修士往这边赶过来, 到时候只怕战局会越发混乱。   不能再拖了,要么逃要么死。   “你去打谢思弦, 他肯定不想和你拼命。”裴绮忽然传音, “从他那里撕破一个口子后,我们直接冲进魔域。”   崔故:“……”   半空中,谢思弦忽然觉得背后毛毛的。他扒拉着自己怀里的琴, 往战场正中心看去,就见崔故忽然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谢思弦:“……裴绮我□□大爷!”   一道流火骤然爆开,灼烫的气浪扑面而来,止川剑锋所至, 崔故全力一击, 无人不避其锋芒!   谢思弦只觉得自己倒了大霉, 顶着周围同僚顶头上司的死亡目光,他嘴角一抽,挥袖,杏花如雪,纷扬一路,被赤火燃烧殆尽,却好歹减缓了一点剑气,古琴铮然作响,谢思弦扣住琴身后躲,其余人自然是要救他的,陬月使直接冲着崔故后背抛剑,只是攻击未至,便被裴绮挡了。   阵术一乱,束缚不成型,青崖神使乱成一盘散沙,两个同谢思弦关系好的直接追了上去,杏花如雨飞散,崔故长剑一晃,忽然发现身上的阻力没了。   谢思弦倒飞出去,他望着崔故,忽然冲他极其细微的眨了眨眼,眼尾花瓣般的纹路微动,崔故蹙眉,就见谢思弦止住退势,忽然前冲,止川一晃,加持在上的灵力顿时消散,与此同时,谢思弦红衣飞扬,如同撞剑的蝶,被止川刺透。   崔故剑尖偏离半寸,避开要害,姿容艳丽的青年闷哼一声,趁着这相触的一瞬间,唇角擦过崔故耳尖气息温热,“快走,离这里越远越好。”   随后他手腕翻转,轻轻一推,将崔故彻底推离战圈。   崔故满头雾水,于空中几个起落,刚稳定了身形,便见荒漠中杏花飞扬,谢思弦被赶来的两人扶住,然后吐出一口血,气若游丝的靠在一人怀里说了些什么,追来的两位神使遥遥的看了崔故一眼,却未曾靠近,只站在远处同他对峙。   追来的是一对双生子,年纪不大,名声却极高,他二人皆是剑修,相貌却并不相同,一人扶住谢思弦,另一人看着崔故眉头紧蹙,“神君在此,你已经逃不掉了,若放下武器,尚可活命。”   崔故并不搭理他,回望了一眼,发现裴绮并未跟着他冲出来,而是停住了脚步,荒漠之中,他的白袍被风吹动,是雪片一样的单薄。但就算是被围攻,他一举一动间依旧是风雅的,一人拖住七人,行动间却依旧游刃有余。   谢思弦顺着崔故的目光望去,心底暗骂了两声,随后收琴换扇,望着崔故笑道,“怎么?你是不愿意走了?可是想通了打算随我们去青崖?”   崔故这才收回目光看了谢思弦一眼,只觉得这两人古古怪怪,越发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就这么白走,看着谢思弦额头的冷汗,崔故扬眉,直接冲了过来。   尘沙弥漫,谢思弦咬牙,对着身侧两个同僚吩咐道,“活捉他。”   然后率先冲着崔故扑了上去,谢思弦有意将崔故从此处带离,打法难得的认真了起来。暗香盈动,双生子提剑跟了上来。   不知何时荒漠中刮起了风,黄沙阵阵,将裴绮的身影淹没。崔故且战且退,只觉得谢思弦不像是在同自己打架,跟像是驱逐,像是要将他硬生生从荒漠中驱逐。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崔故剑尖一别,将谢思弦手中的扇子挑飞,回首一挡,抵住双子袭来的长剑,袖中飞出两把短刀,擦着谢思弦的衣袍钉出去。   谢思弦一身狼狈,风流姿态荡然无存,他被崔故一脚踹进黄沙里,吃了一嘴的沙土,爬起来咳嗽两声,他正要说点什么,天色忽然一沉。   他的脸色变了,巨大的闷响传来,如天地初开的那一声闷雷,震的人心底发慌。崔故警觉的发现情况不对,翻身避过双子的剑意。他扭头,便见白昼顿消,星夜重现,昼夜逆转,而空中的星子一颗一颗的陨落,流光被什么东西牵引而去,黄沙骤然爆开,罡风逆转,万丈沙海掀起巨浪,带着无形的压力朝着他们兜头扑来。   “愣着干什么跑啊!”谢思弦声嘶力竭,在同僚震惊的目光中冲上去,扯着崔故就往前跑。   “杏月使你这是……”双子脸色一变。   “别废话,想活命就走!”谢思弦爆发了莫大的潜力,一手提一个,还剩一个也被他拿脚给踹走了。   四人在沙海中如同被河流追赶的蝼蚁,崔故很快回神,反拽为拉,止川泛着红光,拖着谢思弦直接飞了出去。   奈何那沙浪卷的太快了,躲避不及,四人瞬间被风沙吞没,崔故一把抓住谢思弦的手,带着人一齐扑进沙堆。   如同被一个巨物踩中背脊,一声脆响,崔故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风沙转瞬吞没千里荒漠。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有或者有一天,崔故自一片昏沉中醒来,他耳鸣不已,眼前一片血红,刚喘了一口气心头便一疼,紧接着呕出一口血块。   伸手一抹,满手的血。   他被震出了严重内伤,四肢无力,撑起手腕想要动弹一下,却觉得背后压了万斤重物,一转身就看见谢思弦不省人事的趴他身上,半截身体入土,脸上七窍流血,要多惨有多惨。   当然,他现在应该也差不多。勉强爬了起来,把身上的沙尘抖落,崔故摸了摸谢思弦的脖子,还好,人没死。   他往四周又看了一圈,风沙未歇,四周灰蒙蒙的,昏暗的要命,借着一点天光,崔故在不远处把那两个双生子给刨出来,在他们身上翻了翻,果然找到了束缚法器,将人死死捆住后,他蹲到谢思弦身前拍了拍他的脸,“喂,谢大花,醒醒。”   谢思弦眉头一皱,过了好半晌,他迷迷糊糊的睁眼,“徊之你怎么在这?”   “你还有脸问我。”见人不甚清醒,崔故把存储的水倒他脸上,拿了块帕子把他脸上的血擦桌子一样给抹了,擦的谢思弦直喊疼,不过他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把人弄醒后直接问道,“裴绮要做什么?”   谢思弦两眼无辜,“你说什么?”   “别装了,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我都看出来了。”崔故把手帕往谢思弦脸上一丢,“刚才的动静是裴绮搞出来的?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谢思弦闭嘴不说话,崔故心头窝火,他看着这荒芜的天地,冷笑一声,“不说是吧?不说我自己去看。”   言罢崔故转头就往沙尘中冲去,谢思弦见状连滚带爬的冲上去把他给抱住了。   “别去,你别去,真的会死。”谢思弦的声音有些滞涩。   “我最后重复一遍,你们要做什么?”崔故手指紧握,他扭头,谢思弦亦看着他,眉头紧皱,过了许久,他沉声道,“裴二他……要刺杀神君。”   风沙渐息,澜州城城墙塌了一半。青崖神使全部在方才的惊变中被击飞,生气不知。不远处,神君落地,他抬指按了按侧脸的伤痕,自脸颊边擦出一指血痕,瞥了一眼,他眉头轻皱,“啧,你就是这么用引界令的?”   白袍若羽,眉眼如墨,裴绮周身萦绕点点霜华,缓缓提起长剑,春雪剑刃微光一点,他手腕一翻,将剑锋对准了空中的神君,声线清冷,如冰似雪。   “昆仑裴绮,请少徽神君一战!”   少徽抽剑,他抬眼看向裴绮,里头是无尽的嘲弄,“以凡人之身催动引界令,你觉得你的魂魄能撑几息?”   裴绮不语,长剑一震,身形如同鬼魅,转瞬袭了上去。清灵之气一震,风沙被人强行压下,两人剑光交错,引动天地灵脉,暗夜被破开,天际一道白光横亘,就如同将整个天幕劈开一般。   被二人灵气引动,四季紊乱,明明是九月,天空却开始降雪,从一片一片转瞬变成暴雪,覆盖了整片天地。   崔故拉着谢思弦往魔界走,雪片落在身上,是无尽的凉。身后谢思弦不住的念叨,叫的跟被强盗强抢的小姑娘一样,死命拒绝前往魔界,崔故却不理他,只低头看着地上的雪层,看着看着忽然有些迷惑,他忽然轻声呢喃,“这么多年了,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了解过他。”   谢思弦哑声,他看着崔故的侧脸,看了很久很久,半晌,他勾唇,缓缓道,“谁不是呢。” 第53章   周身灵光飞散, 裴绮同少徽神君缠斗,两方灵力拉扯,澜州城已是一片狼藉。   “你确实有几分天资。”神君挡住裴绮一剑, “比你兄长要强上那么一点,可惜没他心狠。”   裴绮面无表情,狂风卷雪, 过度消耗灵力后再无力护魂,魂魄正在缓缓消散, 那是如同凌迟般的疼痛, 不过这次他不必再靠丹药将飞散的魂魄拉扯回来了。   “我早该知道, 裴贞既然得到过引界令, 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将东西放在你身上, 可惜啊, 被你们拿商明城血阵给误导了,不然也不至于拖到今天。”神君抬指一点, 望着裴绮的目光带了几分嘲弄,“不过你当年既然肯牺牲崔故, 如今为何不肯了?你若愿彻彻底底的步入无情道, 我必定中计,可惜了,妇人之仁, 白费了裴贞给你设的局。”   “只是我有些好奇,为何你的记忆里没有这些影像?是用什么办法瞒过我的?”   裴绮脸上浮现晦暗的死气,眼里却有光华流转,他看着这漫漫长夜,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轻轻的勾唇, 他道:“你猜?”   不再回答少徽的话,裴绮携剑再进一步,春雪同少徽手中灵剑纠缠,庞大的灵气弥漫了整个天幕,发出钟鸣般的巨响,响彻整个澜州。   裴绮周身泛着盈盈光华,如同长夜明灯,只是灯火总有燃尽的时候。他听见自己体内分析崩离的声响,这百年来他已经熟悉疼痛,如今只觉得麻木。灵体飞散,药物再难以维持,无数的剑诀飞出,他却觉得分外宁静,直到神君唇角开合说了些什么,他一愣,忽然发现,自己已然失聪,与此同时,视野开始模糊。   味觉,嗅觉,听觉一一自身上剥离,在视觉消失之前,他以身为剑,春雪爆开一点寒芒,直击神君眉心。   “咔嚓——”   利器折碎,春雪断成两截,无数碎片飞散,裴绮面色不改,持断剑继续向前,直至心脏被剑刃穿透,白衣变得赤红,剑刃方才刺破神君侧脸,堪堪擦出一道血痕。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少徽转剑,将裴绮的脏器彻底搅碎,看着他眼中所有华彩消失,只剩下空洞失神的瞳孔,死气沉沉。   染血白衣于空中翻飞,少徽抽剑,裴绮的身体下坠,如同秋日枯叶。无数灵光飞散,一股极清极静的灵体溢散,少徽察觉,眉头一蹙。   裴绮自百里高空坠落,身体重重砸在地面,骨骼破裂的声响是沉闷的,血液浸透黄沙,春雪倒飞了出去,斜插在远方。裴绮周身萦绕的灵力一点点溃散,他仰躺在地,口鼻涌出赤红的血,气息微弱。   少徽漂浮在半空,他看着裴绮心口处的剑伤,困惑的眯眼。   血肉模糊的伤口处,一点金光闪烁,未尽的灵力一点点溢散,纯彻至极的灵气萦绕在裴绮周身,少徽行至他身边,俯身看去,满眼困惑,“莫非引界令没被催动?”   细长的手指探入裴绮心口,温热粘腻的触感让少徽不适的皱眉,指尖一勾,他摸到了一个圆润光滑的珠子,他抬指,这是颗莲子。然而还未将东西取出来,眼角余光便见本该断气的裴绮轻微的勾起唇角,几乎是下意识的,少徽缩手后撤,但还是慢了一步,他的手腕被人死死攥住,一股巨力袭来,他后撤的速度便迟钝了那么一瞬,就在这一瞬,裴绮瞳孔转红,仙灵之气彻底消散,污浊的魔息涌出。   魔气炸裂,凝作无数漆黑长剑穿透少徽身体,他闷咳一声,喷出一口血。看着面目全非的裴绮,绕是少徽也有些震惊,“难怪你身上的戾气一直除不干净,道魔双修,你不打算活了?”   裴绮眼中一片死寂,但他嘴角依旧是带笑的,他微微侧头,开口嘲讽,“天机道原来也不过尔尔,你还是被我骗了。”   少徽眼底神色莫测。他堵住自己身上的创口,迅速后退。   “我身上根本没有引界令,”裴绮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自毁道心顺带引动一下天地灵力而已,你还真被假象给骗了,现在是不是很生气?”   少徽眉头微蹙,良久他呵了一声。   不远处,青崖一众神使连带着被惊动的其他修士终于赶来,上千人浩浩荡荡的飞来,见到的便是裴绮浑身浴血,一身浩荡魔息的模样。   察觉到修士越来越多,勾手,残破的春雪飞入裴绮掌心,他负剑,神色是一贯的漠然。   “想杀我?一起来吧。”   明和十六年秋,天降暴雪,蔓延十四州。   衍天君叛道入魔。   那位冷心冷性的仙君终究是发了疯,他将剑对准了青崖,对准了仙门。   澜州一战,死伤无数。   青绮阁上,裴绮的名字自仙道榜中除名,转而登上修真界的通缉榜。   澜州城外的荒漠,血水搅着雪沫,一片狼藉。   神君后撤,退守澜州城。   陬月使半跪在地给他包扎,少徽看着身上蔓延的魔气,眉头死死蹙起,半晌,他吩咐道,“让所有和裴绮纠缠的人都回来,裴绮靠的是燃魂,我们没必要同他打,等他死了以后收尸就行,现在冲上去只是徒劳的送死而已。”   陬月使垂眼看着少徽身上被魔气浸染的伤口,手指微抖,半晌,他低头称是。   所有人后撤,退回城中。   裴绮提着剑,缓缓走在落雪堆积的荒原之上。空中闷雷阵阵,雪如鹅毛,落得人满满一身,裴绮肩头一片落白,他左手尾指浮现一丝红线,沿着无尽雪幕延伸去不知名的地方,勾着那条丝线,裴绮缓缓的往前走。   其实当初在白云宗他取下引踪锁时耍了点小手段,引踪锁沾了他的心头血,便是结下了一个小契约,就算是取下了锁链可只要他想,还是能让丝线显形。   但崔故不知道,他肯定还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满天下的乱跑,可还是碰到了他。崔故不知这是他做了记号,每次碰面他应该都挺疑惑的吧。   想着想着,裴绮极轻极浅的笑了一下。   丝线连着崔故的手腕,微微颤动,从此处可以感受到他的脉搏,如此平稳,他应该快到沧溟城了。   裴绮闭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昆仑。   那时年少,初春时踩着解冻的河水去山上挖草药,雨后路滑,他摔了两跤,崔故便折了一根木枝带着他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看着崔故的背影,少年身姿清瘦挺拔,但分外可靠,被他带着便不必担心摔倒,不必担心迷路,那时年岁安稳,每一日都是漫长的。   他很早很早便爱慕那个耀眼的少年,从第一眼相识就喜欢上了,随着点点滴滴的相处,那一点点爱慕便日益增加,直至不可遏制。   曾经崔故也是被他放在心头揉入骨血中的人啊。   可惜世事轮转,终究非他所愿。   他再不是崔故恋慕的那个用琴的少年。时光飘然而过,他如今满身血腥,一身魔障,如此肮脏。   他再也不配牵住崔故的手了。   捧住红线,裴绮轻轻的笑了。   用最后一点灵力解开束缚,红线一瞬间崩离,裴绮无力的跌落进雪堆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魂魄飞散,破碎的灵体被荒风卷走,不知所踪。   他陷入了幻梦。   梦中昆仑尚在,世间太平,崔故会在每一场落雪的时候跑过来同他说话,他们窝在火炉边看雪,窗格大开,冷风凉幽幽的吹进来,崔故怕冷,便钻进他的被子里,手挨着手,脚挨着脚,待到暖意萦绕周身时,崔故仰着头问他,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沉闷的鼻音,“裴绮,如果我喜欢你,你会喜欢我吗?”   “……会。”裴绮低语,他在茫茫大雪中伸手,握住了一捧冰冷的雪粒,“当然会。”   ……   崔故在及膝厚的雪层中艰难前行,谢思弦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话,有意无意的听着,崔故忽然觉得手腕一松,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他困惑的低头,自己右手手腕上空空如也。   “怎么了。”谢思弦一脸紧张,“你不会是想冲过去救人吧?”   “裴绮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崔故一脸莫名,摩挲了一下空荡荡的手腕,他回道,“我早就和他两清了,你这么神经兮兮的真的让人看了想打你。”   谢思弦松了一口气,“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对裴绮依然心存不甘,跑回去送死嘛?”   “他就是一被我休了的旧情人罢了,有什么值得我惦记的?”崔故按着口袋里裴绮给他的东西,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沉闷。   他们已经走了许多天,背后再无追兵。夜间小憩,谢思弦哆嗦着睡觉,崔故自怀中取出盒子,想了想,把它打开。   那是一块孤零零玉,莹润剔透,触手生温,同那块定情信物长的十分相似。瞥了一眼,崔故皱眉,将盒子一关,塞进袖子里。   沧溟城。   幻海之内,莲叶青碧。这几年莲花一朵都没开,连带着魔气又回归到从前的清新自然,厉无咎坐在观景台上看风景,只觉得这大好河山真让魔心旷神怡。   前几日传来消息,裴绮死了,还是入魔死的,魔界一阵唏嘘,毕竟万万没想到裴绮居然是魔修,虽然他现在死了,但毕竟是以魔修的身份死的,以一己之力拉搞整个魔族的战斗力水平,实在是可歌可泣。   于是万分感动的魔族人士载歌载舞,开了三天的宴会表示哀悼。   厉无咎倒是不觉得有多高兴。毕竟他还欠着别人债呢,就算债主死了他还得还债,不过算算日子,人也差不多要到了。   所以他特地放松了边境戒备,只等崔故过来,然后在魔界送他回老家。   话说崔故和妖界关系匪浅,他要不要套一下近乎,发展发展友谊,好争取一下妖魔两界合作呢?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幻海之中忽然飞起一片荷叶,啪叽一下砸了厉无咎满脸。 第54章   在荒漠中走了不知多少天, 他们总算离开那一片雪原。那场雪下了一天,一天之后天空放晴,崔故刚好同谢思弦混进魔界。   刚入一座魔城便看见有魔修站在一张告示前兴奋的讨论些什么。崔故拉了拉身上兜帽, 走过去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   裴绮死了。   叛道入魔,魂飞魄散。   他最恨的时候曾经想过关于裴绮的千万种死法, 但不论每一种,都是由自己亲手把人杀死。   现在裴绮忽然就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 实在是……有些可笑。   谢思弦忽然靠过来抓住了崔故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 将崔故的思绪拉扯回来。“不管怎么样, 我们都已经到魔界了, 为了你的安全,还是早点回妖界吧, 近百年都不要来人间了。”   “你呢?”崔故将盯着告示的目光收回,看向谢思弦。   “哟, 还关心起我了啊?”谢思弦忽然抬手捏了捏崔故的脸, 眉眼微弯,笑得无比灿烂,“我自然是要回青崖了, 虽然被你劫持,但本仙君宁死不屈,出卖色相总算从你手里逃脱,实在是可歌可泣。”   崔故:“……”   “好了, 我可不像你们能来去如风的。”谢思弦将崔故往魔城内推了推, “我身后有谢家, 现在裴绮死了,我还得去照看一下裴四九。”   崔故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劳烦你了,不过你若是在人界呆不下去了,就是拖家带口去妖界我也是很欢迎的。”   谢思弦哈哈笑了两声,“好,要是我在青崖混不下去了,就去妖界找你。”   拍了拍崔故的肩,谢思弦后退数步,转身离去。看着对方的身影自眼前消失,崔故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盯着告示上的死字,在城墙外站了一整天。   “你究竟在想什么?”崔故呢喃,他忽然真的感觉有点迷茫了。   月升之时,他终于将脚步自城墙外挪开,前往沧溟城。   沧溟城位于幻海之侧,是整个魔族最为繁华的城池,繁盛程度甚至可以比肩人间的锦上仙都。但因为幻海里头长满了昆仑金莲,这里头的花时不时开上一阵,然后滚滚清气被风吹进城池里头,把都城里魔气低微的小魔族熏的晕头转向,所以并不宜居,有时候甚至还要魔命。   魔族中的贵族曾经三番两次的抗议,要求厉无咎将幻海内的莲花全部清除,但次次被驳回。   理由是这么多的小莲花开着美观,常年接受清灵之气的熏陶也有助于身心健康,也能提前适应,有助于往后攻打仙门的时候不被灵气给吓退。   厉无咎把魔族重臣当傻子糊弄,但他是魔族老大,他不乐意干的事情谁也不能逼他。   不过魔界私底下另有一种说法,有人说可能是厉无咎在昆仑混日子的时候心怡了某位仙君,后来昆仑覆灭,他为了移情,便将莲花给移栽了。   虽然他们家魔尊风流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后宫美人装都要装不下了,但谁还不能在心里有个白月光吗?   所以在厉无咎出城亲自领回来一个美人仙君的时候,整个沧溟城都发出了吃瓜的声音。   但入城的两人却都坦坦荡荡,并没有什么沟通的想法。崔故同厉无咎的关系只能算一般,厉无咎虽然喜欢美人,但他喜欢的是温软会撒娇的小美人。像崔故这种浑身带刀的,他没兴趣也懒得去弄到手,更何况……   站在幻海之侧,厉无咎看了一眼海面缭绕的雾气,嘴角一抽。   “裴绮让我送你回妖界。”厉无咎推开一间房门,灯火一晃,映出房间内的景象。   密密麻麻的符文爬满了地面,连带着房梁上都是阵纹,厉无咎指了指房间最中心,“你站过去,我送你走。”   崔故站在房门口,却并不进去,他侧头看着厉无咎,“你为什么要帮裴绮?”   “欠他一个人情,我好歹也是魔界之主,不管怎么样都得还一下债吧。”厉无咎站在房门口不耐烦的挑眉,“你走不走?不走我可把你留魔界当人质了啊。”   崔故嗤笑一声,“你可以试试看。”   两个人正谈着话,房间外一堆人从抄手回廊里走过来,莺莺燕燕一大堆,有男有女,一边喊着什么郎君,陛下,一边拿眼睛盯着崔故,看的崔故背后汗毛四起。   “这位是新来的美人吗?”有人凑到崔故身侧看他,不老实的摸上了崔故的腰,“小仙君的腰可真细呀,难怪尊上一见到他就失了魂,把我们都给抛到九霄云外了。”   “怎么会呢?”厉无咎将那个美人拉到怀里,摸了摸美人的下巴,笑眯眯的调笑,“这是我的同窗,这次过来只是顺路回个老家,你可别戏弄他,天地可鉴,我心里只有你。”   美人拿手摸了摸厉无咎的脸,嗔怒道,“尊上心里的人可多着呢,我可不敢独占。”   他们腻腻歪歪,崔故看的浑身不自在,挪开目光,侧身看向另一边的幻海。水面湛蓝通明见底,其上漂浮着翡翠般莹润的荷叶,朦胧雾气萦绕,清灵之气阵阵,莲叶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雪白的台面,上头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个人影。   厉无咎终于把后院的美人全部打发走了,他喊了一声,崔故收回目光,跟着他走进房间。   站进阵术中央,厉无咎启阵,红光流转,阵术符文一点点亮起来,然而就在阵法即将启动的时候,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冷风,随后清灵之气一震,房间内被魔气驱动的符文一卡,魔气消散,阵术上的光亮就这么被强行驱散了。   厉无咎:“……草!”   他气冲冲的出门,在崔故困惑的目光中捡了一个镇纸狠狠砸进雾气中。片刻后,水浪翻滚,一片荷叶被回敬到他脸上。   “你这是……”崔故挑眉。   “这里的莲花成精了,总是和我对着干。”厉无咎把脸上的荷叶取下来,顶着一脑门的水怒不可遏,他看着房间内晦暗的阵法,嘴角一抽,“小气鬼,真是一点便宜也不让我占。”   “莲花精?”崔故挑眉,“昆仑的莲花还能成精的?”   厉无咎随手一指,“你看雾气里面。”   崔故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只见翻涌雾气,朦胧似裹了白纱,他正要说什么都没看见,后背忽然一重,他被人一把推下栏杆,惊讶的抬头,就见厉无咎居高临下,木着一张脸看着他,“引界令送你了,自己过去拿吧。”   一头栽进水中,清透的水源翻涌而上,将他吞没。崔故看着被水掩盖的天幕,水纹晃动,世界像是被分割出了无数块,他眼前出现幻觉,神识却还是清醒的。   “引界令,又是引界令。”崔故蹙眉,心中竟产生了一点不耐,一个个都为了引界令要死要活,这鬼东西究竟能干什么?   他想骂人,但身体却渐渐不受控制,他感到了疲惫,魂魄却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了云端。   不受控制的合眼,失去意识之前,他看见水中有一道人影缓缓而来,白衣胜雪,乌发如墨,美好的如同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求而不得的绮梦。   昆仑金莲逆时盛放,雾气席卷了整个幻海,如同一道屏障,将所有窥探的视野阻隔。   厉无咎站在栏杆边看了几眼,片刻后他啧声,“看你高兴的,跟见了骨头的狗一样。”   而这一次幻海却一片安稳,再没有砸过来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崔故睁眼。   耳畔是女子娇柔的歌声,时不时夹杂两声叫好。他看见了飞舞的纱幔,轻纱之后是一方圆台,台边是一汪流水,上头漂浮着好几盏莲花灯。   女子的歌声从圆台上传出,崔故瞪大了双眼。就算过去百年,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台上的人。   “月娘?”   低头一看,自己小手小脚,一下子缩水到了八岁的时候。   大概又是幻境。   崔故悄悄退出去,他走到妓馆后门,打算找个东西把自己解决掉。一路上碰见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正兴致冲冲的讨论着入城的那位大人物。   “听说是京都过来的世家公子呢。城主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对话,崔故施施然路过,被两个姑娘望见了,笑着凑到他面前,问他今日妆容如何。   “好看,姐姐们穿什么都好看。”崔故笑着夸奖,然后被人塞了一兜子的糖果。他拈开糖纸,抿入一口糖粒,惊讶于这幻境的真实。   然后开始担心,自己如果自杀会不会疼死。   路过后院柴房,果不其然,里头也同从前一样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孩子。妓馆缺人,时常会从人牙子手里买小孩,这孩子一身狼狈,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身上的衣服是锦袍,也不知道是从那家走丢的小少爷,蜷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   崔故拿手中的糖粒砸在那小孩身上,“喂,还醒着吗?”   过了好半晌,对方缓缓抬头,纵使脸上脏兮兮的,却还是遮盖不住那俊俏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眼睛,粲然若九天星子,好看的不得了。   “你是谁?”小孩开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困惑。   “救你的大侠。”崔故如从前一样偷了小厮的钥匙,将门打开,“你走吧,今日前院有贵客,后院的看守会疏松很多,你从后门逃跑的话没人会注意的。”   崔故把手里的糖果都塞进那孩子的手里,正打算快快乐乐的去厨房寻刀自尽,可是……   他走一步身后的小孩跟着他走一步,亦步亦趋的粘在他身边,像个小尾巴。崔故拉着他躲进死角,“你跟着我干嘛呢?”   “我怕。”小孩眨眼,轻轻抓住了崔故的袖子,大眼睛里头泪汪汪的,一看就水分充足,随时能在他面前表演一出水漫金山。   崔故:“……”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崔故无奈,然后拉着人躲了起来。两人蹲在墙角吃糖果,一直等到天色晦暗,这才鬼鬼祟祟的跑去后院,崔故带着人从狗洞爬出去。拍了拍灰扑扑的衣裳,抬指给了小孩一个脑瓜崩。   “笨蛋,还不快跑,小心让人牙子重新抓回去,到时候被打的半死我可不会再救你一次。”   院子里亮起了灯光,崔故转身回去,走了一步,身后脚步声哒哒。无奈扭头,果不其然,对方压根没有离开他的意思。   “你干嘛跟着我?”崔故不耐烦的问道。   “我想跟着你。”小孩的声音甜甜软软的,他看着崔故,眼神纯澈,“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捏了捏小孩的包子脸,崔故挑眉,“怎么报答我?”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得以身相许。”   崔故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别以身相许,我只是一个花楼小厮,养不起你。”   “是吗?”小孩若有所思。   不再把人往妓院领,崔故选择去官衙,不管是凡人的还是仙家的,都得去好好的问上一问,毕竟不知道谁家的傻子走丢了。   “跟我走。”崔故拉着小孩的手,带着他大街小巷的乱逛。今夜热闹,街上张灯结彩,行人也比从前要多上不少。两个小短腿慢悠悠的往官府晃,崔故一边拿糖喂他,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糖粒,眼里亮晶晶的,“我叫裴绮,你呢?”   崔故:“……”???   他一把松开抓人的手,然后伸手拿袖子往小孩脸上擦,把脸上乱七八糟的乌黑尘土擦掉,露出一张白嫩面皮,还有那张肖似裴绮的脸。   不对,应该说这就是裴绮。   那按照楼里姑娘们的描述,今天来这里的那位大人物岂不就是裴贞?   崔故陷入了沉默,他一边在心里哀嚎这幻境有毛病,一边木着脸问他,“你怎么被人抓到的?”   “有人拦路,马车翻了,醒的时候就在那个小房子里了。”裴绮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多谢你救了我。”然后他朝着崔故工工整整的作揖。   崔故后退两步,“我当不起。”   道路忽然被肃清,远方传来马蹄沉重的闷响,崔故扭头,就见长街尽头,裴贞骑马而来,三两步行至他二人身侧,翻身下马。年轻时的裴贞一身蓝衣,神色还带了点少年气的桀骜,他一把拉住自己弟弟,把人翻来覆去的检查了一遍,发现没缺胳膊少腿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是他救了我。”裴绮手指一挥,指向一脸茫然的崔故,“我很喜欢他,可以带他走吗?”   裴贞抬眸,冷冷的扫了一眼崔故陈旧的服饰,随后抱起自家幼弟,“好啊。”   崔故:“……”一点也不好!   但是被裴家带来的府卫已经冲了上来,提猫崽子一样直接就把他给提了起来,然后在裴绮的指引下,他们回了花楼。   裴贞彻查,花楼彻底关闭,卖人的人牙子被一锅端,临行前裴贞只是稍微提了提,崔故被人直接送给了裴贞,钱都不要。月娘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虽然是幻境,但崔故不知心中却还是隐隐生出几分难受来。他被洗刷了一遍,随后丢进了马车同裴绮做伴。   车厢内,幼年的裴绮正襟危坐,望着崔故甜丝丝的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书童啦。”   崔故:“……”呸。 第55章   崔故睁眼, 水光潋滟,不远处十五岁的裴绮正在河边摸鱼,袍角扎进腰间, 及膝的水流冲过,波光粼粼,他衣裳湿了半截, 发尾坠到河水里,平日里端庄持重的模样荡然无存, 看着河水中的游鱼一脸苦闷。   这是他们相识第三年时的场景, 裴绮搁着假期不回, 陪他窝在昆仑后山抓鱼, 可惜技术不到家, 在水里摔了一跤。   果不其然, 下一刻,裴绮被一条河鱼一尾巴抽脸上, 脚下不稳掉进河水中,激起千万片浪花。崔故缓缓走过去, 他看着水面上冒出一个脑袋尖, 裴绮抱着一条鱼仰头冲他笑,“崔故,我抓到了!”   崔故低头摸上裴绮的脸, 将他额头上的发丝一点点撩开,衣摆被水浸湿,裴绮的眼中映着天空河流和他的脸,纯净而无辜, “崔故?”   巨大的水花声响起, 鱼落入水中, 那一片雪一般的白袍亦是,河水清澈,被人在挣扎中搅乱,裴绮的脸浸入了水中,无数气泡上涌,崔故看着掌下的人放弃挣扎,那双纤细的手指轻轻的搭上了他的手腕,冰凉柔软,然后失去力气,垂倒在水中。   长发飘散,少年沉在水下,白衣如雪。   这是崔故入幻象以来第二次杀掉裴绮。   第一个幻境时,两人幼年,崔故尝试自杀,无用,不知为何,他在这个幻境里死不了,上吊树枝断,投河被人救,刀砍刀刃都崩断了他一根汗毛都没断。   他仔细的研究了一下,只有裴绮死了,他才能从幻境中挣扎出片刻清醒,于是干脆杀之,反正正主都死了,这些个幻象也没什么值得怜惜的。   水纹散去,崔故看着面前的白玉长阶,再度迈上一步。   下一刻,幻象重现。   很单薄很单薄的幻象,全都是些美好的记忆,像是人为打造的完美梦境,前半段昆仑是完好的,天下是太平的,大部分的时候先生同学都在,幻境中的裴绮是温柔的,他从未修过无情道,从未对他刀剑相向,就算是被崔故杀死,神色也依旧是宁静恬淡的。   但这样柔软的裴绮没有一次善终。   起初崔故还动手杀上两次,越到后来,幻象便越像当年投影,昆仑没了,裴绮让舒先生跟他走,自己死在围攻之中,裴家覆灭,不等崔故去支援,裴绮死在长生司围杀之中,每一次节点都是一场死亡,然后继续下一场幻境。   崔故走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   石阶只有二十级,幻境亦有二十场,从他们七岁花楼相遇起,一直到二十七岁商明城之事前,他看着裴绮对他笑,君子如玉,皎然若月,这曾是最让他心动的模样,而现在心如止水。   最后一阶,灯火煌煌,那是重霄覆灭之后的一夜,他二人重伤,全身裹的像粽子,裴绮杵着拐杖到他房间陪他,夜凉如水,裴绮躺在他身侧,轻轻的勾住他的尾指,“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   崔故躺在床上不回答,裴绮伸着还算完好的右手将崔故拉到怀里,两人身形相贴,无比温暖。裴绮半合眼,缓缓说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遇到了你,所以徊之,你要好好活着,好好修炼,等有一日重登大道……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总归要好好活着,别再那么拼命,也别再贪凉,也别对别人那么好……”   崔故眉头轻皱,他看着身边的裴绮,一脸莫名,正打算爬起来把人杀了,眉心忽然被人轻轻一点,立刻陷入昏沉。   昏迷前唇上一软,冷淡的香气自身侧拂过,有人在耳边轻轻的对他说,“你有很好的前程,终有一日会名扬天下,开宗立派,然后寻一言寓一个契机飞升上界……忘了我,好好活着。”   那点香气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第二日,崔故自昏沉中醒来,裴绮消失不见。不久后,商明城灭,引界令开,裴绮身亡,崔故看着幻境崩坏,忽然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了。   最后一阶之上,是一处圆台,有人背对着他,怀抱箜篌,指尖拨片朱红。   大约是听到动静,那人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同裴绮一般无二的脸,不过面容稚嫩,双目空洞,他侧头微笑,“徊之,你来了。”   冷风拂面,崔故眯眼,长剑出鞘直击裴绮心口,杀气大盛,裴绮却木木的站着,连躲闪都不会,剑锋擦着他的颈侧划过,裴绮眨眼,“徊之?”   “你是执念还是残魂?”崔故看着他虚幻的袍角,眉头一皱,收剑,随后同他拉开距离,崔故站在角落眉头紧缩。   二十多个幻境渡过来,他现在累的要命,索性直接坐下,看天色,他其实在幻境中呆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心累,十足的心累,幻境里他又回朔了二十年,那时年少轻狂不知愁,后来惨烈收场,如今百年已过,他和裴绮恩怨已了,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徒增烦躁。   不远处裴绮闻言一愣,“……我是裴绮,不是残魂。”   “裴绮已经死了,改修魔道,被青崖神君处决。”崔故目光落在他身上左右打量,大概率是残魂,不知为何没有消散,可能因为魂体残破的缘故,他的眼睛瞎了,面色苍白如纸,身形是少年模样,此刻一脸茫然。   “可我活的好好的。”裴绮侧头,一副困惑的样子,“我在这里困了好久,也等了你好久,怎么会死呢?”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崔故心头一颤。   “不知。”裴绮摇头,半晌,他问道,“昆仑还好吗?我许久未归,家人应当很焦急吧?”   “……昆仑,裴府……都挺好的。”崔故躺倒在地,他静静的看着远处一脸茫然的裴绮,脑中思绪万千。   无情道绝而狠,若是一心问道,便需要抛弃身为人的多余感情,裴绮当初确实是修了无情道的,但是他的魂魄怎么会丢半截丢到这里?他可没听说过哪个修道的连自己的魂魄都不要了。况且这可是魔族所在之地,他的记忆又是在昆仑覆灭之前,要么是当年裴绮路过魔界被扣下部分魂魄,要么是他死了残魂飘到魔界,要么,便是有人将他的魂魄封存在此处,且封了很多年。   他是知道碎魂的痛楚的,魂魄若是不全,那种自灵体而来的疼痛感足够让人生不如死,而且像这么大块魂魄飘飞,一般人都会直接变成傻子,不过外头那个裴绮看起来还挺正常,脑子运转也挺利索……他是如何办到在残魂的情况下还能搞出修无情道的操作的?   当然,里头的这个看起来有点傻,看样子魂魄的神志是可以控制的?   崔故陷入沉思。   四周清气阵阵,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整个天空,台边飘了无数朵金色的莲花,水波晃动,拍在圆台之侧,发出细微的水声。   水声一响,裴绮就往崔故的方向磨蹭一下,崔故一翻身他就愣住装死,看起来傻傻的,十分符合残魂多傻子的特点。不过他倒是锲而不舍,窸窸窣窣数声后,他总算窝到了崔故身侧。   崔故仰躺在地,不动也不说话,睁着眼睛看着裴绮伸手摸索他的侧脸,一点点勾勒轮廓,轻轻的,像花瓣落在脸侧。他的手指是颤抖的,轻轻拂过崔故的眼睫,崔故眨眼,裴绮便猛地缩回指尖,像做坏事被抓到一样慌张,   “徊之,地上冷,别睡着了小心着凉。”   裴绮推推他,崔故一动不动,他便睁着眼睛,一脸无奈,“真的会着凉,你若是累了,往里走有一个房间可以休息。”   崔故被裴绮拉起来,牵着往前走,雾气飘渺,圆台之后是一条长廊,连接一处小小的房间,安魂香的香气弥漫,房间内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裴绮关上门窗,将箜篌放好,随后拍了拍被子,“房间有点小,我们……将就挤一挤。”   然后他迅速脱了外袍,掀开被子躺进去,拍了拍身侧的空床位,裴绮侧头,长发垂落,遮住眉眼,他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好累。”   然后就那么靠着床沿睡着了。   崔故坐到床边,把裴绮的头发撩起来,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此人和十八九岁的裴绮一模一样,就是神情幼稚的让人发指。   “傻子?”崔故敲了敲裴绮的脑袋,裴绮脑袋缓缓下滑,扑通一下窝进了崔故的怀里,手指轻勾,抓住了他的袍角,然后就不松手了。   “徊之。”裴绮梦呓,“我好想你。”   “……是你想杀我才对。”崔故抵着裴绮的脑袋,将人推到床上。   他的袍子还是湿的,粘在身上难受的不行。把裴绮往床里侧推了推,崔故脱了衣服,放在外头晾着,随后窝进被子。   水声起伏,裴绮睡的安稳,大概是做了好梦,他唇角微勾,抓住崔故的手不愿意松开。雾气弥漫,安魂香的气息于四周萦绕,房间内阴沉昏暗,崔故没有丝毫睡意,他看着闭眼沉睡的裴绮,轻轻开口,“你说你现在是算死还是算活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有点事情耽误了ORZ抱歉QAQ 第56章   崔故是被人压醒的, 一睁眼就看见一个胳膊连带着半个脑袋压在他身上,他睡相本来就差,裴绮又跟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 两个人扭的像两股麻花,别扭的要命。   一把将人推开,崔故爬起来穿衣服, 片刻后裴绮眉眼微颤,拢着被子坐起来, 顶着一裕宴。头乱糟糟的头发四处扒拉, 大概是在床上摸了个空, 顿时满脸焦急, 声音轻颤, “徊之你在哪里?”   崔故眉头微皱, 敲了敲屏风示意自己没跑,随后拿起架子上晾干的衣服穿上, 幻海终究是幻海,水汽浓重, 衣服还带着浓重的潮气, 最后还得他自己手动烘干。刚系好腰带,崔故转身就看见裴绮顶着被子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明明一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但硬是给崔故看出两三分可怜来。   “你干嘛?”崔故迟疑的后退一步, 裴绮听见动静,跟着他的动作往前一步,却一不小心踩中身上的被子,踉跄一下摔倒在地, 胳膊肘磕在石砖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也不出声,却在触碰到崔故的衣角后可怜巴巴的抱住他的腿嘟哝,“徊之别走。”   崔故:“……”   平白多了一个巨型腿部挂件,崔故嘴角一抽,俯身把人从被窝里拉起来,看着缩成一团的裴绮,没忍住半蹲在他面前,手一伸,捏住他的脸拽了拽,“你又想耍什么手段?把自己搞成这个傻样是打算谋划什么?”   裴绮脸上软肉被人揉了揉,连带着脑袋也一晃一晃,他神色中尚且带着不安,慌忙的拿手抓住崔故的手腕,指尖相碰后裴绮情绪方才平稳下来,垂着眼睛羞答答的回道,“我很乖的,不会耍手段。”   “……呵。”崔故冷笑一声,把手指硬生生收回来,他起身,看着地上那团柔柔弱弱的小魂魄,缓缓道,“我无意看你在这里卖乖犯痴,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懒得再看见你,若厉无咎说引界令在此处,我也不至于进来幻海,引界令若是在你身上,你不如主动把东西交给我,也少了我亲手来夺,当然,你若是想以现在的状态想同我打架,我也是乐意奉陪的。”   “……引界令?”裴绮微微侧头,大概是因为瞎了的缘故,他的头总是微侧的,用耳朵细细分辨崔故的声音。   “对,我为引界令而来,衍天君若是肯安安分分把东西交给我,说不定我会留你一命,”崔故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嘲讽,“当然,若是衍天君表现好,说不定我还能留你在身边当个暖床的。”   裴绮闻言肩头一颤,脸色一瞬间就白了下来,连魂魄都像被他这句话给刺激到了,有一瞬间崔故甚至看到裴绮的身影如水面般晃了晃。   崔故复生后其实很少口出恶言,他性格虽然跳脱了些,但在昆仑时却实打实学的君子之道,虽然他从前脾气暴躁,一点就炸,但后来经过那一劫,修身养性了许久,平时基本是不会这样阴阳怪气侮辱人的,现在这样……实在是脾气压抑久了有些失态。   那句暖床一脱口崔故就后悔了,无论是谁都不会愿意被当做娈宠之流,裴绮一向清正,怕不是要被他气死,但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是想气他一气,就算面前的是个残魂。   不远处,裴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十指紧紧扣着衣裳,崔故的目光在他半透明的指尖上顿住,片刻后往墙上一靠,半环起胳膊,将目光挪到窗外,依旧是朦朦胧胧的雾气,此处应当是自成一境,无法窥探到外界,若想出去应当还得在裴绮身上下手,或者直接强行把这个小境界撕开,只是不知此阵是谁设的,颇有几分精妙,上引星辰之力,下连幻海,引动金莲清气,硬是在这魔域造出一片仙境。   崔故研究的正兴起,角落里忽然听见裴绮低哑道,“徊之……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崔故只见裴绮缓缓抬头,露出泛红的眼圈,泪盈盈的,像是被谁辜负了一样,伶仃可怜,若是放在一百多年前,看见这样的裴绮他肯定是心疼的无以复加,但搁在现在,崔故反倒是怒了。   “你可知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崔故抓住了裴绮的手腕,“你可还记得我的模样?”   “不知……难道已经过去很久了吗?”裴绮冰冰凉凉的手指被崔故带着落在了他脸上,自额头至眉眼一点点描摹,直至将整张脸摸了遍,裴绮的脸色一点点变化,但最后白的几乎透明。   “是不是觉得我的容貌变了?”崔故按着裴绮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搁在侧脸,明明是如此亲昵的动作,他们之间的氛围却没有半分暧昧,反而冷到了极致,看着裴绮面上茫然甚至于慌乱的神色,崔故眉眼一片冷寂,片刻后他缓缓勾唇,报复性的说道,“容瑾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死的可惨了,连全尸都没有。”   裴绮的手指开始颤抖,崔故却不管,他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半大少年,低低的笑出声,“你是在怕吗?放心,我不杀你,就算你设计我,毁我道心,害我被围攻被追杀,我也不会杀你,毕竟你曾经是我的道侣啊,立下过心誓的道侣。”   “你说此生不负,生死不离我都信了,可惜我是个傻的,错把戏言当真,想想我死的时候还在盼着你给我个答复,毕竟你当时可就在旁边看着呢,不过你连个眼神都没给我……”崔故自嘲一笑,盯着裴绮继续道,“那么多的斩魂丝缠在身上,一点点勒进血肉,刻进魂魄,越挣扎勒的越紧,直到将人碎裂,你猜那时候我疼不疼?”   “十六岁那年我根骨尽废,你在我身边说此生再不会让我受一点苦楚,”将裴绮已然无力的手指按在自己心口,崔故的神色是淡然甚至是冷漠的,他缓缓道,“但后来你亲手捅了我一剑。”   “那时我身上受伤无数,但你那一剑,是最疼的。”   裴绮身形晃了一晃,他方才还在装哭,如今却是连眼眶都不红一下了,垂头闭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故离他近了一点,静静的看着面前像是傻了的少年。   依旧是白衣翩然,乌发如墨,眉宇间还未染上后来的风霜雨雪,纯澈如泉,就算是残魂,也依旧可以窥见当年风华,然而就是这个人,以这副姿态,将他推入炼狱。如果不是他身份特殊,现在大概真的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可他活下来了,还真是……苍天眷顾?   半晌,崔故自嘲的笑了笑。   不知为何,方才心中积压的愤怒不悦随着一声声质问轻减了不少,拍了拍裴绮呆滞的脸,崔故起身轻笑,“也别说什么我要不要你,是你先不要我的。方才暖床是我说笑,仙君别当真,当然,你我往后最好是再也别见了,不然我保不准会干出什么泄愤的事。将引界令给我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吧。”   裴绮依旧一动不动,崔故见状,贴心的给他留了点思考的时间,随后直起身子,推开大门走了出去。房门吱呀一声响,在裴绮眼前关上。   崔故席地坐在门口,他看着不远处飘荡的莲花发呆。裴绮死后他就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不说浑浑噩噩,多少还是有点受影响。他起初将这种情绪归结于遗憾,遗憾杀裴绮的人不是自己,如今看到裴绮的残魂,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却是没有放下的。   裴绮于他,不知何时竟如同游鱼周边的水,爱是他,恨是他,不甘是他,遗憾也是他,从少年到青年,如此惶惶百年,当真是孽缘。   靠着门板,崔故心头沉沉压着的东西倒像是松了不少,他从前就想问问裴绮,可惜一直没机会,如今虽然没赶上本体,问问残魂也算是了结一桩心愿,免得他滋生心魔了。   挺好的。   崔故伸手抹了把脸,一手的水渍,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赶忙拿袖子把眼睛按住,崔故窝在门口缩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的大门被人小心翼翼的拉开。裴绮站在他身后却再不敢挨着他,好半天才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徊之……对不起。”   崔故不太想搭理他,连头都不点一下,依旧抱着自己的胳膊看水波之上摇晃的莲花,随后他听见衣袍摩挲的声响,然后是衣服落地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越听越觉得不对,崔故狐疑的转身,就看见裴绮半跪在地,正拉扯着自己的衣服,露出白皙的身板。   崔故:“……”他都说了不要暖床的了,裴绮这是傻到连人话都听不懂了吗?   他二人从前贪欢,初尝情爱时也曾日夜纠缠过,有时候确实很爽……但现在做这种姿态有什么鬼用,以为色//诱他就会有成效吗?   “你干嘛?”崔故往一侧挪了挪,警惕的盯着裴绮。   裴绮不语,只把自己的衣服扯开,片刻后,随着衣裳垂落,一股清灵之气越发浓郁,崔故的眉头微皱了起来,亵衣拉开,裴绮面对崔故,清凌凌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刚刚想起来引界令在什么地方了,但我拿不出来,还得徊之亲手取。”   崔故蹙眉看去,只裴绮白皙如玉的胸口上蔓延着一大片瑰丽繁复的白色符文,正泛着隐隐的流光。 第57章   一指按在裴绮胸口, 灵光飞散,崔故手指顿时没入裴绮的身体,如同触碰到一片稀薄的雾气, 到这时崔故才确信,裴绮已死,他面前的不过是个细碎残魂罢了。   大概是魂魄被人侵入的感觉太难受, 裴绮闷哼一声,身形一晃, 死死抓住了衣角。崔故瞥他一眼, 指尖摸索, 忽然碰到一块冰凉的东西, 如玉般光滑, 正散发着清冷灵气。   “这就是引界令?”崔故缓缓将东西往外取, 大概是不太舒服,裴绮蹙眉点头, 艰难回答,“应该是的。”   随着玉石自裴绮身上脱离, 裴绮的魂魄开始晃动, 身形越来越透明,逐渐可以看到他背后的地面,他却垂着眉眼, 无神的眼睛望着崔故冷白的手指,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虽然他现在应该什么都看不到。   崔故整只手掌尽数探入魂魄之中,在握住整个引界令的一瞬间, 眼前忽然白光一荡——   一切都消失了, 他如同漂浮在半空中, 一眼看不见边际,唯有脚下水层微荡,像是被清风推开的湖面,随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徊之,许久不见。”   崔故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心想裴绮花样还挺多,这特么一层套一层,到底是有病还是在耍他?转身,果不其然,裴绮一身白衣,脸上没了那进乎弱智的迷茫神色,此刻一派冷然清正,冲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笑,那表情,同百年前几乎是一模一样。   崔故见状,二话不说,抬步直冲上前,挥剑——他直接从裴绮身上穿了过去。   “我猜你见到我的第一面一定想砍我,可惜不能让你如愿了,”裴绮静静的站在水面之上,一动不动,连身也不曾转上一个,衣摆飘荡,飘渺如雾。崔故转过来打量眼前的虚影,却在裴绮瞳孔中看到一点细碎的微光。   这是留影,起码是百年前的留影。   “如今是太初九年,不知你我见面时又该是多少年,我猜应该要等很久吧。”裴绮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神色却是松懈的,“最近总算清醒许多,道心破碎着实让人痛苦不堪,不知你当初是怎么熬下去的,”裴绮笑了笑,他看着前方,视线仿佛自虚空中投射在崔故身上,“昨夜我又做梦了,梦见你提着剑杀我,我竟然觉得高兴,醒来却不见你的人影,我才想起你已经死了。幸好你并非凡人,尚有转机,妖界隔离人世,你以后应该会过得很好。”   他像是累极,一指抵住太阳穴揉按,袍袖滑落,露出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臂,其中有血正在缓缓渗出。   “既然你能来到这里,那应该已经知道引界令的事情了。”   “人间传言,如今灵气消退,魔瘴滋生,要想飞升唯有靠这引界令,连青崖那位也不例外。”裴绮的精神像是好了点,他放下手,缓缓道,“此物是数年前兄长交予我的,他研究这东西许久,发现引界令并没有登引天界的作用,虽然其中包含庞大的灵气,但它确实只是一块石牌,可能是自上界坠落的石牌,上面刻了一百多字,笔发奥妙,我翻遍天下书阁也分辨不出它的意思,应该是上古失传的文字。”   说到这,裴绮的眉头细微的皱了一下,不过片刻便重新舒展开,他继续说道,“除以之外,引界令唯有在魂体中才可成形,它蕴含的灵气十分充沛,我去岁将引界令中的灵气引出分毫,只那一点,便将整个魔域幻海净化到能够容纳金莲的地步,如若有一日天地被浊息倾覆,此物或可一救苍生。我将魂魄分出一部分去容纳它,你若是愿意,便将我的魂魄带着,若是不愿,于朔月将引界令取出另存,魂魄自然会消失。”   崔故握拳,指甲刺进血肉里,他沉默的看着面前的虚影,满脑袋的问号。   他这什么意思?三言两语说的像是在为他好一样,是觉得自己死了,再给个引界令就算补偿他了?   “给我看这些又有什么用,觉得自己很高尚吗?”崔故忽然笑出声,他盯着裴绮,恨不得把人从那漫长的时光中拖出来掐死,“你骗我叛我伤我,你觉得你的话我还会信?我凭什么信?一百多年不言不语,现在是想靠一个影子指使我给你卖命?”   “为何修无情道?为何陷害我?为何追杀我?为何不听我解释……虞盈说,我在商明城受困时你就在门口,我在护着残余凡人拼杀遍体鳞伤时,你就站在城外……他的话虽不可全信,但你当时确实是知道我在里面会碰到什么的吧?”   那虚影嘴角开合,神情温柔,崔故却已听不进半个字,他看着裴绮的脸只觉得分外恶心。不知何时,裴绮的声音停下,他大概是站在某处空阔的地方,可以听见旷野流转的风声,呜咽如泣。   不知是不是预知了崔故的愤怒,他忽然笑了,“差点忘了,你醒后应该会非常恨我,所以我的话你大概不会听。你会疑惑会愤怒会想杀了我……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清楚,但是,无论如何,活下去,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只有活着你才能找我讨回公道,不是吗?”   随后裴绮微微俯身,不知为何四周骤然散开一团阵符,灵气溢散,冲过崔故周身,让人只觉得如同被温水浸泡,裴绮的身影淡去,露出一块被层层符箓包裹的石子,那石子拇指大小,周身灵力正一呼一吸,如同活物。不知为何,崔故竟从那块小小的石头上找到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但转瞬间,对于裴绮的厌恶战胜了对引界令的好奇,他回神,发现自己自那处诡异的空间脱离,已然回到现实之中。面前是傻子裴绮懵懂无知的脸,崔故情绪剧烈起伏,将引界令松开,他猛地起身,同裴绮拉开了距离。不然他不确定自己下一秒会不会想要把这个残魂杀了泄愤。   裴绮尚是一脸茫然,他冲着崔故的方向侧头,“徊之?可是我惹你生气了?”   崔故背过身去,手指死死握住长剑,不住颤抖。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裴绮收了声,静静的坐在他身后,像一个寂寥的影子。   良久,崔故心情平复,将汹涌的杀意按捺下去。   “你就是靠这个维持魂魄的?”崔故若无其事的转身,半蹲在台阶边,捧水洗手。   “不知道。”裴绮抿唇,“醒来就发现这个东西在我身上了,但是从来没取出来过……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这东西没用。”崔故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来,裴绮听见脚步声,循着他的方向靠近,崔故避过身去,躲开了裴绮抓向他衣角的手。   “这东西你自己收好,我不需要,以后你爱给谁给谁。”崔故将潮湿的手指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擦,随后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开始找出路。这里毕竟是魔界,还是不要久呆比较好。   裴绮懵懵的收手,他默默的把衣服穿好,随后乖乖的坐在台阶上,脑袋随着崔故的动作转,转着转着,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对着崔故开口道,“徊之,你是想出去吗?”   崔故一顿,“你知道怎么出去?不是说你一直困在这里面吗?”   “以前是不能出去的,不过你来了就可以了。”裴绮又来了点精神,摸索着走到崔故身侧,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抓住了他的袍角,在发现崔故没有挣开后,他轻轻的笑了笑,紧紧的握住了,“跟我来,乱走是走不出去的。”   “既然知道路,为什么不出去,非要等我我来是有人和你说过什么?”崔故眉头微蹙,裴绮闻言侧头,像是有些困惑,“不清楚,只是隐约记得我要等你,你来了,我就可以走了。”   说着,裴绮拉着他向前,脚步轻盈,踏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细响,。芋沿的片刻后,雾气退散,水声拍打在石台上的声响更加清晰,一线天光漏下,房舍消失,崔故眯眼,看见一望无际的海面,正泛着粼粼波光。   “哟,不到半刻钟就出来了,你们够快啊,我连茶都没喝完呢。”厉无咎趴在高阁之上冲他挥手,崔故抬头,眉头一扬。   裴绮跟在他背后,听见厉无咎的声音脸色就一下子耷拉下来,挥袖,从手边勾了一朵金莲叶,叶子卷着水被他以袖风甩了上去,糊了厉无咎一头一脸。   “你干嘛?”厉无咎怒拍栏杆,对着裴绮怒吼,“莲花精,死了也不消停!”   裴绮充耳不闻,只是躲在崔故身后,以极小的声音说道,“何患心术不正,先生若是知道了是会罚他去后山顶清修三年的。”   厉无咎耳朵好,听见裴绮的埋怨顿时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当年打赌输了他一筹,他早就把这个把幻海净化成灵海的人丢进血渊喂魔了!   深吸一口气,厉无咎对着崔故问道,“看你这样子是没拿到引界令?”   “我没要。”崔故心如死灰,脸上却是带笑的,“你要是想要,将裴绮的心挖出来就好了,我不欲在人界多待,今日便回妖界,往后若是有缘,我请你喝酒。”   说完,崔故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自裴绮手中挣脱,他最后看了一眼满脸震惊的裴绮,毫不犹豫的飞上阁楼,进入一处传送阵中。   他要去看看薛明决他们,若是可以,将他们一同带至妖界,此后人间颠覆不颠覆,仙家飞升不飞升都于他无关。   幸好,这天下还有他容身的地方。 第58章   青崖。   陬月使跪在少徽脚边, 他垂着眉眼,恭恭敬敬的将少徽的衣服褪下,青色外袍下是被血浸的赤红的里衣。   澜州城一役, 裴绮入魔后舍命一击,在他身上留下五处创口,后被魔气浸染, 不知裴绮用了什么办法,伤口到现在都无法愈合, 不管用了多少的灵药都无法根除其上魔气, 但又不能不治, 所以他便眼睁睁看着神君身上的伤口愈合再撕裂, 愈合再撕裂。   将被血迹浸透的里衣脱下来, 露出来的身体遍布裂痕, 自那五处剑伤开始,蔓延出崩裂的痕迹, 少徽自己倒是一脸平静,端坐在矮榻上甩铜板。   陬月使用灵器将伤口上的魔气吸食出来, 再用灵液冲刷裂纹, 灵气滋养下,那些细小龟裂的伤口渐渐愈合,但也仅仅是表面愈合罢了, 过不了多久,那些魔气又会挣扎而出,在他身上留下无数裂痕。   他越看越气,只想冲去隔壁冰室将裴绮的尸体拖出来碎尸万段来泄愤。桌面上的铜板叮咚两声落在桌面, 少徽看着卦象, 眉眼一挑, “永明城主可抓到了?”   “并未。”陬月使神色复杂,“自澜州城回来后便下了通缉令,但永明城人去楼空,裴家本就人情淡漠,永明城主又素来深居简出,等我们的人到的时侯他已经不见了,裴府也不知道被谁砸了,那个宅子如今一片狼藉,去的人太多,连气息都被遮盖,找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那便继续通缉吧。”少徽将衣裳拉扯起来,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晴空,碧空如洗,阳光浓烈,风消雪停,地面积雪都被这天空映出几分浅蓝来,难得的静谧,甚至让他想起百年前那段岁月静好的日子。   手指扣着铜钱在桌面轻敲,少徽凝神片刻,轻声道,“我离开青崖一躺,归期不定,青崖便交由你坐镇,宫里若有人来请,一律回绝。”   “可神君您身上的伤还没好,如果有什么急事属下可以去办!”陬月使满眼担忧,“此时出了青崖,若是伤口崩坏,如何能及时处理?”   少徽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要管我?”   陬月使一愣,继而跪地伏拜,“……不敢。”   少徽颔首,“退下吧,按我吩咐的做就是了。”   手指细微的抽动,陬月使掐住了自己的手心,随后退了下去。   今日青崖偏暖,青崖十二使的居所难得热闹起来,好几个人窜出来晒太阳。陬月使路过的时候就看见谢思弦吊着两条胳膊坐在躺椅里摇摇晃晃,手边站了两个童子,一人捧茶一人捧点心,正专心给他投喂,季星野坐在他对面和他聊天,小日子过得非常不错。   看见他了还不忘老远招呼一声,“陬月使早啊,用过早膳没有?要不要过来吃点茶点?”   陬月使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把某人的碎碎念给忽略掉。澜州城围攻那日谢思弦追着崔故跑了,带着季星野和季曜,三个人打不过人家一个,季曜断了一条腿,谢思弦断了两条胳膊一条腿,最后是被受了剑伤的季星野从沙堆里刨出来的。   崔故突破青崖十二使的围剿,让他在人间的声望更高了。世人本就慕强,他如今高调回归,先败裴绮再破青崖,就算他曾作恶,也引得一群不识好歹的修仙人士无比向往。但不知为何,神君就是压着追杀令不发,任由崔故爬到他们头顶撒野。   陬月使面纱后的脸难得的扭曲一瞬,片刻后他强行按捺下心中的不悦,带着青崖的人去清理长生司。毕竟那是被裴绮一手打造出来的私军,裴绮一死,长生司便变得不可控了起来。   青崖这边无比忙碌,幻海那侧,崔故被爆炸的阵法炸了一脸的烟尘,厉无咎靠着门框幸灾乐祸,“都说了让你等等,这阵法出了问题,你怎么这么着急呢?在魔界多呆几天不好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崔故:“……”   他着实不愿在魔界久呆。虽说厉无咎同他是旧同窗,但魔族心狠手辣可不是浪得虚名,厉无咎自血渊中杀出一条血路当上分裂多年的魔族老大,手上的人命比他只多不少,而且他还没什么节操,看起来笑哈哈的谁知道他背地里想的什么?   “就这么想走啊?”厉无咎双手环胸,“好歹我们也是老同学,以前虽然没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好歹也是一起在擂台上打过架的熟人啊,你这么薄情真让我伤心。”   “你伤心什么?想和我再打一架?”崔故把剑抽了出来,“我赶时间,要打快点打。”   “唉,别,我打不过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厉无笑眯眯的,他看着崔故以一种柔情似水的声音说道,“我是想问问你,谢思弦过的怎么样?他现在有没有投靠魔界的意思啊?当年他跟着姓裴的一起过来霸占了我的幻海,说是愿意投入魔界,结果他阵术布完了人就跑的没影了,白骗了我给他开后门,欺骗我一颗单纯的少男心,真是丧尽天良。”   “他过的挺好的,在青崖当大官,十分滋润,估计未来一百年他都不会改修魔道,你就死心吧。”崔故黑着一张脸走出去,不远处,裴绮扶着栏杆站在前方,一脸局促,懒得看见他,崔故转身就走。   “现在外面关于你的消息可都传开了,真的要走吗?你现在去人界可是容易被追杀的哦。”厉无咎冲着他喊道。   这些年被追杀的少了吗?”崔故把剑一背,下了阁楼直接出魔界。不远处,裴绮扶着栏杆下楼,打算跟着崔故出去,厉无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嘁笑一声,“莲花精,你是打算就这么出去?”   裴绮不理他,厉无咎轻巧的走到他身边打量两下,他手边握了一把刀,趁着裴绮看不见,晃着刀有些犹豫,杀了吧,就是违约,要受天罚,不动手吧,这可是引界令,眼睁睁看着肥肉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肉痛。   正犹豫,裴绮却说话了。   “引界令给你没用,如果够聪明,最好不要打我的注意,不然历劫时五雷轰顶就算有引界令也救不了你的命。”裴绮沿着栏杆走下去,一张脸上是说不出的淡漠。   厉无咎眉头一挑,将刀收了起来。   “我说你把自己切成这么多份有什么意思?真喜欢他何苦这么纠结,生便一起生,死便一起死,想这么多花样出来又如何,只会让他更厌恶你罢了,把话说清楚,心平气和的好好谈谈,好聚好散不好吗?”   “他和我不一样,他绝对不能死。”裴绮直接走过去,没有半分犹豫。   厉无咎看着裴绮远去的背影啧了一声,“疯子。”   崔故出了魔界,一路上无数人对他背后投以目光。裴绮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了跟竹竿,撑着竹竿走在崔故背后,起初还踉踉跄跄时不时摔倒在地,后来越来越顺利,摔得越多走的便越稳。他仿佛有某种天然的天赋,能够从人群中分辨出独属于崔故的脚步声,就这么跟着他一路走出了魔界。   崔故一直不回头,他就一直跟在他背后,不远不近,保持一个安静又不会跟丢的距离。   魔界多坏蛋,尤其是人贩子,裴绮眼瞎还长的漂亮,最重要的是和那位已死的衍天君一模一样,还没人保护他,一路上简直就是各方眼中的大肥肉。不过他就算是瞎了,就算记忆停留在了十八岁那年,剑术也非常人能及,又有引界令加持,可以说是一边打架一边跟着崔故,防止把他跟丢,短短几天的时间,形体便暗淡了许多。   崔故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一个尾巴,但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别的打算,他在出了魔界后便弯了一个大圈,先将自己的打扮换了一下,将自己的脸遮盖住,再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衣服,顿时变得其貌不扬。   离魔域最近的人间城池里贴满了通缉令,但不知为何崔故并未在里头找到他的名字,反而是裴四九的名字高居榜首。   光是离开魔界就花了他半个月的时间,这次为了隐匿行踪,他特地跑了一个大圈,短短一个月,人间势力又被清洗了一遍。长生司被青崖吞没,世上再无长生司,只有青崖分令使,永明城被钟家接管,裴绮入魔一事轰动人间,已然成为当下最热门的话题。   一直以来,裴绮在人间的威望都极高,毕竟他曾经亲退魔军,将魔族侵略抵押至澜州之外的荒漠中,他是仙界楷模,是无数人效仿的仙君,而现在他入魔了,纵使他已经被诛杀,但放在凡人眼中却是连衍天君这样的人都会修魔,更别说别人了,整个青崖,整个修真界谁知道里头隐藏了多少魔族?要知道裴绮可是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仙君的人选,只差一点仙道正统就要交道一个魔修手里了,想想都让人觉得害怕。   崔故看着上面的告示,嘴角一撇,他将兜帽一扯,盖在自己的脑门上,直接往中州去了。他就不信裴绮能跟他一路。 第59章   崔故要去沧州, 虽然不确定小徒弟跑去了哪里,但回老家看看总是对的。为了躲过盘查,他选择自最北的翰洲南下, 与此同时开始联系钟离,千纸鹤自手心飞出去,崔故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裴绮, 他杵着一根竹竿,背后背着一张古琴, 显得他瘦骨伶仃。从魔界到翰洲, 他走了快一个月, 这一个月裴绮居然还真跟上来了。   路上碰到过几次寻宝的修士, 本以为他们会把裴绮给认出来, 万万没想到那一堆人看见裴绮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裴绮用了什么障眼法。   翰洲极冷,这里有终年不化的冻土, 风如刀割,崔故的兜帽被风吹落, 他看着远处的城池, 缓缓进入城内。   好在翰洲盘查并不怎么严重,虽然到处都有青崖的人,但青崖的那几个神使却没下来, 也不知道是在重伤养病还是被裴绮杀的没几个了。   崔故成功的混进城中,裴绮慢悠悠的飘进城里,从守卫面前走过去那守卫头都没抬起来一下。崔故困惑的蹙眉,他买了一壶烈酒, 靠在酒馆外和沽酒的老板聊天, “老板, 你看那边的瞎子,这么冷的天还出门,真是不要命了。”   老板一边沽酒一边冲着裴绮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不感兴趣的收回目光,“这天下的瞎子多了去了,谁能管的了谁么,都是苦命人罢了,来,客官您的酒。”   崔故眉头一扬,“你不觉得他长的很像一个人吗?”   老板又看了一眼裴绮,满脸困惑,“是有点眼熟,可能是这附近的常客吧。”   “大概。”崔故将酒壶接过喝了一口,顿时如吞下一口炭火,冰天雪地之中他硬是起了一身汗,“好酒!”   抱着酒壶往前走,老板看着崔故身上的风霜提醒道,“客官可是去采雪参的?”   崔故不说话,那酒馆老板便继续提醒道,“如果是去山中采参,今晚最好留在城中歇息,最近雪大,看这天气今晚说不定会有暴风雪,若是碰上了便是仙人也容易迷失方向,困死在雪山中的。”   “我是南下,不进山,不过多谢老板提醒,我会注意的。”崔故往桌子上放了一颗金子,转身离去,裴绮在后面亦步亦趋,雪白的衣摆拂过雪面,留下一行浅淡的脚印。   一人一鬼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天地苍茫,裴绮的竹竿探进雪堆里,那雪线自半寸变成一寸,最后变成一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翰洲的风霜果然非同一般。   崔故知晓这里会有暴风雪,但一来他是南下,二来他修的是火系术法,三来打算把背后那个拖油瓶丢掉,所以他完全没在怕的。一路喝着小酒,兜帽顶上都是雪粒,雪面覆盖天地,如同苍白的大海,一壶烈酒被他全部灌进了肚子,若是放在从前他定然酩酊大醉,如今却再也没办法喝醉了。   将酒壶往路边一丢,雪已及腰,靠脚步再难前行,崔故寻了一处背风的古木,刨了个雪洞躺进去。裴绮缓缓走过来,站在风口,替崔故挡住了一点风霜。   长发被狂风吹的乱舞,裴绮垂着眉眼发呆。良久,他听见崔故如同梦呓的声音,“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我?”   “我不会杀你。”裴绮的声音轻软,带了江南的水汽,在这狂风暴雪中显得有几分可笑,“徊之比我的生命还要重要。”   雪花一片片落在眉心,崔故眨眼,眼睫上的雪片便被体温融化,变成小滴的水流落下,“我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裴绮自怀中取出布帛,将整张脸遮住。   整夜风雪,白日里天气却又晴好起来,崔故动身向前,这一次裴绮将自己的头脸整个包裹住,同他一齐行走的距离便又近了一点。   天空中有大量的云舟飞过,船上的翅鳍煽动,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崔故把斗篷上的雪抖落,看着上面的云舟心生羡慕,可惜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他只能靠走的。方星辰给的传送阵都给用完了,现在靠自己两双脚自食其力真的是万分可怜。   好在下一个城镇总算到了,崔故花钱买了个房间住下,裴绮便站在他的房门口守着,崔故看他一眼,把他当做透明人。   长途跋涉,整个人难受的不行,在屏风后洗了一个热水澡,崔故十分舒适的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不过悠闲的日子是短暂的,夜里传来敲窗户的声音,钟离的纸鹤飞过来了,说是他现在在和薛明决一起在青州修养,前段时间裴四九被抄家,薛明决花了好大的力气把人捞出来,几个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勉强逃至青州,到现在裴四九还不能下床。信上说青州虽然是虞盈的老家,但虞盈本人却不在青州,他被崔故重创,到现在都没醒过来,被虞垣送去青崖了,现在青州只有虞垣这一个小孩子看门,手下不服他,所以青州底下其实很乱,最适合混水摸鱼。   崔故一听,倒也是这个理,于是改道去了青州。听说他们几个没什么大碍也就放心了。将纸鹤烧掉后,他便睡了个好觉。   裴绮静静的坐在门口,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将整张脸遮挡的严严实实,他入城后买了个面具戴上,徊之不喜欢他就挡上,反正他本来就看不到,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地方。将背上的箜篌取了下来摩挲,他抱着箜篌发呆,“阿雪,我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明明我睡着前徊之刚答应同我在一起,是另一个我干的吗?”   琴弦颤了一下,像是在安慰他。   箜篌名催雪,裴绮从不离身,二十二岁之前,他是乐修,二十二岁之后,他再也没碰过琴。如今的世人只知道裴绮是出名的剑修,却不知他从前箜篌乃是一绝。   靠着大门吹冷风,裴绮周身越来越透明,然后上半身忽然融进门里,房间里崔故睡的深沉,可以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裴绮安心的叹气,随后缓缓勾起个并不怎么明显的笑。   此次路程颇远,翰州和青州,一个在偏南一个在最北,崔故开始御剑,白日里休息,夜里借着夜色遮盖一路用法器飞跃数州,裴绮也跟着他一起,像个跟屁虫,不过难得的没有翻车。   转眼到达青州,崔故提前同钟离发了消息,两人约定好了碰头的地点和暗号,终于在一个清晨,崔故正式混进了青州城内。   青州果然和钟离说的一样,虞盈一走青州便乱了,毕竟这天下世家颇多,而虞家除了虞盈外便只有一个压不住场子的虞垣,虞盈现在生气不知,青州城内顿时暗流涌动,光是门口排查的就分了三派。   崔故把剑一收,换成二胡,在往眼睛上蒙上黑布,装成一个瞎子乐师,哆哆嗦嗦的进城,崔故这次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游历的乐师,精通唢呐二胡,进城讨口饭吃,专门搞丧葬服务一条龙,守卫让他演示一下,崔故顿时兴冲冲的抱着二胡拉起来,拉的人肝肠寸断,几欲断气,听过的无不泪流满面。   热心守卫:“就你这技术还敢干这一行?拉这么难听不怕家属打你?”   崔故摇头,“非也非也,你不觉得这十分符合丧葬气氛吗,我专门接需要哭丧的单子,送行有唢呐,我只负责哭不出来的活人。”   守卫:“……”   他嫌弃的挥了挥手,“走走走。”   崔故便开心的走了。裴绮还是和以前一样,排查都不用,大摇大摆的走进城里去。崔故怀疑他现在的状态就是进国库拿钱也不会有人注意,简直就像个彻头彻尾的隐形人。   穿过街巷,崔故看着一处挂了白幡的院门,轻轻的敲了敲门,三长两短,片刻后钟离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谁?”   “来给老先生送终的。”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钟离一身素白,看着崔故松了口气,等崔故进来后他便将大门一关,一边引着崔故进入一边说道,“我等殿下许久,您总算来了,裴四九中了寒毒,重伤,您要是再晚一点他人怕是要没了。”   “四九?他怎么了。”裴绮的声音缓缓响起。   钟离这才发现崔故背后还跟了一个戴面具的人,而他连对方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顿时一惊,“你是何人?”   “在下裴绮,裴四九乃是我的侄儿,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故?为何不在裴家,会在此处?可是裴家出事了?”裴绮言辞恳切,说的钟离一头雾水。   “裴绮死了,这个不是真的。”崔故随口解释了一遍,示意钟离不必理他,随后前往房间查看裴四九的情况。   钟离:“???”   崔故一进房间便察觉到一股幽冷的凉意,床榻上,裴四九面覆白霜,呼吸微弱,按住他的关节试了试,已经快要僵硬了。   “伤在心脉,青崖的人动的手。”钟离把裴四九扶起来,给崔故看他身上的伤口。   短短数月,曾经的永明城主沦为叛道余孽,裴绮亦死,裴四九受到莫大的打击,如今形销骨立,连发上都浮现了几缕银丝。   寒毒不难解,崔故本身就是火系,随便用个血咒就好了。   “让他坐直。”崔故取出剑将手腕割破,以腕血淋在裴四九心脉之上,血液滴落之处,霜痕渐退,以血画印,护住裴四九的心脉,保住他一条小命。   放完血用布条把手腕一捆,崔故靠着床沿调息。钟离给裴四九盖上被子,看向崔故,“那位衍天君是殿下做出来的?”   “不是。”崔故有点想翻白眼,但好歹还是忍住了,“一点残魂,阴魂不散的,赶也赶不走,又不是我杀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怨气。”   裴绮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   大概是想解释些什么,他的嘴开合两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过了三日,裴四九醒了。   裴绮还在院子里飘着,跟在崔故身后像个背后灵。薛明决前几日出去买药,这几日呆在院子里照顾师傅起居。钟离和叶游弦坐在一起打量脚不沾地的裴绮,猜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裴四九醒后就同裴绮打了个照面,看着抱着箜篌的裴绮,他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怀疑他还在做梦。   “你不是死了吗?” 第60章   “死的应当是另一个我, 徊之说在外界有一个修了无情道的我,死的应该是他吧?”裴绮坐在裴四九身侧,“我在幻海呆了很久很久, 如今记忆有限,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你可以同我说说吗?”   裴四九闻言一愣, 他看着面容仍带稚气的裴绮,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崔故。沉默良久, 他艰难开口道, “崔前辈, 这位……是谁?我的小叔叔……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裴绮, 另一种形态的裴绮, 失去了大部分魂魄, 所以智商不太高,你要是闲的发慌也可以陪他聊聊天。”崔故抱着止川坐在门槛上, 门外庭院深深,阳光落在他半边身体上, 铺上一层浅淡的光华, 连发丝都被勾勒出透明的质感,不知为何,裴四九觉得崔故周身的气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 仿佛即将乘风而去。   裴绮还坐在他身边,侧着头等着他说话,裴四九收回落在崔故身上的视线,冲着自家傻叔叔笑了笑, “裴家已经灭门很久了,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人, 前些日子您叛道,刺杀神君失败,魂飞魄散,所以准确的来说,裴家只剩下我一个。”   崔故按着剑的手一顿,随后起身去了院门外,将房内的时间留给那叔侄俩。   院门外,钟离正在调试琴弦,他安了几根义肢,却依旧不太灵活,琴弦被他一点点绷紧,崔故坐到钟离面前看着他手里的琵琶发呆。   “看样子殿下失踪的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钟离眉眼低垂,手指使不上力,丝线从手中滑落,他就重新来过,直至将每一根琴弦都调整成最完美的模样。   “我去了一趟虞家,商明城的血阵是虞盈设的,”崔故轻声道,“在那之后我被神君追杀,裴绮断后,而我去了魔界。”   “房间里那个就是我从魔界带出来的。”   “我从前常常在想,以后一定要将裴绮挫骨扬灰,让他灰飞烟灭,可他死了以后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现在只剩下这一点残魂,连投胎转世都做不到,我看着他的脸,总是想起昆仑,想起逃亡的那些年,有时真想杀了他。”   “可你没有对他下手,甚至将他带了回来。”钟离放下手中的琵琶,看向崔故,他发色霜白,瞳孔是浅淡的粉色,如同被水浸润的玛瑙,“既然心中放不下,为何不去问问他?”   “早问了。”崔故冷笑一声,“这个残魂只知道装无辜,我提了一下从前的事,他也只知道说对不起,说什么永远不会对我动手,真是笑死人了,除了他,还有谁能对我下手。”   “路上我总想着,杀了他一了百了,但我又觉得奇怪,裴绮为什么要替我断后,他如今身居高位,修为也非同一般,走了无情道,说不定哪天就飞升了,一百年前他肯放弃我,如今怎么又愿意去死了?”   “人的心思是会变的,兴许他是后悔了吧。”钟离抬眼看向崔故,两人对视一眼,崔故忽然嘲讽的笑出声,不再言语。   夜已深沉,裴绮抱着箜篌坐在崔故门口。他依旧没有进门,抱着箜篌缩成一团,月色如水,拢在他身上,泛起一圈华光。   他是承载裴绮爱意的魂魄,是很久以前被人从身上剥离下来的魂魄,他记得江南朦胧的水汽,裴府繁华的庭院,昆仑无尽的白雪,和白雪下飞扬的玄衣少年,那样美好的事物,漂亮的像是一场梦境,没有一丝阴霾的梦境。   他喜欢崔故,那是一种如蜜糖般甜蜜的爱意,让他得以在幻海中呆上一百年,那无尽的雾气中,他在那方圆台上靠着这一点思念存活,沉溺在幻花境中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数年前崔故和本体误入魔域,他察觉到那几丝气息后自幻梦中清醒,后来,本体魂魄消散,纵使每日都因为残破的神魂痛苦不堪,可他依旧是快乐的,本体消散,崔故便会过来,就算是因为引界令,他依旧会来找他。   他其实依稀记得自原身上脱离时的感觉,悲伤、疯狂还有那漫无边际的绝望,纵使一触既止,那种窒息的感觉依旧让他的魂魄震颤。   “我和崔故之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事情”,他想。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他们以那样的结尾收场。他的少年因他而亡,纵使复活,也回不到当初了。   他就是个徘徊在一百年前的亡魂,被裴绮摘下抛弃掉,他承载着最甜美柔软的记忆,可那些记忆随着现实更迭变得可笑和虚假。   “为什么……”裴绮将手指按在了心口,他胸口没有心跳,只有运转的引界令,冰而凉。   崔故喜欢暖的东西,而他不再是暖的,自然也不再被他喜欢。   裴绮眼眶一酸,有点想哭,可又不知道该悲伤些什么。只能抱着他的箜篌,小声的问它,“我该怎么做徊之才会开心呢?”   长夜静寂,自然无人回他。   崔故在床上翻了个身。门外蹲了个门神,正小声的说些什么,他懒得听,将耳朵捂住,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难得一次起的比鸡早,崔故爬起来熬药,裴四九身上余毒未清,还需要点他的血,蹑手蹑脚的开门,裴绮听到动静,连忙将手边的面具戴在脸上,将自己整张脸挡的严严实实。   他像是又透明了一点,崔故看了一眼,便不再留意,随后便沿着长廊去了厨房找了砂锅熬药。   等到药汁收好,天光大亮,庭院里其他人也都起了,崔故将药碗端给裴四九,看着他将药水全部喝完,缓缓问道,“我要回家了,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妖界?人间如今到处是对你的通缉,不如换个地方呆两天?”   裴四九握住药碗的手一顿,片刻后轻轻笑了,他摇头,“多谢前辈关照,但是不必了。我从前一直被人护着,处事多有懈怠,到头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护不住,若是我再强上一些,也不至于今天这个下场,我总该学会自己去面对一切。”   他看了一眼崔故身后的裴绮,片刻后收回了目光,自床榻上起身,裴四九忽然跪在崔故身前,伏下身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前辈今后若有吩咐,我裴颜必定在所不辞!”顿了顿,裴四九沉声道,“是裴家对不起你……前些日子我自家中寻到了父亲手札,手札言辞让人不耻,有……有些许前辈和引界令的记载,我本欲将此物烧掉,但后来转念一想,这手札应该对前辈有用。”   裴四九自怀中取出一叠厚厚的纸页递上,他低着头,看见崔故衣袍上的纹路,眼眶泛红,喉中已有泣音,“从前我不知,便真的将您当做邪魔歪道,如今才知,我大错特错,裴家欠您的,是商明城的三十万条人命!”   纸页摩挲,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崔故半蹲下来,拍了拍裴四九的肩侧。他看着眼前这个小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其实裴四九相当于他看着长大的,比薛明决呆在他身边的时间都长,只是后来世事无常,商明城一案后便再也没见过。   将手札接过,崔故摸了摸他的头,“不必内疚,欠我的又不是你。”   裴四九呜咽出声。   三日后,裴四九走了,孤身一人,提着长剑陷入深沉的夜色,薛明决同他道别,崔故坐在房顶发呆,裴绮依旧站在他身侧,安静的像个影子。   “你不去送送他?那可是你的侄儿。”崔故瞥了裴绮一眼,身边雪白的人影一愣,继而回答道,“他想见的不是现在这样的我。”   “其实我也不想看见现在的你,”崔故扭头看向天幕,以指敲了敲膝盖,半晌,笑道,“我想要的是完整的裴绮,道歉也好,厮杀也好,都得由他亲口来说,而不是将这一切推给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残魂。”   崔故的声音很轻,冷冷淡淡的话却像是钝刀割肉,一点点捅进心口,还拧上一圈,他心头鲜血淋漓,却还硬生生掰扯出一个笑来,“我知道了。”   崔故侧头看向裴绮,年轻的仙君身姿单薄,尚未修炼出后来的冷冽锋芒,他固执的端坐着,背脊挺的笔直,不过抱着箜篌的指尖一直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似的。   崔故忽然伸手,轻轻将裴绮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裴绮想躲,却被崔故硬生生按下。面具后,裴绮唇角血迹斑斑,垂着眼,眼睫潮湿,他抓住崔故的手腕,缓缓将面具重新扣到脸上。   “别看我。”   崔故手一松,裴绮立刻挣脱,从房顶上消失,白影一晃,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   将手收回来,崔故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眉头一挑,“跑这么快,他果然有别的方法察觉环境。”   此后数日,裴绮再没有出现在崔故面前。   少了个背后灵跟着,崔故乐的轻松,寻了个良辰吉日将钟离和薛明决送走,自己扛了长剑去往昆仑。   按裴贞信中所言,一切因昆仑而起。 第61章   昆仑霜雪依旧, 只是曾经繁盛的学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崔故站在雪山之中,松木上的积雪窸窸窣窣的落在眉间,透着一股冷清。他将怀中的书页翻了又翻, 上头的字迹清晰,内容却让人顿生疑惑。   裴贞于信上写道,自己在昆仑碰到一个孩子, 生的极像他在一处秘境中见过的一位大能留影。裴家先祖有言,得引界令可救苍生, 但裴贞对引界令一事不以为意, 直到在一次误入大能残留的洞府后, 裴贞才发现引界令是真的, 此世将灭也是真的, 上界同人间不知因何缘由被封锁, 灵力再难渗透进来,长而久之, 世上只有滋生的魔气,再无相对的灵力抵消, 这人间终将倾覆。   而距离人间崩溃, 只剩不到百年。   多年前曾有一段时间,民间流行过一个关于无名客的话本子,讲的一位散修, 走南闯北,行侠仗义的故事。关于无名客的传说大多飘渺,但只留存于话本,所以一介顶尖高手, 却活的像个杜撰的影子。若非发现那个洞府就是那传说中无名客的, 裴贞也不会想到, 世上居然真的存在引界令。   而那块令牌就存在于无名客的尸骨之中。   他说,引界令需以人身容纳,而以身为器的那一刻,便算不得人了,七情六欲必须全部消除。裴贞身居高位,他是世家嫡子,又是修真天才,心怀天下,但是他家有妻儿,还有父母幼弟,面对信中所写,他看着唾手可得的引界令,走了。   随后是断片的数页,从空断的页数后可以看出年份,那时大概已经过了数十年,裴贞字迹潦草,带着癫狂和漫不经心的意味,大多是自言自语。   他于信中说,他发现了上界封锁的原因,只要运转得当便可重开天门,然后他失败了。   信中爬满了疑惑,他已经按照无名客所有的步骤走了一遍,但他既没有飞升,灵力也没有增长太多。   那时他大概已经修了无情道。但道心不稳,灵台崩塌,他一日比一日浑浑噩噩,满门尽数死于他手,手札上全是有些癫狂的字迹,“不要怕,这一切是为了天下苍生,为天下牺牲满门,是幸事。”   可笑的话绵延至此后所有纸张,从困惑到笃定,也不知是劝自己还是骗自己。但看的出,裴贞悔了,也疯了。   只有最后一页纸张之上,写了寥寥半句,“假的,都是假的。”   崔故回想起最后一次看见裴贞时的光景。他提剑冲进长生司,看到的是坐在高位上的华服青年,憔悴不堪,正以绢帕擦拭剑刃,眼神阴鹜,心如死灰。   裴贞死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天道不公。”   将纸张尽数烧毁,灰烬被风卷走,崔故站在松枝上看向远方。他为何会来昆仑,只因裴贞信上所言,无名客的洞府,遗留在昆仑之北。   踏雪而行,崔故在玉山学宫附近又逛了一圈,从千石阶到前阁,再从剑阁走到琴阁,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千千万万遍,呼朋引伴,那时一堆少年,天真无邪,上论剑台打个架都算的上是大事,他住在后山,那里有个做饭难吃的不行的先生,后来他死了,他偷了药圃的花去送给谢华年,后来她死了,他还喜欢过一个人,那人背着受伤的他走过昆仑的皑皑白雪,后来……他也死了。   崔故有点想笑,看样子他注定情缘淡薄,谈恋爱还真是害人害己。   远远的听到了水声,崔故难得的没用腾空术,他缓步行至溪水处,冰凉的水流没过脚踝,不远处芦苇飘荡,翠绿的枝叶飘扬,崔故躬身掬起一捧雪水拍在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凉,水珠滴落,远处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响,一尾银鱼被细线拽起,于日光下晃荡出璀璨的水花。崔故猛地望去,翠色的竹竿弯出一个圆润的角度,拿竹竿的人手指细长,一身灰色布衣,斗笠盖住了半张脸。   有那么一瞬间,崔故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年,先生在溪边钓鱼,他放课后路过水溪,跟着先生一路回家,竹篓里银鱼蹦跳,先生扛着鱼竿将斗笠盖在他头上,笑眯眯递给他一把酸甜的野果……   昆仑因他而灭,而他连先生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远处的人像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微微起身,崔故握剑的手指泛白。理智告诉他,百年不曾有人踏足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疑似先生的人必定有诈,但,他真的想去看看,那怕一眼。   缘溪而上,越是靠近,心跳的越快,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芦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人转身,将斗笠自头顶稍稍托起一点,露出一张素白的脸,淡色的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流华君。”   崔故一愣,看着面前的青年,嘴角一抽,“……青崖老贼?!”   止川一抛,崔故转身就跑,然后一头撞上一堵禁制,啪叽摔在地上。   “什么老贼?叫师父。”少徽将手边的鱼篓提起来晃了晃,水流嘀嗒,他挽着裤腿缓缓走到崔故面前,钓鱼竿上鱼线晃动,光影流转,一瞬间将空间切割,一道无形的禁制凭空将崔故困住,那是个方形的狭小空间,仅够人半躬起身子。蜷缩在这个无形的空间内,崔故以手摸索,四周空气如同厚墙,任他拿火烧拿剑捅,没有丝毫影响。   “省点力气。”少徽走到崔故身前,冰凉的手指伸进禁制薅了他脑袋一把,带着浓重的水汽,“为了请你去青崖做客,我可是把护山法宝都搬过来了。在昆仑呆了半个月,可算把你蹲到了。”   崔故:“……引界令不在我身上,你绑我去青崖也没用。”   “引界令?我不需要那东西,它对我没用。”少徽将头顶斗笠取下,盖在崔故头顶,看着崔故震惊的目光,轻轻的笑出声,“嗯,看出来了?看样子还不算太傻。”   阳光灿烂到刺眼,崔故看着面前的神君陌生的脸,唇角颤抖,斗笠歪在头侧,他眉头微微蹙起。   “舒……先生?”   “是,傻徒弟。”神君微微一笑,崔故眼前一阵恍惚,顿时失去意识。   青崖。   陬月使接到神君的消息,今日回归,他一早便支开大殿所有人,给少徽留了个门。表面上神君从不轻易离开青崖,实际上这么多年少徽借着闭关的由头溜出去不知道多少回,房里有时留个木偶有时留张纸片,装作认真闭关的样子,他本人在外面浪到飞起,青崖一切事务全靠陬月使撑着。   只是这次,陬月使万万没想到神君自己回来也就罢了,还带了个人回来。   神君一身粗糙布衣,裤管还挽着,露出半截小腿,他脚边躺了个红衣青年,发如泼墨,眉眼紧闭,像是陷入了一个不太好的梦境。   陬月使看了一看,嗯,青崖通缉头号人物,果然神君出门是为了捉人的。   陬月使十分上道的过去,拖起崔故一条胳膊,把人拽起来,打算直接拖到地牢拷问。少徽看着崔故被人拖走,十分困惑的开口,“阿幸,你打算把他送去哪儿?”   “此等邪魔歪道,自然是送去冰牢锁上。”陬月使正气凛然,少徽扶额,“他是我徒弟,你给他安排个好点的屋子住。”   “我们师徒俩许久不见,应该好好聊聊,阿幸,你去守门。”   “?”陬月使满脸疑惑,不过还是听话的转了个弯,打算把人拖进房里,少徽远远看着,又吩咐道,“别在地上拖。”   陬月使顿了顿,把崔故扛了起来。   装晕的崔故:“……”胃被陬月使的肩膀顶的想吐,他嘴角哆嗦了两下,好歹忍住了。等到被人咚一声丢到床上,房门全关后,崔故才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   他身侧禁制虽然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但并不确定少徽有没有给他解开。翻了个身,崔故蹑手蹑脚的起床,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见一群人影走过,全是青崖神使。   又将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被下什么咒术禁制后,崔故蹙起了眉眼,数月前神君还对他凶神恶煞的,带着青崖一众神使对他围追堵截,忽然暴露身份,一定有鬼。   “可引界令不在我身上,他找我有什么用?”崔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于神君脑阔有病。   少徽坐在房间内往身上崩裂的伤口上又糊了一层药,他看着身上裂开的纹路,眉头一皱。青崖夜间寂静,他穿上鞋,提着灯,自长廊走过,寻至崔故门前敲了敲门。   门里自然是无人应声的,少徽也不避讳,直接把门推开,房间里,崔故躺成长长一条,一动不动。他在崔故床边站了站,发现某人装睡,也没拆穿,给他把被子往上扯了一下,在床边站了片刻后就转身走了。   第二日,崔故一大早就被陬月使从床上刨出来,抓到大殿里和少徽说话。   大殿空无一人,堂堂神君就趴在桌案上吃果子,没有半分仪态可言,看见崔故后还冲他挥了挥手,神态同舒先生像了个十成十。   “想不想当青崖老大?”少徽笑眯眯的看着崔故,“你是我徒儿,我将青崖交给你可好?”   崔故眉头一挑,“不要。”   “为什么不要?”少徽支起身子,“你小时候不是常常说想要名扬天下吗?成为神君以后便是这天下道门之首,你不愿意?”   “我不是早就名扬天下了。”崔故自嘲一笑,“虽然是以魔修的身份。”   少徽神色一动,崔故同他面对面坐着,有些愣神,“从前喜欢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是如今生生死死过去,我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是过眼云烟,名利爱恨,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少徽直起了身子,他二人身侧檀香缠绕,窗外铜铃脆响,少徽的声音飘渺如同梦境,他问崔故,“那我问一句,你还恨裴绮吗?”   “恨吗?”   崔故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浮生漫长,他同崔故一遍遍的相遇再分离,梦里刀光凛冽,他无数次杀死裴绮或者被他杀死,血色沾染了满身,粘腻冰冷。   从癫狂绝望到憎恶自嘲,他终于心如止水。   梦境里也有人一遍遍的问他,“你恨吗?”   “恨吗?”那是切肤之痛,是锥心之爱,他记得昆仑怀抱箜篌的少年,也记得以剑捅入他心口的爱人,还有冷漠的衍天君,哭泣的裴绮,那样悲伤又不舍的样子……都太迟了。   “我好像,不恨了……只是有些累。”   檀香一凝,少徽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来,他屈起一指,在崔故眉心敲了敲,“醒了就好。”   这一刻,崔故想起了幻海内的幻花境,他想起自己在那层境界内轮回的二十遍,忽然如遭重击。   檀香雾气弥漫,少徽的面容隐在雾气后模糊不清,他撑着头,轻声叹道,“这是第二十二遍,流华君,你不累我都累了。”   雾气一瞬间蜂拥而上,将崔故的意识淹没。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轮回的第二十二遍,他以剑入道,不通爱恨,而红尘沾身,裴绮便是他最后一劫。   崔故缓缓闭眼,他趴在桌案边沉眠。少徽便在一侧看着他,裂缝蔓延至指尖,发出碎裂的声响,像是某种玉石破碎的声音。   “出来吧,别装了。”少徽的声音是柔和的,他脱下外袍披在崔故身上,不远处,浮空荡开一层涟漪,裴绮的浅淡的魂魄浮现,他静静的站在不远处,一手自心口取出引界令抛向少徽。   魂魄消散,拖曳出细碎的星光,裴绮却在向崔故的方向前行。   “虽然一直盼着他飞升,可真到了这一日,我还是舍不得啊。”他半跪在崔故身侧,将额头抵在崔故肩头,“徊之……”   少徽坐在远处一动不动,“何必呢?”   “他不爱我了……真可笑,飞升的筹码竟然是不爱我了。”裴绮勾起唇角,却又落下泪来,“可我又盼着他飞升,这人世待他实在是太苦了。”   裴绮环抱崔故,指尖摩挲着他的眉眼,颤抖着于他唇侧落下一吻。   最后一点灵体消散,他彻底归于天地。   青崖为阵,少徽将引界令放至阵眼口,银光环动,刹那间,一道银白光柱直通云霄,纯粹的灵力坠落,天地为之一清。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崔故自漫长的幻梦中清醒,眼中古井无波,来自上界的引动让他灵体震荡,二十多次的轮转重新打散,他顿时恢复至从前的道体。衣白如雪,长发垂落,蔓延至脚踝,眼尾一勾绯红,眉目流转,似是灵动的春色。   崔故瞳孔中浮现出淡金的纹路,他扭头看向少徽,“神君你功德已至,本可飞升,为何守在此处?”   “自然是因为上头有我不喜欢的人。”少徽嘴角一撇,“傻徒弟,还不快上去。”硬生生占了最后一个口头上的便宜,于崔故身后轻轻一推,崔故一轻,落于身上的数根丝线尽数断落,他像是摆脱了束缚的飞鸟,迎向高空。   云层重叠,琼枝玉树,他听见他仙乐缭绕的声响,那是……他的归处,没有裴绮的归处。 第62章   世人常说, 衍天君温润如玉,是真正的世家君子。裴绮平日里听见这话,通常都是一笑而过。   公子是裴家的公子, 他的风度礼仪全部是家族培养出来的,但是他真的想当这个公子吗?裴绮看着怀中的剑,剑中他的眼神充斥着粘稠的墨色。   第一次杀人是六岁, 他偷偷出门,却被家族仇家认出, 它用兄长送他的生辰礼物将那人杀死, 捅了十刀, 看着喷涌的血色, 他只觉得恶心。只是没料到, 力竭后会被凡人当做家人遇害的孤儿, 一麻袋把他套到的妓院。   他同崔故的初遇就是妓院。虽然崔故可能记不清了。   凡人来来去去,吵闹不已, 他以符纸给兄长传信,随后握着刀在柴房调息。在崔故之前, 他没有朋友没有玩伴, 他喜欢剑术,单薄剑刃划破人体时,那种血色喷涌的感觉让他感到愉悦。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正常, 裴贞也让他学琴,因为总觉得他剑术大成后会因为嗜杀跑去修魔。   然而崔故出现了,瘦小羸弱,却有一张漂亮的脸, 一双桃花眼好奇的看着他, 瞳仁漆黑, 那是墨玉一样的颜色。然而长的虽然好看却傻的可怜,稍微糊弄两句便偏信了他的话,找来钥匙为他开了房门。   兄长来的很快,这妓院私底下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便直接一锅端了。可惜当他想去找崔故时,人却不见了。   留在身边当个小厮也挺好的。裴绮有些遗憾,却并未遗憾太久。   数年后,他心性越发阴鹜,被裴贞丢去昆仑修习。他看着漫山遍野的白雪,在去往昆仑的第一天便逃了课,却在后山闲逛时发现了被人围殴的崔故。   还是那样的好看,纵使跌落进泥地,被人踩在脚下……崔故眼中像是有一丛火在烧,瑰丽的像是朝起的太阳。   毫无疑问,他救了崔故,他给他包扎,他说,“我们做朋友吧。”   他的声音是温柔的,面容是欣喜的,他盯着崔故的眼睛,看见其中自己的倒影,虚假的像个小丑。   他喜欢崔故的脸,很多人都喜欢崔故的脸,他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模样,偏偏自己不知晓,每日顶着傻兮兮的笑容跑来跑去,那是单纯可欺的模样,却意外的惹人注目。   他知道崔故在背地里被人针对,但是他并没有管,崔故受伤,他就可以给他上药,他喜欢崔故在他掌心瑟缩的样子。当然,私底下伤过崔故的人无一例外,从昆仑消失了。   有的人死在试炼场,有的人却是被昆仑开除。几次后,他发现崔故身后的先生。   舒笙,一听就是个假名字。他在昆仑挂课,却基本不教人,他的课业最简单还不需要考察,院长却对他十分尊敬。   很奇怪的人,但背景却是完美的。   他常去崔故家歇息,有时也会同舒笙说上几句话,其貌不扬的青年有一双像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他看着裴绮,笑着说,“你不该选琴,该去修佛,不然前路莫测。”   崔故哈哈大笑,让他去当和尚,裴绮却知晓他是什么意思。他心念不静,心中压抑着重重恶念,这红尘不适合他。   他总觉得心如死灰,没有半分波澜,弹曲时是这样,读书也是这样,唯有崔故在时,他才会有种活着的感觉。或许是他聒噪,又或许是他长的赏心悦目……嗯,应当就是这样。   昆仑的日子漫长而枯燥,琴阁每日都是乐曲幻术,隔壁剑阁天天打打闹闹,他有时会在课业之余从围墙上看到颗圆滚滚的脑袋,扒在院墙上冲他龇牙咧嘴,然后崔故就会被剑阁先生扯下去蹲马步。   傻傻的。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崔故有了别样的感情呢?那是谢思弦和谢华年来到昆仑的时候,谢思弦同他皆是琴阁的,谢华年却不是,他是昆仑难得一见的女修,漂亮,温婉,还有点娇俏可爱,崔故说,他喜欢她。然后去摘花送人,当然,他不知道他摘的是谢华年药圃的花。   按理说这种蠢蛋应该追不到女孩,但谢华年却喜欢上了他,也对,崔故阳光,热烈,像一朵朝气蓬勃的花,而花朵拥抱过来时,没人能拒绝。   但崔故却将女孩的内敛羞涩当做了拒绝,他很伤心,还偷了舒笙的酒。那是个雪天,崔故一个人喝完了一壶酒,趴在桌子上泪眼朦胧。他有着红润的唇,迷离的眼,裴绮亲他的时候,他甚至伸出舌尖舔了他的嘴角一下。懵懂直白,不懂爱恨。   那天晚上崔故宿在了他的寝院。   崔故是他的。裴绮想,他抱着少年,崔故单薄的背脊在他掌心下随着呼吸起伏,漂亮的蝴蝶骨像是展翅欲飞的羽翼。   后来略施小计,崔故果然自投罗网。他喜欢温柔写意,他便温柔写意,他喜欢温润如玉他便温润如玉,崔故被他勾的失魂落魄,他看着他鼓起勇气,一点点靠近自己,将一颗心捧至身前,然后,欣然笑纳。   他生命的前十八年是愉悦的。   他想要的,基本都能得到。   直到裴贞寻到引界令。   兄长说,此物通天,可登临仙道。   但是这东西有主,它是崔故的,或者说,这个世界都是因崔故诞生的,为了他飞升所演练出的世界。   那他是什么呢?影子还是幻梦?   裴绮窃取了崔故的仙路。   那是用命浸出来的仙道之路。   后来数十次轮回,裴绮已记得不太清晰。但他唯独记得第一世,那时崔故懵懂天真,将一切都捧给他,连带着自己的性命,长剑刺破崔故心口时,他看见容貌绮丽的青年落下一滴血泪。   “我恨你。”崔故说,眼里是蔓延而去的绝望。   那一世,他踩着崔故的尸身走向仙途,却在飞升的那一刻,他反悔了,他不想要了,他是影子也好幻梦也罢,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的,他爱的人也是真的。   他发现他想要的不是仙途,是崔故,那个眼中唯有他的崔故。   重来吧。   一切重启,然而此后每一世,每一次,不知是不是受了第一世的影响,无不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又一次同归于尽,记忆回笼的一瞬间,裴绮却发现这一世,他没有忘记那些记忆。   不知道这是惩罚还是馈赠。   最后一世,他想,他要好好待他,再一把推开他,断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于他而言,崔故是太平盛世的一场温软绮梦,梦外是支离破碎物是人非。   前二十年,他谨小慎微,按着前世的轨道,可越是相处便越是心动,每一次都是,崔故就像是长夜的灯火,照亮他荒凉的人生,而这灯火初亮,便被他亲手掐灭了。   因果轮回,商明城三十万魂魄被崔故送去往生,而他背负了设阵的因,孽障缠身,魂魄一步步向淤泥中陷去。城池之外,他听着城内的哀嚎,生不出任何表情。虞盈笑他,“你真狠心,如果是我,我可舍不得。”   他望天不语,算着每一次的因果功德,快了,他想。   然而每一世都是不一样的,这一世,引界令入体的那一刻,他走火入魔,失去意识,等再醒来,看到的便是崔故被围攻,被分尸,就在他眼前。   那样多的血淋下来,赤红粘腻,他第一次觉得,红色是如此可怕,如此让人绝望。   裴绮疯了。   他清醒的知道自己疯了,神智一时清醒一时恍惚。他将崔故的魂魄收集起来,送到了完结温养,随后找了人,将魂魄分成两份,割魂之痛,如同凌迟,崔故死前便是这么痛吧,他越是痛苦便越清醒,清醒的将自己分成两份,他脱离了爱意,将魂魄中最柔软热烈的一部分取出来,同引界令一齐寄放在幻海。而后往体内嫁接了一部分魔气,转修魔道。   第一世裴贞担忧的东西成真了。他果真走向了万劫不复的道路。   而后是自虐的一百年。   青崖神君便是舒笙,这轮回的二十多次,有时会碰到他,有时不会,莫名的,他待崔故很好,所以对他便是十足的厌恶。   一百年,魂魄割裂的痛楚日夜加重,魂魄的消散已经难以控制,他就像是看着自己的血肉一层层剥落,却死不了,也不能死。他开始蒙眼,他杀了很多人,魂魄被魔气侵蚀的越发深沉,他会定期去青崖神君那里坐一坐,虽然他们不怎么说话。   直到后来,崔故回来了,以妖族少主的名义。祭拜自己的坟墓。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反应,却悲哀的发现,看见崔故的那一刻,它高兴的每一寸魂魄都在战栗,他想将人拥入怀中,最后却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魂魄全部消散,他的意识都随着飞升的乐声消失,最后一眼,是崔故银光下飞扬的长发,那样的好看。   徊之徊之……徘徊在此世的神灵啊,离开这里,去往你该去的地方,离我越远越好。   而他在一片寂静中下沉,下沉,漫无止境的下沉,陷入永眠。 第63章   仙界十分佛系, 崔故从前肆意张扬日天日地,到了仙界后闲的发慌。   初上登仙台尚且有些恍惚,接引的童子恭维他, 说他是这个世界三千年来唯一一个登仙的。在灵脉枯竭魔瘴丛生的情况下还能够飞升,实属不易。   崔故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他魂魄中受到的冲击太大, 记忆还是混乱的。   后来,他睡了一场。   梦里记忆回笼, 他本是一位剑修, 斩妖除魔, 凉性薄情, 心中唯有大道, 视万物为刍狗, 然后,修为顶峰之际, 他卡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飞升, 雷劫都熬过去了, 仙格也有了,但硬是差了那么临门一脚。   后来才知道,他要渡劫, 劫难未知,要想把坎渡过去,还得从头再来。   于是投身轮回。   万万没想到,他的劫难应在了一个人身上。   裴绮。   他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温柔内敛, 眉眼都是生动绮丽的情意, 轮回的他不过一个在仙路上浮沉的少年,很轻易的沦陷,所以在被背叛后才会那样怨恨。裴绮杀了他,夺了他的命格。就算最后一刻后悔了又怎么样?   时光倒转,一切回到最开始。   第二世,他带着对裴绮的恨意复生,最后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第三世……第四世……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每一次,非死既疯,直到最后一次,他没了记忆,流落在外,被青崖那位捡走,然后……重蹈覆辙。但这次却有了一些变化,他死去一次,却活了下来,他看到了尸身四散的自己,裴绮抱住他鲜血淋漓的尸体坐在一侧呆愣的说些什么,然后将他的魂魄抽走,送入了妖界。   他从前以为自己懂裴绮,后来却发现他从来没看清过他。这无边风月,他尝过了,试过了,爱恨纠缠,却再难让他生起半分波澜。一切如水月镜花,消失以后还得维持平常心,毕竟得往前看。   他在上界认识了许多人,有了新的朋友,他学会了酿酒,虽然他的酒量并不好,他去游历了万千山河,见识诸多美景,不知过了多少年,天际霞光初现。   好友说,怕是又有人飞升了,只是这霞光中带着黑气,有些不详,怕是带罪的。   崔故正在瑶池逗弄里头的游鱼,闻言轻笑,“不知从哪一界上来的?”   好友好奇的去凑了个热闹,回来后不住咋舌。   “怎么了?”崔故最近十分沉迷花喂鱼,过的十分佛系。如果不是时不时和人打个架,几乎没人把他当成剑仙。   “是个乐修,以鬼身成仙,飞升上界,还真是闻所未闻。”好友摸着下巴笑道,“长的还不错,虽然身带鬼气,一眼看上去倒是仙气飘渺的。”   崔故对这些都不太关心,他听着好友叨念,然后把院子里头的酒坛取出,丢了一坛子给他,好友便喜滋滋的走了。   他住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别人的洞府都是神殿重楼,但崔故不喜欢,偌大的地界被他种花种草,养的无比茂盛,一院子的紫藤低垂,花香清淡。   他给自己倒了壶酒,喝的醉意朦胧。   云气四散,花落满襟,霞光落尽后,他半撑着头,于深沉夜色中忽见一人款款而来,眉目如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